8 寒露
第二天一早,刘思任略微从昨晚上的伤感中恢复过来,梳洗过后,用过茶点,拿捏了一下精神,来到了“明泉茶庄”在杭城的分号。
因为明天就是重阳了,那赵朝奉正在安排伙计们,往店门口上悬挂茱萸辟邪,又在门口两旁摆了二十来盆盛开的菊花。他见到刘思任来了,慌忙迎了过来。
刘思任兴致勃勃地观赏了一会菊花,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着最近茶庄的生意。赵朝奉说:“今年天气潮热,入秋后天气依然闷湿,因此我们茶庄收购了几石菊花,准备搞些清火的菊花茶发售,估计会有一些赚头。”
刘思任笑着说:“老赵这个主意不错,有点意思哈。倘若盈余多了,就发给伙计们做年终的花利吧。大家都不容易啊。”
赵朝奉谢过了:“只是皇上登基后,最近朝廷的课税增加了。咱们的商税更是加重了。另外还征收什么金花银两。我去找过张印立府尊,他说了什么一朝皇帝一朝臣,要我们自己想办法。现在这浙江巡抚也换了,新任巡抚张秉贞还没跟他搭上关系呢。听说这厮不是什么好鸟……”
刘思任问说:“近来杭城米市的价格怎么样?”
赵朝奉说:“米价是一石一两银子。虽是京师陷落,人心惶惶,却反而比往年便宜了些,估计大约是江北边的运河漕运不便了,江南的大米积压囤积迟滞了的缘故。还有往年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按例送给京师内务府和各府部的白熟糯、粳米二十万石‘白粮’,如今除了部分输送到南京外,其余的也有流进杭城的。因此米价就上不去了。”
刘思任沉吟一下说:“那么,我们的茶庄也可以收购一些粮食屯着,以备不时之需。时局变了,做生意人的脑子一定也要跟着变。货是死的,不过人的脑子是活的。”赵朝奉点头称是。刘思任又说:“老赵啊,乱世见人心呐。咱们茶庄如今有人正在吃里扒外呢。以后你们杭州,松江,苏州分号的帐目,都归总到山阴来结算。”
赵朝奉听了,楞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刘老板,是不是我们杭州茶庄在帐目上,有什么不清了?”
刘思任笑着摆摆手:“老赵,这不关你的事。你还是做你的生意,年终照样分红。杭城的生意还离不开你呢!对你我是信得过。”赵朝奉点点头,不过心里还是将信将疑。
刘思任离开“明泉茶庄”后,就拍马出了“清波门”,来到钱塘江边。庄白本来是要跟他一起去山阴的,可是因为昨晚上的突发变故,认下了女儿,就临时决定在杭州跟红歌一起呆下来了。父女俩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红歌虽是满腹委屈,但是父女亲情,终究是难以割舍的。庄白原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就是孤身一人了,因此一向性情冲淡,长年隐居于姬峰之上,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人见人怜的美丽女儿,不免大喜过望,于是心态就大不一样了。就像是一个叫花子,忽然间捡到了一颗夜明珠一样。
刘思任在江边叫了一条船,过了钱塘江,到了萧山县后,就纵马直奔山阴。不到傍晚,他就已经来到山阴城里的水澄里了。
在大老远的地方,他就感觉到自己府上一股热闹的腾腾喜乐的气氛了。
他走过了前院,来到后院,只见两边长长的回廊和大厅上,灯烛辉煌,映照得院落,如白昼一般。回廊上摆了二十几桌酒席,是给来贺喜的邻里跟亲朋好友们安排的。周莘因为要争面子,因此要把周菊婚事办的热热闹闹的,从昨天开始,就已经摆下筵席了。真是高朋满座。刘思任见了,满意地点点头。刘祥笑着说:“少夫人吩咐了,府里上下内外,一共高挂了一百零八盏灯笼,讨个好彩头。”
刘思任来到厅堂上,只见周莘正一只手撑在腰间,在指挥着下人们忙乎着。一个清俏的女子,轻衣便衫的,套着一件粉红色夹袄,正在摆布着酒席用具。刘思任看了,便是周菊。他紧走几步过去,轻轻搂住周莘,笑着指点着周菊:“娘子你看,你怎么让咱们的新娘子亲自来摆弄酒席呢?!”
周莘轻轻推开他,笑着说:“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你羞不羞!——菊儿她闲不住的,她自己说了,她在我们家里时就是这样了。”
周菊见了刘思任,慌忙走过来,低着头含羞地叫了声姐夫。刘思任笑着说:“几个月不见,菊儿是越发风采照人了。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菊儿终于要出嫁了!不知道你姐姐都给你安排了些什么嫁妆?”
周莘说:“什么嫁妆?不都是我们娘家给送过来的。你看,当初我进你们刘家的时候,也是轻轻冷冷的,那时我爹爹为官清贫,公公他清廉地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年你在外面赚了点钱,这次我妹子出嫁了,一定要搞得风风火火的。”
刘思任笑着说:“那是!这次婚事都随你。这原是大事的,只要菊儿不受委屈了就行。”忽然又想起了梅云和红歌姐妹俩:“庄白先生不来了。”就把遇到庄白、庄白父女相认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当然瞒过了梅云与“水月居”的事。
周莘说:“啊呀,庄先生他怎么就不来了呢?我们还没有好好地谢过他呢!”
刘思任说:“反正他以后就在杭城住下了,大家见面的机会有的是哩。”
周莘说:“也好,明年开春观音菩萨生日时,我想带菊儿一起去杭城上香还愿,那时还可以见到他。”
两人来到外面的厅堂上,只见刘祥正跟周家庄送亲来的人凑在一起,大家南腔北调地划拳行令,十分热闹。
刚好这时周修流回来了。他来到厅堂上,拜见过了刘思任。刘思任说:“流儿,后天你姐姐就要出嫁了,你们姐弟俩都半年没见面了,你不陪着她,还到处乱跑。”
周莘拉着周修流的手说:“他呀,是嫌我跟菊儿啰嗦,就找借口躲出去了。唉,大家分离开的时候都互相牵挂着,见了面话一多,倒反而显得生分了。”
周修流笑着说:“咦,姐姐,秋岳来了吗?他该早点过来守着菊姐啊。”
周莘笑着说:“你呀,别再一口一声秋岳了,你该改口叫姐夫的。难不成你叫你大姐夫也是‘畏行’,‘伯绳’的?还有,婚礼也该有个规矩的,哪有佳期未到,就先让他们厮守在一起了?!后天你还要代表咱们娘家人送亲呢,到时候别这么大大咧咧的,吃人家笑话!”
周修流不好意思地笑了。
刘思任疑惑地对周莘说:“娘子,莫非你是要让秋岳上山阴来接亲?你知道的,我们江南这地方娶亲的风俗,却与你们闽中不同,是不执行古时候的迎亲礼数的。一般都是女亲眷家和新娘的阿舅,亲自送新娘子上门去的。”他笑了笑:“这个风俗,我们女亲家这边,叫做‘送娘’,阿舅送亲,叫做‘抱嫁’。娘子,当年你嫁到我们刘家来的时候,不就是修涵送你来的吗?”一说完这话,他忽然意识到今天不该再提修涵的,免得周莘他们伤心。
周莘脸色果然一凝,然后红了脸:“当年是当年。那时我年轻,哪知道还有别的什么风俗规矩,你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了。这回菊儿出嫁,可得依我们的规矩,要让新女婿亲自上门来迎亲,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还要准备大摆筵席,遍请远近亲邻都来吃喜酒,给菊儿风光一下。前几天秀水曹家来人,我已经跟他们谈妥了,明天就要新夫婿上门来,在我们家住上两天,然后再按照江南习俗,接、送新娘子去他们夫家。他们曹家也已经答应了。”
刘思任笑着说:“这是一辈子就一回的大喜事,果然是含糊不得的。既然曹家答应了,那就随你们姐儿俩的意思,一半江南风俗,一半闽中风俗,我是等着喝喜酒就是了。”
周修流也笑着:“还是姐姐这样安排好。我也省去了一些麻烦,免得出笑话。以前莘姐出嫁的时候,我才多大啊?”
周莘说:“那时你还没出世呢!”想到时光匆匆,心里又是一阵感慨:“伯绳,另外,我还从杭州请了一个昆曲戏班子,明天一早过来,打算热热闹闹地唱两天堂会。咱们家这后院宽敞,到时戏台子就搭在厅堂对面那头,看戏的人在廊下。这事事先没跟你打招呼,你不会不高兴吧?”
刘思任笑笑说:“娘子说哪里话来?!你平时一向节俭持家,从来没有大手大脚过,这次又是菊儿出嫁,总该热闹一下的。这些排场你就看着办吧,千万别光顾着图省钱!”他笑看着周修流:“流儿,你菊姐出嫁,你也得办一份嫁妆啊。”
周修流说:“我办的嫁妆,还不都是姐夫你的钱。”大家都笑了。周莘的心情总算好了些。周修流忽然问说:“庄先生怎么还没来呢?我已经有半年没见他了。莘姐说要请他做我们娘家的傧相哩。”
刘思任把自己遇到庄白,红歌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周修流呆了半响,最后高兴地拊掌笑了起来:“我再也想不到红歌会是庄先生的女儿!这下子可好了!”
刘思任故意问说:“他们父女相认,你有什么好的?!”
周修流脸红了一下。周莘前天晚上跟周修流聊天时,就瞧出他对红歌的好感了。她笑着说:“我还没见过红歌呢。要是他们在的话就热闹了!”
第二天就是九九重阳节了。一大早,刘府里大院前后、大门口就摆满了上百盆鲜艳璀璨的菊花,一是过重阳,二是因为佳期到来的周菊的名字中的“菊”字。周菊在过午后,就一直呆在权充作洞房的闺房里,心头鹿撞,悲喜交集。周莘替她梳头着装,姐妹俩一边微笑着聊着一些今后到婆家后过日子的家常话,一边都噙着泪花。周莘当年出嫁的时候,周菊刚刚出世不久,她还抱过周菊呢,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不过从此之后,她们姐妹之间就很少见面了。总是血缘亲情,如今看到周菊就要出嫁了,周莘心上也是悲喜交集。
因为曹溶原先的监察御史一职是正七品冠带,而按照国朝定例,朝廷命官大婚时,新郎一般都着用本职的朝服,而新妇的服饰,则是花钗翟衣,随新郎官的本品官阶着装。周菊的婚服早已置备好了,是请著名的“杭绣”名工定做的。周莘仔细地帮周菊上了妆,周菊朝铜镜中顾盼了一会,脸色通红。真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黄昏时候,周莘他们安排仪式,傧相唱礼,先是向南拜祭过了周家的列祖列宗,又跪拜了周太公和方氏,算是行过了醮礼。
刘思任一整天都在忙里忙外的,指挥着家人们安排酒席,仪礼,接待来贺喜的宾客,有点焦头烂额了。因为刘家是山阴的大户,虽然周菊不是他们家的人,不过这天上门贺喜的人还是不少,宾客盈门。刘思任估摸了一下来客规模,心想光是晚上的筵席,就得摆上八十来桌了,除了两边的走廊,大厅堂,连东西花厅,以及两边的厢房也得腾出来。因为人丁不够,山阴的“明泉茶庄”那边也关了门,一班伙计们都到府上来帮忙。
老管家刘祥累得几次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乐颠颠地四处瞎忙。
到了酉牌末刻时,守候在城外的家人气喘吁吁地回来报说,新人娇客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城外码头了。
那天一大清早,才是寅时,曹溶就迫不及待地起床,沐浴梳洗过了,身着七品朝服盛装,喜气洋洋的。昨天,周莘从山阴派遣来的女家的几个妇人就已经到了他们曹家,打点新房。曹溶兴致勃勃地整装的时候,她们正在洞房里张罗着铺房。因为迎亲、送亲的队伍要到后天的时候才能过来,因此女家的人在铺好新房之后,不能像其它人的婚礼程序那样当天回到女家。她们还得在秀水曹家呆上几天时间。曹家把她们招待的一个个眉开眼笑的,满口好彩头。
随后,得意忘形的新郎曹溶在家人们和傧相的簇拥下,去了曹家祠堂。傧相斟好了酒,摆在案上。曹溶再拜之后,恭谨地端起酒杯,接着开始祭酒,站起身来,朝天地啐酒。
祭祖礼仪结束后,曹溶乘着大马,在庞大的迎亲队伍的千呼后拥,大吹大擂下,在申牌末刻时,来到了杭州湾边的新仓镇,然后踌躇满志地登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山阴刘家派来的大船“水月”。候在“水月”船头的舵把子洪哥,还有刘兴都来拜见过了新郎官。刘兴跟曹溶在福州时见过面,因此也不生分。随行的还有十艘中号船只,散载着迎亲的一干人众,包括护送人员,帮忙的杂差等,筛锣掌号,金鼓喧天,浩浩荡荡地向山阴驶去。
那天正好顺风,船队在海上走了约莫两个时辰,于戌牌时分,来到了山阴城外的渡头。此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
早已经有守候在河岸边上码头的刘家的人,兴冲冲飞快地到刘府报信去了。迎亲队伍抬着彩礼杂物,还有给新娘子准备下的百花大彩轿,簇拥着马上的曹溶。一路上灯笼火把,照得四周方圆两里之内,灿若白昼,箫鼓震天,炮仗轰鸣,竟自朝刘府而来。整个水澄里都轰动了。
戌牌末时,厅堂上结起花烛,香烟缭绕,一片辉煌。婚礼仪式开始,乐人们鼓吹了起来。厅上厅下数百人头攒动,一起喝彩。
这也是周莘的主意,就是让曹溶跟周菊先在刘府拜了堂,晚上新郎新娘就在刘府圆房。过天回到了曹府,再入一次洞房,算是双美,好不兴头。傧相披红插花的,念动礼文,咿咿呀呀的。新郎新娘面对面站在宽大的红地毯上,傧相喝礼赞拜。唱礼既毕,新娘整冠敛帔,与新郎行过了奠雁大礼,就由伴娘伴郎相扶着,入新房去了。曹溶本来就不太拘泥于礼节,此时乐得被人扶着指点着做新郎。
宾客们吃过了茶果点心,然后入席定位,亲朋满座,酒宴开始,戏班子的鼓乐吹奏起来,开始唱戏。大院里外人声鼎沸,灯火光明如昼,一派欢腾景象。
曹溶心里喜滋滋的,感觉很爽,就像当初在京中金榜题名一样。他恨不得马上就将周菊头上的霞帔揭下。他跟周菊在闽中周府时就有私盟了,知道周菊貌美贤惠,不必担忧到时候洞房里窜出个河东狮来。周菊躲在霞帔之中,心情也是一样的欣喜,不用愁苦自己的新郎是个大马猴。
不过,曹溶不得不先耐下性子。他还得到酒筵上应酬。酒席开始的时候,他心下里高兴,于是酒兴大发,四处敬酒。倒是周莘怕他喝多了,到时候周菊受委屈,就让周修流盯着他。没想到到了后来,两人都喝高了。曹溶满脸漾着笑意,那身子却是村村袅袅的了。
子时已过,院子里笙歌箫鼓与宾客的喧闹声尚自未绝。曹溶已有八分的酒意了,他乐颠颠、晃晃悠悠地来到洞房外面。周菊却在里面把门给拴上了。曹溶愣了一下,趴在门上敲了几下,里面不见动静,心下焦灼,于是就迷迷糊糊地想:莫非自己是在做梦娶媳妇吗?他拿右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左手,觉得很疼,便开心地傻笑了起来。然后他就学着孟称舜《娇红记》中,小生申纯的一段《临江梅》唱词道白,含糊不清地念说着戏文道:
“回首深闺人已远,前宵好梦茫然。
余香犹在锦襕边,白日情牵,黑地魂连。
离合悲欢一樽酒,南北东西十里程。
好梦自来留不住,匆匆鸡唱五更 声。
——小生与小姐相叙,正在欢浓之时,被院子促我回家。只得辞了舅妗,趱行而归,一路上好无聊也。正是:一般柳翠柳短长亭,归路不如去路好。到此已是家中了,我自进去。呵呵。娘子,娘子……”
此时周菊正站在门后,她揭起霞帔,清了清嗓子说:“相公,今儿是咱们大好的日子,你怎么喝醉了?我听得出来,你的这段曲词,便是山阴‘复社’的才子孟称舜先生做的,说不定他本人现在就在外面的酒席上呢!况且,今日喜庆佳期,你拿自己比申生,我可不想到时候做了王娇娘!”话虽这么说,不过她听了曹溶的念白,心里也是暗暗好笑。
曹溶打起精神说:“啊呀,娘子说到哪里去了?!我这不就是顺口瞎溜了几句,讨你的欢喜吗?你快把门打开,让我进去。为了这个日子,我已经等了快半年了。上次在你们家,就吃过一次你的闭门羹了,难不成今晚还得再吃一次?”
周菊掩着嘴暗笑,说:“相公,你是不是对上次在我家的事,还耿耿于怀?”
曹溶慌忙笑着说:“娘子说哪里的话来!我真耿耿于怀的,不过是我对娘子的音容笑貌,还有你的一片绵绵情意。”
周菊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对你一片绵绵情意了?好了,你也别贫嘴了。你要真的对我有心,就答应我三件事。”
曹溶笑着说:“啊哈,新郎还没进洞房呢,新娘子兜头就来一棍子了。娘子真要约法三章吗?你说就是,我都答应。”他一边迷蒙地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此时就是约法三百章,也只好囫囵吞枣了,一边嘟囔着说:“看来,我真是娶了个苏小妹了。”
周菊说:“第一,我过门之后,三年之内,你得好好陪着我,不能到外面寻花问柳。”
曹溶干笑一下说:“呵,别说有你这么美貌的娘子陪着,你看在成亲前,我也没这个爱好啊。这个正投我意,我答应。娘子花容月貌,才气横溢,我们正好妇唱夫随,举案齐眉……”
周菊听他说“妇唱夫随”,心里一乐,说:“第二件,就是三年之后,你不能贪恋温柔乡,沉溺于书画珍藏,得好好上进,做些为国为民的功业。”
曹溶高声说:“我是朝廷命官,做国家栋梁之材,这原是我本份内的事。娘子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爽约的。到时我定当居庙堂之高,图封妻荫子。”
周菊说:“我不求什么封妻荫子,只是想让你做一个好男儿而已。”她顿了一会说:“第三件事,本不该在今天喜庆的日子说的,不过……,我想了想,还是要问你一下:相公,倘若有一天社稷颠覆了,你会怎么办呢?”
曹溶听了这话,愣怔了一下,酒醒了一半:“娘子,今天大喜之日,你何必说这么些沮丧的话呢……”
周菊说:“我爹爹说了,大丈夫在世,当以骨气横行天下。你才气是好的,不过我不知道你的骨气如何?我可不想自己的丈夫做个软骨头!”
曹溶怔忡着,打了个酒嗝,高声说道:“我饱读圣贤之书,深知天地君亲师,礼义廉耻。我自然是要学勾践,田横了。”
他刚说完这话,门突然“呀”地一声开了,他正趴在门上,此时不由自主地一头就跌撞了进去。他把住身子,定神一看,只见屋里红烛高照,周菊一身红艳,面若桃花,正含嗔带羞地看着他。忽然周菊发现曹溶满脸坏笑地盯着自己的脸,她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拿起霞帔就要盖到头上,双手却被曹溶攥住了。
随侍的丫鬟们已经都被周菊打发走了。曹溶见了周菊的灿若丹霞的面容,竟是痴住了,酒顿时又醒了几分。他用后背把房门顶上,然后笑吟吟地拥住了周菊。周菊娇羞地轻笑着,推了他一把说:“相公,看你醉的……”
曹溶笑着说:“娘子,今晚对我来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咱们快去喝过合欢酒,然后行周公之礼……”
盛大热闹的酒宴,差不多是在次日寅牌时分才结束的。喧闹了一夜,夜阑酒浓,刘府一下子就沉寂了许多。
第二天上午,刘府上下最早起来的人,是周莘和刘祥,或者说,他们两人几乎是彻夜未眠。周莘吩咐家人们收拾了院子里里外外,因为午后仍然还要重整酒席,新的一天还得等着他们去忙。刘思任和周修流,以及跟周菊一起来的娘家周家庄的三个堂兄弟,昨晚上因为陪着客人喝酒,差不多都醉倒了。周莘没去叫醒他们。刘祥则在指挥家人们,安顿曹家迎亲的人众吃早饭。
洞房花烛日高起,良宵一刻值千金。快近午牌的时候,周菊跟曹溶终于起来了。他们俩满面红光地先去拜见了周莘。周莘已经在西花厅里安排了一桌素淡的酒菜,候着大家,吃个团圆饭。这些天,她忙得腰都快要直不起来了。她笑着恭贺了他们两人几句。接着周修流,刘思任他们陆续都起来了。一家人都聚到了西花厅吃团圆饭。
曹溶和周菊是明天上路去秀水的。昨晚合卺之后,两人看上去如胶似漆。他们新夫妇俩今天想要去蕺山走走,看看风光,散散心。
新郎在女亲家圆房,本来就够得上是话题了,而新郎新娘新婚的第二天就要出门旅游,更是稀奇事。因此,他们一行的轿子出门的时候,早引起了水澄里一带路人的围观,一时成为山阴城里的新闻流传着。
九月十一日凌晨,周菊哭别了周莘,在曹溶的搀挽下,上了大花轿。周修流也随着浩浩荡荡的送亲、接亲队伍,去了嘉兴府秀水县。这次刘家一共是出动了十五只船。娘家同去送亲的除了周修流外,还有周家庄来的他的三个堂兄等。周菊的嫁妆就装了四条船。那一天海上风平浪静,送亲的船队在杭州湾飘泊了三个多时辰,来到海宁县的新仓镇。候在那里的接亲队伍有几十号人,押着几十辆马车。顿时炮仗连天,箫鼓齐鸣,大家吹吹打打地往秀水而去。
到了曹家,成亲仪式开始,不免又是大吹大擂的,接下来,就又是一连三天冗长而热闹的酒宴。
周修流在曹家只呆了三天,就不顾周菊和曹溶的一再挽留,离开了秀水。临行时,周菊免不了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姐弟俩依依不舍。周菊流着泪目送他离开了。
周修流心里挂念着红歌,就先去了趟西洞庭山,却扑了个空。庄白跟红歌已经离开了。他心里不怿,考虑了一下,也不打算再去杭州了。他心想,人生际遇,也许本来就是这样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当面不相逢。他和红歌倘若有缘,也不在这朝朝暮暮的。如果无缘,也就强求不得了。自己的前途,还有很多的事等着自己去做的。
于是他就取道运河,直接上南京去了。沿途只见秋风落叶,那天气早已经清凉了,习习秋风中,透着几分刺骨的寒意,与旬日前在杭城时的闷热已不一样了。这次重走运河,虽然跟上次只相隔了三个多月,但是在周修流眼下看来,却觉得似乎是过去了很长时间了。而他的胸怀,也早已不是当初那般的潇洒,而是有些沉甸甸的了。
船只从长江拐进了秦淮河。到了南京时,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城里又是万家灯火,一派祥和景象。一个时辰后,周修流在板桥下了船,就直奔“明泉茶楼”。人总该有点挂念的。也许,如今的茶楼,就是他在南京的唯一的挂念了。
一般到了薄暮之后,清闲的茶客们,大多就会纷纷移身去了酒楼买醉,或是到沿河边上的河房找相好去了。这时分,茶楼上下已经渐渐清冷下来,只有几个老茶客,还泡在那里消磨时光。店里的几个伙计忙了一天,此时也闲下来了,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打发时光。
众人离开后,周修流因为还要查看最近茶楼的账目,就留在了茶楼上。因为入秋了,晚来天气有些清凉,他就让周发给他烫了一壶热酒,然后一边在楼上侧室花厅的灯下查看账簿,一边呷上两口酒驱寒。这间侧室是周修流精心布置过的,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屋子四周的案桌上,摆设着稀罕的茶具,古色古香的。平时他是轻易不让人到这房间里来。
戌牌末刻,杨七儿脸上吃的酡红,腰里挎着长长的倭刀,嘴里哼着小曲,摇摇摆摆地回到了茶楼。他听周发说周修流回来了,愣了一下,随即慌忙上楼到了花厅,笑着给周修流斟了一杯酒:“周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刘先生呢?”
周修流笑着示意他在一边坐下:“我姐夫家里还有些事,还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杨七儿,这些天你辛苦了!”
杨七儿坐了下来:“对了,周公子,今天早上‘明泉茶庄’的沈九云还派人过来,问起今年秋后明茶的事,不知明茶什么时候押运过来?”
周修流说:“这两天秋季‘明茶’就要送过来了,你查点一下。我姐夫已经关照过了,茶庄那边,暂时就不用供给了。这事也不必跟沈九云打招呼。除了供给内务司的定例份额之外,其它的就留在茶楼这边。这事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杨七儿听了,会心地一笑,也就不再问了:“自从沈九云的同乡阮大铖除授兵部侍郎之后,他是越发的得意了,生意场上巴结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整天介鼻孔朝天,眼睛都吊在额头上了。”
周修流笑着说:“只要他不把茶庄的财物拿去假公济私,我们管他眼睛长在哪儿?”他顿了一下:“老杨,你过会早一些先回到凤凰台住院那边,给安排一辆马车,还有再帮念公整理一下行李,他老人家明天一早就要回山阴老家了。我还要在这里再待会儿,整理一下账目。”
杨七儿答应着去了。亥时初刻,周修流查看好账簿,又问了周发一些茶楼经营的琐事,正要收拾着离开,忽然听到有人在楼下高声问说:“子渐还在楼上吗?”
周修流一听,却是郑森的声音。他没想到这么晚了他的把兄还来看他,就高兴地走到楼口,探头笑着:“大木,你怎么来了?”就让周发下去烫一壶酒上来。
郑森走上楼来,一边笑着说:“我刚从牧公的府里问学出来。怎么样,你这小舅子做的还风光吗?秋岳没欺负咱们姐姐吧?”
周修流笑笑:“最风光的当然还要数秋岳,新郎做的好不兴头。”
周修流邀他坐下。周发整治了一些酒菜端上来。郑森喝了两杯酒,身子暖和了些:“我在老师牧公那里坐了一会。唉,说起来牧公也是个怯懦的人呐,担不起什么重任的,在马士英、阮大铖等人面前,委曲求全。他这人在大是大非的关头,不能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和马、阮等人秋波暗送,关系暧昧,我对他有些失望。我曾想或许是多年的林下优游、恬淡的生活,把他的棱角都给磨去了?”
他吁了口气:“所以,我以为读书做人,如今看起来还是做人重要些,不然学问再大,也是空谈。唉,不说这些了。”
周修流点点头:“看来,当初我爹爹不愿意复出,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郑森叹口气说:“本来按照当初的设想,我是想在入了国子监之后,好好做些学问的,然后争取拔贡出仕,为朝廷做些踏实的事。现在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你看眼下马士英一伙四处卖官鬻爵,真才实学的人,未必能够得尝夙愿。壮志难酬,我们总不能将大好青春,轻掷在书卷之中吧?!因此我想弃笔从戎,即便到头来是粉身碎骨,也要把热血洒在汗青之上。”说着,他的双眼熠熠生光,眉毛微扬,激情四溢。
周修流听了,呆了半晌,心想,看来正如姐夫说的,自己的胆魄的确是比不上郑森的。比如眼前,真要让他放弃茶楼,他还得掂量掂量哩!他端起酒杯:“冲着大哥这番话,我敬你一杯!但愿大哥壮志得酬!”
郑森干了酒:“过些天我想去镇江走走,看看我四叔有什么想法?我能不能帮上点忙?据我所知,满洲人在攻占畿南,豫中,山东之后,大军逼近黄河,挥师南下只是时间问题了。而我朝在淮北的防线,倘若不加以整治固防,将很快被他们突破。如此一来,战线很快就会推进到长江一带。因此江防就变得十分重要了。镇江到江阴一线,更是冲要之地。目前看来,在长江以南,我朝还有近百万大军,如果主帅指挥得当,将士鼓勇向前,以攻为守,东南一隅尚可暂保无虞。能像司马睿,赵构一样,占据半壁江山,也算不错。而后再励兵图治,准备光复江北。”他顿了一下,忽然又冷笑一下:“当然,我说的这些,前提是有一个中兴明主,还有一个昂然向上的朝廷,不然的话,那就是痴人说梦了!不知子渐有何想法?”
周修流低着头:“眼下我姐夫不在南京,这茶行里只能我先担待着,一时半会估计离不开。我得等到我姐夫回到南京后,才能定夺下来该干什么。”
郑森看着他,只见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的,心里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周修流和郑森都喝得大醉了。第二天他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了。此时正是茶楼中客人最多、最繁忙的时候,茶楼上下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杨七儿正在忙着应酬客人。周发满脸笑嘻嘻地来到周修流身边,悄声跟他说:“少爷,你猜谁来了?”
周修流愣怔一下:“你这奴才,有客人来了还不快请。是哪一位?”
周发搓着手笑着说:“你自己到楼上的侧室花厅里去看吧。不过,过会可别忘了给我赏钱。”
周修流听他说的蹊跷,就匆匆上了楼,一下子拨开了兼作库房的花厅的竹门帘子。他刚探进头去,只见屋里的檀木八仙桌边上,坐着两个人,正在闲聊。他一见之下,忍不住就高兴地叫了起来:“庄先生,原来是你!这些日子,你让我好想呀!你什么时候上南京来的?!我还到西洞庭去找过你们呢。”
那人正是庄白,他换了一身衣裳,是暗绿绸缎直裰,网巾上缠着红绸巾,手里拿着一把斑竹撒扇,看上去似乎年轻了些。桌上搁着他随身带着的那个长布囊。
坐在他下首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一身银白道袍,一角黑方巾,嘴角挂着微笑。周修流看上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一时却认不出来是谁。庄白笑着说:“子渐,我们是前天来到南京的。我们先去找了‘明泉茶庄’,一问就问到了你的茶楼。原来这里正是‘紫竹馆’的斜对面呢。这窗前的风光,历历在目,再熟悉不过了。只是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啊。”
周修流在山阴时,就已经听刘思任说过庄白与红歌的身世了,但是却不知道白小竹在“紫竹馆”的那段故事。他诧异地问说:“哪个‘紫竹馆’?好清雅的名字!”庄白在他心目中,一向是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让他很难将庄白跟红尘脂粉联系起来。
庄白指着一边正笑吟吟地瞧着周修流的那个年轻人说:“子渐,你们就不用我来介绍了吧?!你们的事,红歌她已经全都告诉过我了。红歌,你又见到修流了,这下子该高兴了吧?”
周修流这时才定神打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呀,我说怎么这么脸熟呢。原来是红歌姐姐呀!”
那个年轻人,正是女扮男装的红歌。她跟庄白一起到南京来,探望她母亲白小竹从前的故居。可此际正是朱由崧四处搜罗美女进宫的时候,他们怕又惹出麻烦,因此就让红歌扮成一个书生的样子,没想到竟然将周修流给哄过去了。周修流笑着:“我是再也想不到红歌姐姐原来就是庄先生的亲生女儿,这下子可好了。”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这话说的有些突兀费解,就又补了一句:“我的意思是,红歌以后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庄先生也不用一个人独守空山了。”
红歌笑着说:“周公子,没想到你开了这么大的一个茶楼,这里来的客人,看上去比我们西洞庭山的村民还多。”
周修流笑了一下,顿时觉得脸上有光,心里热乎乎的。他不无得意:“我这茶楼啊,如今在南京城里算是数一数二的,远近闻名,来的多是名人才士,高朋满座。最早的茶楼在南京开张,到现在不过三十年,大家图个新鲜,凑着热闹。今天生意还算是淡了些了。”
庄白说:“前几天我没来得及赶去山阴参加周菊的婚礼,实在抱歉。本来我应该做为娘家的傧相出席的,因为红歌的事给耽搁了。怎么样,婚礼还热闹吧?”他笑了笑:“周菊姑娘没有哭哭啼啼的吧?嘿,我刚到周家庄那会儿,她还是个小丫头呢。”
红歌笑着说:“爹看哪个女孩子都觉得是小丫头呢!”
周修流笑着简单说了一下周菊成亲的事,眼睛却不好意思去看红歌,只是偶尔装作不经意的瞄上一眼。倒是红歌装扮成了公子哥儿的模样,又兼她本性就清纯爽朗,因此反倒是一副有所依恃的样子,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总是在周修流的脸上逗留着,搞得周修流满脸红辣辣的,心底里却又十分的受用,美滋滋的。他不知道刘思任把杭州的“水月居”留给庄白父女住的事,就问庄白什么时候回闽中:“我出来几个月了,很想回家看看哪,只是抽不开身。”
庄白笑着说:“你们家里人都还好。红歌她不愿意随我回闽中,说是那边离她的妈妈和姐姐太远了,怕把她们留在这边孤单。因此我们核计了一下,想在苏、杭一带找个清静的地方呆下来,好跟她过世的娘亲和姐姐做伴。南京我已经快二十年没来了,这秦淮河畔,繁华依旧,难免让人触景生情啊!”
周修流听刘思任说过,红歌的娘亲和姐姐都已经过世了,也听说了庄白跟白小竹的故事,因此对庄白的“触景生情”,也就不难理解了,忍不住会心一笑。他又想起早上送刘宗周的事,心里忽然伤感起来,就幽幽叹了口气:“只怕这繁华景象,也不会是长久的事了。”
庄白笑着说:“流儿,这次见到你,你看上去好像比在周家庄时,多了一些心事了。看来出来闯荡一番也好,见见世面,不然老是呆在山中,哪里知道尘俗的人情味呢。”他这话,听起来就像是跟他自己说的。周修流看了一眼红歌,笑了笑:“不过视界大了,心思自然也就多了。这外面的世界,可不比周家庄啊。难怪庄先生以前要隐居在姬峰上,倒是省去了许多俗事、心思。”
庄白伸手指着他,哈哈笑了起来。
庄白这些天来,断断续续地听红歌讲起过她跟周修流两次见面的事,还知道周修流在救她时奋不顾身的样子,知道她是喜欢他的,心里自然十分的高兴,却不便去点破她的心思。他跟周修流接触已经有六年了,深知他的为人品性,学识,对他是十分的喜欢。他自己也是个性情直爽的人,于儿女情事,只是从洒落、自在、浑成上去考虑的,不像别人,处处要从世俗节制出发想问题,因此倒少了诸多的杂念和规矩。
这时,他站起身来说:“红歌,你跟修流好几天没见面了,你们好好聊聊,我到下面找周发问一下茶叶的事,顺便再到河边四周走走,看看旧时光景。”
红歌羞怯地叫了声“爹”,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庄白窥透了,顿时满脸红晕,就拉住了他的手。这些天她跟庄白在一起,那种从来没有过的亲情,把她沉寂多年的热烈性情都给激活了。庄白挥挥手笑着说:“你这丫头,修流又不是外人,人家舍命救你,你还没谢过人家的救命之恩呢!”说着,顺手背起布囊,顾自乐哈哈地下楼去了。
周修流笑着跟红歌说:“姐姐请坐,那天你留在了杭州,真正让我挂念了许多天。前几天我跑到西洞庭山找你们,没见到,心里空荡荡的。”
红歌听了,心里热乎,不过嘴上却说:“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去杭州找我呢?你看你现在做了老板,说话也变得油腔滑调了。你何时真心留意过我了?!”
说到这里,心里一阵委屈,眼圈不觉地就红润了。周修流见了,一下子就手足无措了。他想到,当初浈娘离开他的时候,他不是也是懵懂地没有阻拦吗?看起来女人的心绪跟自己想的就是不一样,她们表面上对什么事看起来好像不在乎,其实内心里还是很在乎的。他这样想着时,竟是呆住了,双眼发直。
红歌看到他那样子,忍不住又是“噗哧”一笑:“跟你开个玩笑呢,你当真了?嘿,你这人,该当真的时候你又不当真。”
周修流看着她娇羞可爱,忽然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红歌姐姐,我再也不让你走了。我要跟庄先生说,让你们都留下来。庄先生一定会答应的,他最喜欢我了!”
红歌急得满脸通红,忙不迭地挣开他的手:“你别这样,好羞人子。再说了,我爹爹他答应了,我还没答应呢!”周修流嘿嘿地笑着,搓弄着双手:“我姐夫说了,要是我喜欢哪个女孩子,就一定要告诉她的。红歌姐姐,我喜欢你!”
红歌脸上越发红了。不过她听周修流提到了刘思任,脸上又倏然闪过了一丝阴云:“周公子,我还没跟你说呢,你姐夫跟我姐姐的那一段情事,其实我还是有些在乎的……,我姐姐当初出走,有一半也是为了我的。”
周修流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顿时一怔:“姐姐,这话从何说起?我姐夫怎么会跟你姐姐有关系呢?你姐姐不是早已经去世了嘛?”
红歌说:“原来你不知道这事呀?那我就不多说了。周公子,你觉得你姐夫好吗?将来你有了很多钱,你也会像你姐夫一样吗?不过,刘先生他对我姐姐很好的,即便我姐姐不在人世了,他还深深地眷念着她!”
周修流不知道刘思任跟梅云的事,这时忽然听到她跟红歌姐姐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一下子就呆住了。在他的心目中,刘思任对他的姐姐周莘始终是忠贞不渝的好丈夫,哪来的又有一段夹生的风流韵事?于是他笑着说:“红歌姐姐,我姐夫岂是那种惯走风月场的人物?你可不能听信片面之词。”
红歌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姐姐也是被逼的才到风月场上混的。我娘也是在风月场上混过的。就你正经。我不跟你说了。你姐夫的事,你自己问他去!”说着,扭头就要往楼下跑去。
周修流慌忙抢先一步,一把拽住了她:“红歌姐姐,都怪我说错了。我只求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红歌抹着眼泪:“谁知道呢?你要是真能像你姐夫那样对我姐姐真心,我就是死了,也情愿了。”
周修流听了这话,瞅着红歌,好一会说不上话来。他只觉得心里苦不堪言,恨不得当即就将心掏出来给红歌看看。他跺着脚:“我姐夫是我姐夫,我是我。他跟你姐姐好的事,我一点都不知情,即便知道了,我也不会像他那样的。而且,你知道吗?我姐姐一点都不知道我姐夫跟你姐姐的事呢,他倒是瞒的紧呢。男人三妻四妾,原也没什么的,我怨他的是,我姐夫他为什么要骗我姐姐这么多年?我想我姐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受不了的!换了我,我也受不了这种欺骗的。”
红歌看他真的是急了,心里不知怎么的,反觉得爽快了。她笑着说:“周公子,我觉得,你什么都可以跟你姐夫学,就是在外头蓄女人这一点呀,千万不能跟你姐夫学的。即便他对我姐姐很好。你看我爹爹,一辈子心里就我娘一个。”
周修流呆了一下,忽地又想起了浈娘,叹了口气:“红歌姐姐,这种事呀,我是想学都学不来的。”
此时,他心绪纷繁,不能自己。平时自己看姐夫,总觉得他是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没想到他却是这样一个浪荡的人:瞒着周莘姐姐,偷偷地又跟另一个女人好上了。但是,在他心目中,姐夫的为人又实在是无可挑剔的。所以他想了想,觉得这种事,自己最好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他就对红歌说:“红歌姐姐,这是几个月前我离开闽中时,我娘给了我一块红玉。其它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了,我只希望它能陪伴你一辈子,这是我的心意。”
红歌拿过红玉瞅了一下,笑着说:“这玉倒是很精致的,该是稀世珍宝了。周公子,这算是你送给我的信物吗?可我还没有问过我爹爹呢,婚姻大事,我怎么能随便收取你的信物呢?!”
周修流急得瞪圆了眼睛:“你既然这样,随你怎么想……,反正我的为人,你爹爹他是知道的!”
红歌笑着说:“你勿要搂白相。我爹爹可没跟我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呀?”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玉套到了脖子上:“这玉晶莹玉润的,你帮我相相看,这样合适吗?”
周修流拊掌笑着:“再合适不过了!真是人面红玉辉相映啊。”
庄白到了楼下,听到周修流跟红歌正在楼上窃窃私语,就兴奋不已。两人不时地发出轻轻的笑声。听得出来,他们两人谈的很畅快。
庄白听到那些年轻清脆的声音,感到心满意足,同时又有些轻微的惆怅。——刚刚获得女儿的亲情,是不能被人家分享的。他突然间从红歌的神情中,想到了离别已久的白小竹。不过,这时他没有闲心想更多的事,多年来的隐匿与浪迹天涯的经历,使他的本能中,早已埋下了深深的戒备心理。
这时,他走上去对周修流说:“子渐啊,我跟红歌该走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处。”
周修流慌忙站起来笑着说:“庄先生,我的确有话要跟你说!我……”
庄白看了一下四周,勉强笑笑:“子渐,眼下我必须带着红歌尽快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
周修流愣了一下。红歌好像就要哭了,她回头指了指胸口的那块佩玉:“周公子,我们就住在对面的河房一带。你打听一下有个从前叫做‘紫竹馆’的地方就是了……”
周修流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到了门口:“庄先生,红歌姐姐,等我办好这里的事,我马上就过去看望你们。
那一天傍晚的时候,周修流吩咐了周发几句茶楼里的事,自己急着就上对面的河房,去找红歌和庄白父女。他问了那一带好几个住户,他们都不知道有个什么曾经叫“紫竹馆”的河房。
后来他想,既然红歌说这“紫竹馆”是从前的名称,那就必须找个老辈人去问了。这时,他看到有个老妈子提着个木桶,从一处河房里出来,就过去问她。那老妈子是这里的一个鸨母,她想了半天说:“我在这里住了有二十来年了,这里什么馆、什么楼、什么院的名儿换来换去的,谁能记得清呢?!你倒说说看它的原主人姓什么,或许老身还会有些印象。”
周修流一听就愣住了。因为,刚才红歌虽然说了她跟庄白父女相认的事,却没有告诉他从前董其昌,庄白,白小竹的恩怨往事,因此“紫竹馆”姓董、姓白他都说不上来。忽然他想起红歌说过,他们的茶楼,就在“紫竹馆”的斜对面,于是他就指着附近斜对着他们茶楼的几幢房子说:“就是在那里,一个是瘦高的中年男人,一个是帅气的小哥,刚住进那里没两天……”
那老妈子终于知道了:“敢情你说的是那对父子啊?那可真是一对怪人,他们又不找姐儿,不知什么缘故却租住到了这里来,让人怪不舒服的。我想啊,别是在这里安了什么‘兔子’窝吧,哼。”
她抬手指了一下一幢河房,就扭着大腰身,拎着木桶絮聒着走了。
周修流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半晌,也不知道“兔子窝”说的什么意思。
他来到那幢河房前,只见门上上了锁。他不死心,就重重地拍了几下门,见没有回应,就踱到旁边的一处河房,想留下几句话给邻居,让他们捎给红歌他们。
他在门上敲了两下,只见门“呀”地一声开了一道缝,里面悄悄地探出探出一张娟秀、稚气的圆脸,是个女孩。那女孩见来的是个陌生的年轻人,就要把门掩上,周修流慌忙笑着说:“这位姑娘高驾,我是来找你们邻居的,他们不在,你能不能代我传几句话给他们呢?”
那个女孩打量着他说:“我们家是从来不跟别人家来往的。你有什么话找别人家传去吧。”
两人正说着,只听里面传出来几声咳嗽,一个孱弱的女人声音问道:“砚儿,是谁在外头呀?”
原来,这女孩就是范双玉的侍女小砚,这套房子就是“雪砚斋”,里面问话的女人,自然便是双玉了。砚儿大声说:“小姐,来的是个生人,油头粉脸的,要我代他给咱们的邻居传话哩。”
双玉说:“那你就把他的话记住吧,别耽误了人家的事。——不就是传个话吗?”
小砚又看了周修流一眼,就答应了。周修流心想,这家里的小姐倒是挺通情达理的,以后有空,得给她送些好茶过来。于是他就交代小砚:“砚儿,你就说有个姓周的来这里找过庄先生,他们不在,晚上的时候我再来。”
小砚睁大眼睛说:“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周修流笑着说;“方才你家小姐不是喊了你的名字了吗?”说着谢过了小砚,就怏怏地回茶馆去了。
小砚听了他的话,脸红了一下,心想:没想到这愣头青还这么心细!
周修流回到茶楼,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刚进了大门,就见周发忙忙地过来说:“少爷,柳先生来了,还带来了两位稀客。我让他们在楼上侧室花厅里候着。”
周修流听了,就吩咐周发,先给楼上三位上一壶刚刚送到南京的秋季“明茶”,再去“望春楼”安排一桌酒席过来。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巾,上了楼,掀开竹帘子,只见八仙桌正中坐着的,正是评话名家柳麻子柳敬亭。他将近五十年纪,肤色黧黑,满面疤瘤,形象丑陋。一顶黑色瓦楞帽,穿着蓝色绵绸徽袍,手里挥着一把撒扇。如果不是手中的撒扇,他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差不多就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担老汉了。
他的左首,坐着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人,相貌白胖清雅。周修流见过这人一次,是茶楼开张后不久,他陪着山阴的富家子弟张岱,画家、刘宗周的门生陈洪绶,还有张岱的红尘知己、出身‘朱市’的昆曲名角王月生等人,一起上这里品茶来的。他知道,他叫杨龙友是马士英的妹夫,时任兵部郎中,监军镇江,上次刘思任跟他一起在镇江一带,摆平了一窝子水匪。
他还记得,那次他上的是一壶品茶东洞庭山莫崖峰上的天茶“碧螺春”,杨龙友还将孤芳自赏的王月生,比喻作一杯清茶,让他印象深刻。
柳麻子的右边,则是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长得娇媚艳丽,他却不认识。因那女的目睛如电,他也不敢多看。他朝三人唱了一声喏,笑着说“失敬失敬”。
柳麻子笑着起身,扶住他的手,指着杨龙友说:“这位是杨大人,是我的知交朋友,跟你姐夫也是相识的。”
周修流朝杨龙友做了个揖:“杨先生一向可好?好久没见到你老来坐地了。近日秋茶新上,什么时候请先生过来,好好品尝一下。上次你们几位论茶,我学到了不少学问哩。”
杨龙友对柳麻子的话倒不在意,他朝周修流还了个礼,笑着跟柳麻子说:“我上次来这里品茶时,跟周公子见过面的。”又问周修流:“你姐夫回南京了吗?”
周修流笑着说:“我姐夫他因为家中有事,要过些时才能过来。大人有空多来坐坐。”
杨龙友于是指着那个目光流动的女子,说:“这位是扬州来的鱼三娘。”不过,因为鱼三娘上次在镇江的事,他却没说她是什么身份。
周修流笑着朝鱼三娘拱拱手。鱼三娘自从他进门来后,就一直拿眼打量着他,她是惯在江湖上走动的,不像一般妇道人家讲体面怕羞的,这时忽然笑着对周修流说:“呀,真是个清俊的小哥,我如果年轻几岁,一定会动心的。”
周修流听了,脸上一红,更不敢正眼去看鱼三娘了。
杨龙友笑着对鱼三娘说:“你看你三娘,本来你是央我带你来寻鲁屿先生的,你怎么一闪眼又看上人家刘先生的小舅子了?!你不会对柳麻子也动心吧?!”
他最后这一句话,说的大家都乐了。杨龙友接着问周修流:“周公子,你这茶楼是三教九流出没的地方,消息灵通,所以我们就上这里来了。近来你可曾见到朱鲁屿先生?——他可是你姐夫的至交啊。”
周修流沉吟了一下。他想到,朱之瑜一向不太愿意跟朝廷打交道,怕朝中敦促他出仕,而杨龙友却是朝廷命官,又是首辅马士英的妹夫,因此,为了慎重起见,自己还是撒个谎为好。于是他笑着说:“杨先生,你知道的,前些时日我二姐出嫁,我去了趟山阴‘抱亲’,昨天刚刚回来。我已经有日子没见到朱先生了。不知杨大人找他有什么事?”
杨龙友看了眼鱼三娘,笑着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位鱼姑娘想要找鲁屿的。”
这时,周发已经带着“望春楼”的伙计,挑着一担酒食上来了。周修流让他们在八仙桌上铺张开来,整治好了酒菜。桌上摆的,都是时上清香的溧阳白芹,莼菜羹,还有腌鹅,砂锅鱼头等十道菜。
那鱼三娘微笑着说:“我这次跟杨大人到南京来,就是来找鲁屿先生的。我鱼三娘这辈子没服过谁,可就是服了鲁屿先生。——他把我擒住的那一刻,我没有屈辱的感觉,我暗地里觉得,我终于找到我这辈子的归宿了。当然,这话要传出去,着实令人羞愧,不过我鱼三娘行事就是如此!”
她看了杨龙友和柳麻子一眼:“不怕两位前辈见笑,我当时真就是这么想的!”她对周修流说:“流儿,不管怎么说,你如果见到朱先生时,你就告诉他说,我鱼三娘喜欢他,想他!——就这话,你一个字都别替姐姐给省着!”说着,顾自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周修流听了这话,吓得舌头半天都收不回去了。他心想:自己做一个男人,到现在为止,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对一个异性表达爱意,居然可以如此的大胆直接,酣畅淋漓,挥洒大方。而且自己听了之后,也不觉得难为情的。他心里一痛:自己怎么就少了这么一窍呢?!
柳麻子见了,“啪”地一声打开撒扇,喝了声彩:“鱼三娘,果然痛快!别地人提起我们扬州人来,总是徐凝的那几句闲话,‘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今天在三娘身上,算是见识了粗犷之风!萧娘、桃叶,不免黯然失色矣!”说着,陪着干了一杯。
周修流于是笑着又跟鱼三娘做了个揖:“多谢姐姐芳言!”
鱼三娘笑着说:“什么方言不芳言的。你认得我这姐就行了!记住,以后有谁欺负你了,尽管找姐去,姐请他们吃滚刀肉!”
周修流因为下午没见到红歌,喝酒时不免就有些心不在焉,想着鱼三娘干脆利落的话,又是惭愧,又是后悔。
杨龙友、柳麻子、鱼三娘三人离开后,周修流看看天色已黑,茶楼里的生意淡下来了,就吩咐了周发一下,自己又去了秦淮河对面的河房,找庄白和红歌。他远远地就见到那幢“紫竹馆”的房子里亮着烛火光,心里一喜,赶紧就过去叩门。
开门的是庄白,他见到周修流,笑着说:“是子渐呀。邻居的小丫头小砚告诉我,你下午来过了,那时我跟红歌一起上‘鸡鸣寺’进香去了。” 周修流拿眼溜了一圈,不见红歌,又不好意思问。庄白看出了她的心思:“红歌她现在正在邻家跟小砚在一起聊天呢。——小砚刚进门时,还以为她是个男子呢!”
周修流听了,不觉笑了起来。
庄白把周修流延进屋里。庄白让他在一张古旧的八仙桌边坐下,然后上了一壶茶:“子渐,我跟红歌明天就要回杭州去了,有句话,本来今天在茶楼的时候就想跟你说的,因为当时不方便,就没说了。”
周修流听说他们明天就要离开南京,先自呆了一下。庄白双眼泛着幸福的亮光,继续说:“你知道,这次我跟红歌父女相认,是我这下半生最快乐的事。——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美丽可爱的女儿。不过,红歌的身世你或许也知道一些了,她身世凄苦,因此,我只希望今后她能过得上快乐,稳定的日子。至于其他,倒没有什么奢求。”
于是他将他当年跟白小竹,董其昌的恩怨简单地说了一下:“红歌可能已经告诉你,她姐姐梅云跟你姐夫的事了,你也不必去怨恨你姐夫了。实际上你姐夫已经为梅云姑娘付出了很多,梅云离开西洞庭之后,也幸亏是跟你姐夫在一起,过上了几年快乐的时光,尽管说起来,时间还是太短暂了些。只是,你姐姐她倒是受了不少的委屈。”
周修流点点头,不过,一想到含辛茹苦,落寞在家的姐姐周莘,他的心里,仍然隐隐有些作痛。
庄白说:“明年清明时候,我想把红歌她母亲的遗骸,移到西湖孤山梅云坟茔的旁边,让她们母女在一起,了却她们的心愿。——我知道,你喜欢红歌,红歌虽然没有跟我明说过,不过我看得出来,她也是喜欢你的。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人品、才学,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所以,你们两人在一起,我放心,我不怀疑你会给红歌带来幸福的!什么时候咱们找个时间,一起回闽中一趟,让太公和方夫人也见见红歌。”
周修流心里又喜、又羞、又热乎,他嗫嚅着说:“庄先生,这个……,”
庄白笑着伸手往下压了压:“你听我把话说完。……子渐啊,眼下的局势,你也是知道的,天下乱变,就像白云苍狗,吃口太平饭呢十分不容易。我在日本本州时,就已经深有体会了。我呢也不希望你们两人以后大富大贵的,只愿你们能够平平安安,恩恩爱爱地度过一生就好。因此,你如果要跟红歌在一起,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带上她回到闽中去,过上清静的日子。周家庄物华天宝,过和美的日子,真是不错的地方。另外,上一次你也看到了,红歌差点就被官府抓进宫里去了。红歌她母亲和她姐姐,曾经在热闹的城里折腾着,最后都是红颜薄命,含恨而终。因此,我不想再让红歌过那种没有安全感的日子了。”说着这些话,他的眼中,竟然漫出了一团泪雾。
周修流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庄白,——因为他还没有想的那么远,庄白忽然一下子把事情说的如此具体了,他反倒有些茫然了。他还想不出来,他跟红歌在周家庄过日子的情景:难道也是像自己爹爹和娘亲那样,和和睦睦的,然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庄白说:“这一些日子,我们住在杭州,山清水秀,锦绣繁华。不过明年清明之后,我还是想带她回闽中去祭拜一下她的奶奶。她奶奶也是个苦命的女子,自幼被日本海盗掠到九州岛,后来又被拐卖到本州。”他顿了一下:“子渐,你斟酌一下吧,我就想说这些了。——如果你还有其它的什么志向,或者另有了心上人,我不会勉强你。如果你想跟红歌在一起,那么,我说的这些,就是对你的所有的要求了。”
周修流紧张地咽着口水,点了点头说:“庄先生,你能不能和红歌在南京再盘桓一段一段时间?我还没有孝敬过你老人家呢!”
庄白笑着摇头:“不行,这里太危险了。这里的人们,无论是皇帝,还是到引车卖浆的小贩,看起来全都疯了。你看,我都不敢让红歌以女儿身见人呢!——谁让我生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儿呀?!”
周修流想起红歌现在还是公子打扮,忽然笑了一下:“啊呀,庄先生,小砚她们会不会误会了红歌?!”
正说着,红歌回来了,原来她已经换了一身女儿服,红衫绿夹袄,青云高挽,面色红润艳美。周修流见了,不觉就痴住了。庄白笑着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子渐,红歌,你们聊着吧,我先去洗洗休息了。”说着就进了内屋。
周修流因为方才庄白已经把话都给自己说明白了,此时心里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了。他想:庄先生是不是也跟红歌提到了他跟她的婚事呢?
倒是红歌落落大方地笑着说:“周公子,我爹爹都跟你说了什么了?”
周修流嘴里“啊、啊”着,正考虑着措辞:“红歌姐姐……,你跟那个小砚都聊了些什么?”
红歌说:“女孩家聊的事,说出来你们男的也不喜欢听的。不过,她们家的范小姐倒是挺可怜的,病怏怏的,没说两句话就要咳嗽一下。她喜欢的人,又总是不在身边。——我可不想成为她那种样子!”
周修流想到庄白跟他说的,他“不想再让红歌过那种没有安全感的日子”的话,不停地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红歌“噗哧“一笑说:“你看你这憨样子,就跟没头苍蝇似的。——周公子,我明天就要回杭州了,有什么话你如果再不说,到时候可别后悔呀!”
周修流忽然想起方才鱼三娘说过的话,于是鼓起勇气,光着眼说:“红歌姐姐,我真的喜欢你,你愿意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吗?如果你愿意,你一个字都别替我省着!”
红歌顿时红了脸,她不知道,周修流最后的一句话,是生吞活剥地挪用了鱼三娘的话。但是误打误中,正好撞在了红歌的芳心上。她低着头说:“你呀……,这话应该问你自己。……我走了之后,你不会又看上这里的什么女人吧?我爹爹说了,南京是风花雪月之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周修流顿时粗着脖子,猴急着:“你这是什么话?要不你就现在就留下来。我虽处于脂粉阵中,但是心里面……”他本来想说“心里面只有你一个人的”,忽地又想到了浈娘,觉得自己这样说出来,无疑就是欺骗了红歌了。于是他就打住话头,瞪着红歌沉吟着。
红歌见了他的样子,又听周修流说到“心里面”,自然是些棒锤式的砸心话了,却哪里知道他心里的那些猫腻?于是就心满意足了,她笑着说:“我才不呢,这里的人看上去都怪怪的,连‘鸡鸣寺’的那些和尚,看人的眼光也好怕人子!”
周修流跟浈娘一起去过“鸡鸣寺”的,这时听了红歌这话,再细细回想一下当时寺里和尚们的目光,倒真是像红歌说的:好怕人子。于是脸上就忍不住浮起了微笑。
红歌说:“——对了,周公子,你不是会岐黄之术吗?隔壁邻居家的的女主人范小姐,不知道患了什么怪病,说话有气无力的,满脸潮红,你什么时候有空给她看看去。怪可怜的。”
周修流笑着说:“你看,你不又来了,刚刚还说了不要让我看上这里的女人呢。这种好事,我看呀,不如还是留着给我姐夫去做吧!”
说到刘思任,忽然又想:“姐夫背着自己姐姐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梅云,这算不算虚伪呢?”又一转念:“自己眼下不也是背着红歌喜欢过浈娘吗?——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红歌呢?”他发现红歌的一双大眼紧紧地盯着自己,就像洞穿了自己的心扉似的,就吓了一跳,“嘿嘿”笑着说:“只要你放心,我过些天得空就过来给她把把脉。”
红歌说:“你要亲手给她把脉吗?那就算了,还是等你姐夫回来了,再让他去给她把脉吧!”
周修流听了这话,知道红歌是真的喜欢自己了。他正要去握红歌的手,不意红歌又说:“周公子,还有一事,我一直放心不下。上次你在吴江为了我被慎选淑女的事,大闹县衙,那些人肯定是耿耿于怀的。而且,你的茶楼在南京城里太显眼,你要小心一些,免得受到他们报复。我离开后,操的就是这个心了!你要有什么意外,我……”说着,眼睛早已湿润了。
周修流抓住她的手,笑着说:“红歌姐姐,这你放心,他们受了我的银子,就算是渎职,这事就说不清楚了。”
红歌脱手擦了擦眼睛说:“你别‘姐姐’、‘姐姐’的叫了。以后你叫我名儿就是了!”
周修流听了,喜不自胜地说:“红歌姐姐,以后我发誓再也不叫你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