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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蟒蛊 (下) 图

(2008-09-19 19:33:15) 下一个


         蟒 蛊(下)


    4

还是这年的秋天,天气渐渐凉了。溪边的水草淡黄,溪水还是那么绿。白云化尽,远山如墨,夕阳也比往日早些散落了。
一天,我和阿利偷偷爬进礼堂。没有人影的礼堂里空寂得可怕。高高的穹顶,空空洞洞地撑在半天。在没有人的空间里,寂静就是你最难摆脱的孤独。而这时我突然觉得,世界似乎也就这么大。后来我觉得,从空间上去理解,人生也许只是一种假设。
阿利在礼堂中拳打脚踢了一番后,翻身上了舞台,他在台前模仿着大眼睛女党代表的样子,举手亮了一个相。他的动作实在太滑稽了,我差点笑了起来,但最后却感 觉到两滴眼泪,漫出了眼角。我迅速抹去泪水,笑着说:
“你演得一点都不象。你握枪的姿势,就像被八路军赶了几天的一个小特务。”
阿利绕台一圈后,突然提议说:“我们为什么不到舞台下面去看看?”我迟疑了一会,阿利已经翻起一块松动的木板,缩身钻了下去。我还在犹豫,阿利在台下喊者:“快下来,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我于是缩身爬了下去。
舞台下面黑漆漆的,我隐约看到阿利正在吹一个气球,他吹了一半那气球便炸了,把我吓了一跳。阿利叫着说:
“什么东西粘乎乎的,臭死人了。”
 多年之后想起这事,我怀疑阿利吹破的,可能是一个使用过的避孕套。
那时下乡演出的文工团团员,都秘而不宣地随身携带这种简易的性防护工具,以免在潮头时失去自制能力,招来灭顶之灾。那时这种俗不可耐,让男士们咬牙切齿的
 性爱工具,与其说是为了防止预算外的婴孩自天而降,毋宁说是为了保卫自己的脑袋。但是若干年后,这玩艺儿纯粹就是为了保护女士们的身体,免遭医院劣质的器械痛彻心底的虐待用的。真正疼爱心爱女人的男人,是不会让女人去服用乱七八糟的避孕药的,那样只能使她们全身浮肿,用提前进入衰老的代价,去搏取床头鱼水 之欢。我记得我们有个中年男邻居,在作接扎时,挺身而出,作了输精管切割手术。手术后他一下子就蔫了,脸上就象酱瓜似的,但是他心满意足。因为他已经拥有 了二男四女。他放任他老婆去四处打情骂俏,有次他看到他老婆从民兵营长家里出来,二话没说,掉头就走。他试图选择性功能退化来赢得女人尊重,结果适得其 反。输精管与输卵管的切割,是人类文明的祭礼之一。我们是个鼓励自我摧残的民族。几千年来,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我们似乎至今还搞不清楚人的生产与维护人的生存的关系问题,因此只能借助残忍的手段来维护轻薄的面子。
对我们民族来说,避孕套所防御的,不是自尊,而只是无耐与无能而
 已。 94年,友人要我一起去登长城,我谢绝了。人各有志,长城让我想到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若干年后,避孕套这种蹩脚
 的塑胶玩艺儿摇身一变,成了寻花问柳的男人们的一面盾牌。这些男人们在飘飘欲仙地寻求刺激的同时,还没忘记自己身上的最起码的责任,这至少说明,我们这个 社会还没有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记得八十年代后,避孕套在很多药店医院都属于免费福利品,假如你冒称自己是某个乡的乡长,你大可以扛上一麻袋的这种塑胶 用品,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你的家里倘若有一把给自行车充气的气筒,这时你意想不到的乐趣就来了。你把那些塑胶灌上气,做为枕头,那么你上半身的感觉,绝对 要比下半身受用多了。
因为那气球爆裂的响声,我和阿利在舞台下突然看到了不远处亮起了两个酒杯大的绿色光圈,我们面面相觑,惊惧不已。那
 光圈开始缓缓地朝我们挪动过来,还带着咝咝的声响。光圈越来越近,我们都听到了一种肉体与硬物摩擦的声响。我跟阿利的手紧紧攥在一起,异常恐怖地感觉着那 漫长而沉重的躯体,从我们身边爬过。
那是一条粗大的蟒蛇。根据我的判断,它足有两丈多长。后来据老年人说,那蟒蛇六十多年前就已经在附近一带墓地出没了。

 5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秋天。
九月九日那天,我跟阿利一起到山上去采摘柿子。我们俩都有小偷小摸的不良习惯。春天我们吸吮茶花里的蜂蜜,使农场的茶油减产。夏天 则以桃李梅为零食,冬天啃的是甘蔗。秋天时,黄里透红的柿子都给农场里的工人摘光了,只有树顶上还有些诱人的红色在点缀着。阿利象个猴子一样爬到树巅,用 劲摇晃着细小的树枝。柿子摇摇欲坠,我慌忙脱下背心,仰脸托着,期待着那几个令人垂涎的红色果实,自天而降.这时意外发生了。
阿利是个急
 功近利的人,他看摇树枝摇不下柿子,于是觉得在我上面大丢其人。这时他的荣誉感已经明显超越了他的口感,他踏着一杈枯枝,奋力扑向一个柿子。那枯枝咔嚓一 声断了。于是我在刺眼的阳光下,看到我的朋友象一只断线的风筝似的,飘落下来。他落地的时候,悄无声息。我看他大睁着眼,双手平摊在地上。他的脸突然蜷曲 成一团,象个经年风化的柿干似的。对死亡的恐惧感,让我本能地撒腿就跑。但在我跑出几十米后,我听到了阿利轻微的呼唤声:“快把我扶起来,我的矢跌出来 了。” 
我犹豫一下,又跑回来了。我费尽全身气力,仍然扶不起他。阿利微弱地笑着说:“算了,你就在旁边陪我一下.刚才我好象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走了一圈,那里金光闪闪,但我被一只脚重重踢了一下,又醒转过来了。”

我们俩在那将养了两个多小时,阿利已经复原了。他先到水里洗了一下,然后我们俩便回家了。经过礼堂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段凄厉哀惋的乐曲,象浓浓的黑烟一
 样,越爬越高。乐曲停了之后,我们便被广播里的播音员告知,伟大领袖已经在凌晨时,因病治无效逝世了。阿利忍不住冲我笑说:“别听喇叭里那些阴阳怪调的人 胡说八道.我都死不了,毛主席哪会死?!你不用害怕。”
但随即我们就看到礼堂前面簇拥了几十个男女知青,他们都穿着最好的白衬衣,脸上淌着泪,有的女知青甚至失声痛哭。阿利刚开始时还在笑着,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会儿后,他也开始不安地抽泣起来了。阿利说:“死我不怕,不过我现在有点怕 了。看他们都哭成了那个样子,看来毛主席真的死了。我们完蛋了。我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死去后,我们要上哪里去!”
我也跟着哭了起来,我
 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想想看,一种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这件事若干年后我还在思考:人一旦失去了信仰或偶像,是不是还可以无忧无虑地穿 透人生?然后象凤凰涅盘一样,进入对另类时空的选择?信仰与偶像的负重如果突然从心头滑落下来,便又成了另一种负担。毛泽东的过世,就象在我们幼小的心灵 上,扎了一刀。那时毛在我们心目中,是一种人生依托。在缺乏选择信仰的年代,一旦失去这种单一的依托,各种世故的东西,便会如漫溢在大洪荒时代的大水,泛 滥成灾。
八十年代之后,我们似乎觉醒了。我们一方面谈论着民主,人性,自由等话题,一方面又任凭物欲横流。大家都象拿压岁钱买了鞭炮大鸣大放一样,在激情跟喧嚣中,度过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十年“文革”,只不过这一次文革是自下而上的。各种新思维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然后冒长。新“文革”在八九年初夏落下帷
 幕,从此人们对人文和人本身的关注意念逐渐淡薄,而物化的趋势则越来越明显。新派“红卫兵”错误地把民主和自由当成了信仰,而不是生存方式,他们同时也把 美国当作了偶像,以至于若干年后,我们不得不再次去体会鲁迅的那句老话: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身在美国,我们的心灵,始终只能徘徊 于恋母情结与自强自立之间。
任何合理生存方式,都需要一种强大的精神凝聚力。遗憾的是,我们至今仍然缺乏一个将生命,财富,家国,道义,梦幻凝结为一体的信仰。但愿后孔后毛时代,并不意味着信仰的终结,而是梦想的开始!

这时,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礼堂外面,人人脸上布满乌云,手臂上缠着黑纱。我看到鄢老师和陈老师也夹杂在人群中,脸上象挂了一层寒霜。民兵营长走到他们身前,扯下他们手臂上的黑纱,说:“你们也配?!”

出于大家意外的是,陈老师突然一拳就击打在阿利父亲的脸上。阿利父亲正要挥拳还击,革委会主任来了。她冷冷地看了三人一眼,便率先走进了礼堂。阿利父亲拿 着自己的拳头,不知道是挥舞出去,还是垂落下来。忽然他嚎啕大哭了,他的哭声渲染了气氛,在场的数千人也都失声痛哭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 那是我娘最后一次进礼堂。918大规模的追悼会结束之后,我的父母开始了漫长的逃亡生涯。他们在整点行装的时候,颇费了一番踌躇。他们各自别了一支手 枪,但一堆手熘弹却不知如何处理。我父亲沉吟了一下,最后把它们全都装进一个木箱子,扛着就走。我妈拉着我哥到一边嘀咕一会,然后掏出一张存折说:“这 个存折你留着,如果我们不回来了,你好好照护弟弟。”
失去了信仰和偶像,他们不得不落荒而逃。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阿利后来在北京王府井附近开了一家茶庄,生意兴隆。但他跟不良女人与赌徒过从甚密,这导致他身败名裂,因为两者都是无底洞。他从赌场出来的时候,如是赢家,就
 会去烟花场,把赢来的几吊钱,花费在他以为是对他含情脉脉的四仰八叉的女人身上。他经常开车在电影学院,广播学院,外语学院,中戏门口兜风,以大腕或慈善 家自居。而那些风尘女子觑脸面如瓜子皮,她们点铁成金,将男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阿利如是成了输家,他便须上钱庄去,取出一些铜钿去还赌债。他是个讲信用 讲义气讲面子的人,于是,他在四十岁不到的时候,终于被人碎尸万段了。
人如果活得太实在,那么走的时候便很沉重。所谓祭礼,其实都是为活人而设的,信不信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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