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虽然余奋斗的那次流氓行径只是有惊无险,但是这事却在整个鹤皋镇给传得沸沸扬扬了。前面我提到过,琵琶山是整个鹤皋镇的中心地带,这里发生的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有可能在第一时间里散播到全镇的每个角落,并且都变成了被添油加醋过了的伪劣产品。在一个人口只有两、三万人规模的小镇,人们每天除了聊天传播小道消息制造谣言之外,并没有太多的传媒生活,因此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都将膨胀成为一个重大的热门话题被加以炒作。这里面的真实性是不被重视的,大家注重的只是口感与意淫。镇上人们对此类意外消息的热爱,甚至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比如就在1975年那一年秋天,曾经有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说,说是离我们小镇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它的庞大的躯体跨越了好几座山。据说有一个排的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在巡逻时,“一二一”地迈着正步走进了蟒蛇的嘴巴,却毫无察觉。直升飞机从天上飞过,蟒蛇一张口就将它咔咔咔地吞吃下去了。大家对于这类荒唐透顶的传说的科学性置之不理,却热衷于共同造假,动用所有的想象能力,添油加醋,以此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你可以想象,当像余奋斗偷窥美女洗澡(据民警透露,打鐵妹身上的皮肤不像她的脸色那么黑,而是雪白)被逮,美女却替他求情这样的活生生的刺激性新闻传出之后,全镇的人都像喝多了土烧酒一样,立马亢奋起来。打鐵妹郑水心的名声,也就是在那时候像台风一样刮过了全镇。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以及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加掩饰。大家就像在讨论中央的重要文件一样,讨论着这件事。人们调动起了所有的想象能力和智慧,开始了集体创作。
先是打鐵妹的身世受到了人们的广泛关注。打鐵妹是乡下来的,父母双亡,三岁时就做了童养媳。于是人们都认为,她在十岁以前很可能就被开苞了。不过这事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打鐵妹婆家的小丈夫是个瘫子,要破处也是瘫子父亲的事,而瘫子的父亲早就去世了。镇上的人们都觉得瘫子父亲的早逝真是不识抬举。
猜测很快就从母亲延伸到了女儿,大家关注的焦点开始转到了紫烟身上。据可靠的消息,打鐵妹跟她的远房表哥郝排长结婚之后,两人感情淡漠,两人在一起的时间统共不过几天的时间。这样一路猜测下来,大家就得出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共同结论,那就是紫烟很有可能不是那个擦枪走火时牺牲的郝排长的女儿,她的亲生父亲或许就是下流胚子余奋斗。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件事的轰动效应就要大打折扣了。酒鬼余奋斗偷窥他的相好搓澡,本身并不具备炒作的意义,这种故事在并非孤陋寡闻的鹤皋镇人的眼里,早就老掉牙了。
然而余奋斗的回答却没有让镇上的人们大失所望。有一次余奋斗在饭店里喝多了,有人就趁机问他紫烟是不是他的私生女儿?余奋斗瞪着发直而浑浊的眼睛说,她要是我的女儿,我还要费那力气去偷看那娘们洗澡做什么?!那人觉得这话有道理,于是就接着问余奋斗,既然紫烟不是他的女儿,打鐵妹为什么还会在民警那里保他出来?余奋斗嘿嘿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攥着她的把柄呢!他伸出手掌用劲一捏,做出一个紧握的姿势,那人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那话,然后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这话就像是一语道破了天机。于是镇上人们的话题,又转到了这个扣人心弦的“把柄”上了。这话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打鐵妹的耳中。
第二天晚上,余奋斗噇得晃晃悠悠地回到了铁匠铺,看到打鐵妹端着一个尿盆子要上厕所去,就笑嘻嘻地朝她走了过去。他说水心妹子,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我,福哥心里也惦着你呢。打鐵妹二话没说,就将手里的尿盆子往他的脑袋上扣下去。余奋斗先是懵了,他没有想到平时在他看来温和柔弱的打鐵妹,居然敢往他头上扣尿盆子。接着他就惊叫一声,用手抹了抹脸说,你你你臭娘们,居然敢往老子头上泼尿!打鐵妹冷笑一声说,老余头,我告诉你,没有什么事是我不敢干的。你要是再在外面胡说八道,看我不割了你!余奋斗忍不住打了个冷噤。他知道,打鐵妹说这话并不是在吓唬他,人急骂娘狗急跳墙这话他比谁都清楚。打鐵妹现在铸刀的技艺,已经相当圆熟了。哪天她要是急起来,拿刀割了他,那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之后,每当他看到打鐵妹在铁砧上打造刀具的时候,那叮叮当当的铿锵的声音,就像利刃似的在他的心头切割着,刮擦着,让他牙床发酸。而打鐵妹将火红的刀身迅即从火炉中拔出,然后“嚓”地一下淬入水中时,那滋滋的声音,更是让他头皮发麻,夜不成寐。
他想,他要摆脱这个梦魇,除非就是把打鐵妹给镇住。而要镇住打鐵妹,他或许就只能动用深藏在他心里的一个秘密了。据他所知,这个秘密整个镇上只有他和郝万山两个人知晓。
在余奋斗偷窥打鐵妹沐浴这个事件中,紫烟所受的委屈最大,伤害也最深。那时她才十岁,幼小的心灵已经笼罩上了难以磨灭的阴影。那天晚上她在洗澡的时候,隐约也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在盯着她,但是她却不敢叫喊,她以为那是鬼魅。直到她母亲将余奋斗惊动之后,她才明白,那个鬼魅原来就是平日里老是在她面前摆出一副淫邪的笑容的余叔叔。她平时在铁匠铺跟学校里本来就沉默寡言的,内心自卑,害怕引人注目,现在她走到哪里,大家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好像她被剥光了衣服似的,她更受不了。还有一些坏学生经常跟在她的后面起哄说,打鐵妹(他们现在也称呼紫烟为打鐵妹了),告诉我们,你的爸爸到底是谁?要不要我们给你找个爸爸?!
紫烟气不过,就回家去跟打鐵妹抱怨,问她妈自己到底是不是解放军郝排长的女儿?打鐵妹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连你爸都不相信呢?!你爸就是你爸,他是解放军,你就是光荣的军人家属,不信你可以去问你干爹。你千万不要听外面的人乱讲。紫烟于是就去问老萨头,老萨头给她擦去眼泪,笑着说,孩子,你爸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你,再说了你妈还会骗你吗?这话你一定要记住!你得为自己活着,而不是为了别人的闲言碎语活着。紫烟哭着说,干爹,我听你的话。
各种谣言在镇上沸沸扬扬的,那时是镇上革委会副主任的郝万山觉得有必要出来替他的外甥女平息这事了。他先把余奋斗叫去,狠狠地摔了他几个巴掌说,臭小子,你这张臭嘴是不是该用马桶刷子刷一刷了?!当初我侄儿擦枪走火去世时,我带你一起去部队,你那时是怎么向我保证的?你是不是不长记性啊?!告诉你,我能把你从山旮旯里带出来,也能把你送回去!你要是再在外面说一句水心的闲话,当心老子扒了你的皮!郝万山的话那时在镇上是一言九鼎,余奋斗眨巴着眼睛,摸着麻辣的脸,连气都不敢喘。他嗫嚅着说,山叔,我担心水心妹子会杀了我。郝万山说,没事她要杀你做什么?你以为你那命能值几个钱?!
然而郝万山对余奋斗说的这些话不知怎么的又传了出去,估计是余奋斗什么时候噇醉了又漏了嘴。舆论的力量是无穷的。于是镇上的人们私下里开始将打鐵妹的绯闻跟郝万山连在了一起,但是这个推测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经过翔实的考证,郝万山的确是郑水心的亲舅舅。郝万山在镇上名声不好,不过他再怎么操蛋,也不至于去打他外甥女的主意吧?!再看紫烟长得那副水灵的样子,哪像是乱伦的副产品?!看来人们的推测还是基于一定的道德和科学标准的。
大家都绞尽脑汁地要为紫烟找到她的亲生父亲,但是始终没有着落,这使大家很郁闷。直到有一天,当有人看到打鐵妹在进士巷口的“红旗饭店”旁边跟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在聊天的时候,有知情人才恍然大悟了。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镇上的人就像打了鸡血似的,又兴奋了起来。
那个男人就是不久前刚刚从农场调回到镇上“鹤皋中学”担任初中物理老师的右派老朱。老朱名字叫隽文,离开鹤皋镇已经有十五年了,这时已经过了四十岁,尽管在农场劳作了那么多年,却依然是一副书呆子的模样,身子依然单薄。那天朱隽文到“红旗饭店”,买了半斤的卤猪蹄膀,准备回去好好地打打牙祭的,过过腥,在农场时他难得吃到荤菜,因此这半斤猪蹄膀对他来说就像是年货一样了。他是在出了店门时碰到打鐵妹的。
打鐵妹眼尖,一下子就认出了十来年不见的朱隽文,后者一时间却想不起来眼前这位身材高挑,胸脯意气风发,长相秀丽,脸色黑中透红的少妇是谁。朱隽文当年离开铁匠铺的时候,郑水心还没有现在这么水灵。那时的郑水心刚从乡下出来,接着不久就遇上了大饥荒,营养不良,瘦得跟麻杆似的,只有一对大眼睛还有些朝气。现在的她跟那时相比,简直就像是两个人了。但是朱隽文却没怎么变,因此郑水心凭着女人的敏感,一眼就认出了他。
朱隽文打量着郑水心,一边沉吟着。郑水心笑着说,朱技术员,我是水心呀,你不记得我了?朱隽文终于从她的眼睛想起来了当年的那个黑黑瘦瘦的姑娘,他笑着说,啊呀,原来是水心妹子啊,要不是你喊我,打死我也不敢认你了呢,都出落成大姑娘了。郑水心笑着说,什么大姑娘,我女儿都十岁了。朱隽文听了愣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忽然就低头不语了,看到他那个样子,郑水心的神情也有些尴尬。当初朱隽文还在铁匠铺的时候,郑水心情窦初开,对他有过好感,经常帮他洗洗衣服床单什么的。可是朱隽文知道自己的身份,哪里敢接受她的情意?郑水心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可不管那么多,也不理别人家的闲言碎语,仍然主动去接近朱隽文。直到郝万山瞧出了端倪,出面强行干涉。他先是警告了朱隽文一通,接着又做郑水心的思想工作,把朱隽文说成是洪水猛兽。没想到郑水心却不买她舅舅的账。后来就是大饥荒来临,铁匠铺进行人员缩减,郝万山二话没说就把朱隽文赶到了偏远的农场去了。郑水心为这件事还痛哭了几天呢。
此时两人意外重逢,惊喜之后,都有些不好意思。郑水心问朱隽文成家了没有?朱隽文苦笑着说,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愿意嫁给一个右派分子啊?!人命如火花,说亮就亮,说灭就灭,什么时候熄灭了自己都不知道,今生哪还有什么非分之想?!郑水心心里一痛说,我还是当年那句话,右派是右派,你是你。朱隽文眼圈一红,说了声谢谢你。
郑水心靠近他悄声问了一句,朱老师,这么多年了,你想过我吗?朱隽文朝四周溜了一眼,小声说,想过。郑水心就笑了起来说,敢不敢娶我?朱隽文低声咳嗽了一下说,不敢。郑水心笑着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一个寡妇,惹是生非的,还带着一个女儿,谁愿意要我。朱隽文慌忙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郑水心盯着他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时他们旁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朱隽文急着想要离开。郑水心跟他说,朱老师,什么时候我给你打一口锅,还有厨具,你还是自己做饭吧,想吃什么就做什么,食堂的菜贵,又没什么油,过几天我就把锅给你送过去。朱隽文说好好好,慌忙就在众人刺眼的目光中离开了。
那天郑水心回到铁匠铺后,就把自己见到朱隽文的事告诉了老萨头。老萨头异常高兴地说,啊呀这下子好了,隽文回来了!我就盼着他这一天呢!他怎么不来看看我,嫌我老了?!郑水心说,人家现在已经是中学老师了,忙着呢,他还能丢下你?!老萨头说,那要不我找个机会去看他,这孩子不错,当年我想留他,最后还是被你舅舅赶走了。说着看了水心一眼,嘿嘿笑了起来。水心忙低着头走了。
在一边的紫烟就问老萨头,这个让他惦记的朱隽文是谁?老萨头笑着说,他是你妈和干爹的老朋友,以前他对你妈挺好的,不过这些都是旧事了。紫烟听了,忽然板着脸就走了。
关于打鐵妹郑水心跟朱隽文在“红旗饭店”聚首的事,只一个下午差不多就传遍了鹤皋镇的大街小巷。人们开始动用各自丰富的想象能力,为他们两人构织着各种风流韵事。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但是这里面有一个重大的疑点,那就是紫烟是在“文革”前后出生的,而那时候朱隽文早就下放到农场种地去了,他又是怎么把紫烟从郑水心身上给种出来的呢?提出这种疑问的人,很快就受到了想象能力更为丰富的人的辩驳:难道他们俩在那么多年的时间里就那么安分,不能找到适当的机会见面吗?牛郎跟织女一年还有一次相会呢,况且要干这种野合的丑事,还要在大庭广众面前大肆渲染不成?!这话听上去在理,于是朱隽文与水心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一对野鸳鸯了。
于是就有人请余奋斗喝酒,以便证实这种推测的可靠性。余奋斗最近成了一系列绯闻中的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一言一行牵扯着绯闻的中枢神经,只要他出现在哪个饭店,那个店的生意就不赖。不过他刚被郝万山骂得狗头喷血,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对请他喝酒的人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跟你们说。别人把他的话当成了抬杠,便对他益发的巴结。
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几个歪小孩又辇着紫烟,大声叫喊着说紫烟,听说你爸爸回来了?紫烟不理他们,跌跌爬爬地往铁匠铺跑。他们又撵着叫喊说,你跑也没用,谁都知道你爸是个大眼镜的右派,你就是臭老九的女儿!于是大家一起开始起哄:紫烟,打鐵妹,臭老九;臭老九,紫烟,打鐵妹,好臭好臭。
紫烟哭了。她气得就不想再去上学了。紫烟在学校里的表现一向很好,很少迟到早退,更不用说缺席了。所以那天下午我跟李石竹到铁匠铺去的时候,郑水心跟我们说,紫烟生病了,她要我们跟她的班主任请个假的时候,我跟李石竹都有些意外。我说上午的时候我们见到她不还是好好的吗?李石竹扯了一下我的袖子说,不该问的你就不要问,女孩有女孩的病。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他父亲房间里的那些医药书籍,就笑了起来。郑水心笑了笑说,还是石竹懂事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们去看了紫烟。紫烟眼睛都哭肿了,像六月的胭脂李一样。她咬着牙跟我和李石竹说,她要杀了那个可恨的朱隽文!就是他害得她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不过后来想了想,觉得那只不过是紫烟说的气话而已,你想,像她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别说杀人,就是踩死一只蚂蚁我估计都要抽筋呢。
那天晚上,李医生可能是听了他儿子告诉他紫烟生病的事,就神色仓惶地拎着一个黑色皮药箱来到了铁匠铺。他细细地给紫烟把过脉,用柔软的手掌摸着她的额头,问了几句吃喝拉撒的事。紫烟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淌下来,哽咽着说李叔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没病,你不要给我开药,我害怕吃药,我想上学。李医生笑眯眯地说,真是小孩子,生病了就要吃药,病好了就可以上学了,乖啊。他放了几个药片在桌上,交代了水心几句,然后就走了。
水心跟了出去。李医生的目光从眼镜片后面游移出来,意味深长地笑着问水心说,听说那个右派朱隽文回来了?还跟我家里那位在同一个年段上课,这下子又该热闹了。水心冷笑着说,我看你才像是右派呢,镇上的人都在嚼舌头,这些人多无聊呀,可别把我的紫烟给吓出病来了,不然我就不能不生气了。李医生说,既然这样,你就应该少跟姓朱的来往,这瓜田李下的,到时候说都说不清呢。水心冷笑着说,我跟他怎么啦?我想做的事谁也别想阻拦,包括你在内,紫烟可是我的命根子!
李医生叹息了一声就走了。
5
那个周末的下午,我上李石竹家去玩,正赶上李医生跟李老师在吵架,原因是李老师要上学校教研室去备课。以前每个周末她都要上学校去备课的,她说她嫌在家里吵,铁匠铺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和李老头的骂声,让她无法平静下来。那天李医生可能是心情不太好,就冷冷地说了她一句,是不是那个朱隽文来了,你上课的兴头更足了?!李老师冷笑说,是又怎么样?你还想吃了我?李医生说,吃你不敢,不过我是医生,解剖人还是有点技术的。于是两人就开吵了。后来李老师就气呼呼地出门去了。他们俩吵架是常事,李石竹早已司空见惯,也就不当回事,他冲我做个鬼脸,就跟我一起上学去了。
随后我跟李石竹来到铁匠铺,看到老萨头跟郑水心正挥舞着大小铁锤在铁砧上忙活着打造一把菜刀,老萨头操小铁锤,郑水心抡着大铁锤,两人都是满头的大汗。那菜刀的刀刃部位锃亮锃亮的,就像九月初三的月亮,十分刺眼。
老萨头看到我们,笑着说,你们两个小家伙来得正好,有件事正好让你们去做。我们一听说老萨头要给我们派活,都兴奋起来,就像要接受一项光荣的任务似的。老萨头说,你们马上到“鹤皋中学”去,把朱老师给我请来,就说我想他,本来要亲自去看他的,怕他不方便,就请他回到我们“五金社”坐一坐,今天我跟你们水心阿姨铸了一口锅,还有一把剁骨菜刀,以及几件厨具要送给他。
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时间没有见过老萨头有这么高的兴致了。我们正要离开,郑水心笑着问我们说,朱老师要是不来你们怎么办?李石竹想了想说,那我们就赖在他家里。老萨头自信地地说,他肯定会来的!
我们出了铺子,忽然看到紫烟就站在外面,看样子她早就已经站在外面了。紫烟问我们说,你们真的要去请那个姓朱的右派来?你们没听到外面的传言吗?我跟李石竹对望了一眼,点点头。紫烟说,他是一个讨厌的人,还是个反动分子,如果你们把他叫来,以后你们就不是我的朋友了。说着她也不听我们解释,就回她的屋里去了。
我们对紫烟的态度有些不满。老萨头跟她妈让我们去做的事,她凭什么不乐意呢?!而且我从小就生长在农场里,对朱老师的为人还是有所耳闻目睹的。他跟农场里所有的人都相处的很好,大家也不把他当作右派看,他还给我讲过故事呢。于是我们决定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就上“鹤高中学”去了。
我跟李石竹亢奋地追追打打地到了鹤皋中学,但是被门房的老头给挡住了。老头袖着手趴在窗口,口角粘着唾沫,用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将我们恶狠狠地盘讯了一通。直到李石竹告诉他,他妈是中学老师,而我妈就是镇上的秦书记时,他才让我们进去。
我们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找到老朱的住处。那是一处低矮的平房,老朱的房间在角落的一棵大樟树下,阴暗潮湿。我们敲了一会门,没有回应。李石竹想起他父母吵架的事,说朱老师可能在办公室备课呢。我们就找到了办公室,看到朱老师和李石竹他妈正在聊天,聊的是课程的安排,教学设计等,两人看上去兴致都很高。他们看见我们,有点意外。
李石竹他妈问李石竹说,是你爸让你来的?李石竹说是老萨头让我们来的,他要我们请朱老师到铁匠铺去玩。他随即又问一句:妈你晚上回家吃饭吗?李老师说,我当然回去,你爸他还敢赶我走?!
朱老师有点尴尬地跟李老师解释说,是这样的,大跃进的时候,我在铁匠铺呆过,那时你还没到鹤皋镇来。李老师笑着说,那些破事我早就听说了,你们男的就缺个胆。
朱老师说,你知道的,这个地方就这么大,有什么风吹草动的,都逃不过大家的眼睛。李老师笑着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心里没鬼,走到哪里都是堂堂正正的。朱老师说,谁说不是呢。然后他笑着跟我们说,今天我还有点事,我正在设计一套新的教案,以弥补教科书的不足,你们先回去吧,就跟萨师傅说,我过两天再去看他们。他不说“他”,而是用了“他们”,这里面显然已经包括了打鐵妹。
我说这可不行,我们已经答应过萨老爹了,要是请不到你,我们就不走。朱老师笑着对李老师说,你看这两个孩子,看来萨师傅的面子我不能不给了。李老师冷笑着说,恐怕这不是老萨头的意思吧?!她跟李石竹说,你就回去告诉郑水心跟萨老爹,朱老师刚来学校,要熟悉一下情况,还要设计教案,没空去。
我跟李石竹委屈地都快要哭起来了。朱老师拍拍我们的头说,要不这样吧,你们回去跟萨师傅说,明天是星期天,我一定过去看他们。我跟李石竹对望了一眼说,朱老师你可不许失约!
我们回到铁匠铺,把老朱的话学着跟老萨头和郑水心说了一遍,老萨头默默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抽得雾气腾腾的。郑水心把刚打好的菜刀往水桶里一掷说,他是怕我们牵连他了,真是个书呆子!我们没有告诉他们李老师跟朱老师在一起,这是李石竹事先要我这样做的。
星期天早上,我照例还在睡懒觉,忽然镇委会上就有人跑到我家来,告诉我妈说鹤皋中学出了人命案了,朱隽文昨天晚上被人杀了!我妈匆匆忙忙地就出去了,她是镇党委书记,出现了命案,她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我赶紧起床,连饭都没吃,就朝铁匠铺奔去。我不相信昨天还好好的要设计教案的朱老师,怎么突然就被人杀死了?!
我来到铁匠铺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除了铁匠铺的那几个人之外,还有一群邻居。我踮着脚跟环扫了一眼人群,发现只有余奋斗不在。正在我探头探脑的时候,李石竹挤了过来,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我们到了一个僻静之处,李石竹说,你知道吗?是余奋斗把朱老师杀死了。
我吃了一惊,不过想起余奋斗的种种恶劣行径,如果他真把朱老师杀死也不算什么意外,但是他为什么要杀朱老师呢?我问李石竹说,你妈没事吧?我想到她母亲那一副神经质的样子,看人的时候老是把眼珠子冻结着,半晌才眨一下,有点担忧。李石竹说,我妈怎么会有事呢?她昨天傍晚就回家了。
不久后铁匠铺里来了几个一本正经的民警,他们拨开人群,然后就把郑水心带走了。老萨头赶过来问说是怎么回事?民警说,萨老爹,有些事我们不好在这里讲,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郑水心在走之前,搂着紫烟说,孩子,你不要害怕,不该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要说,你就跟你干爹在一起。
人群渐渐散去了,铁匠铺里只剩下老萨头跟大铁锤三个师兄弟,还有紫烟,我和李石竹。老萨头不住地抽着烟,我都担心他的枯瘦的脸要烧着了。大铁锤说,人是老余头杀的,为什么要把水心带走呢?面筋说这不明摆着吗,他死到临头了还要咬人一口呢,这个王八蛋,上次公安部门就不该放他回来。
老萨头把紫烟招呼到跟前问她说,孩子,你告诉干爹实话,昨晚上你是不是出去过了?紫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老萨头的脸色有些凝重了,又问她,你出去后碰到老余头了?紫烟又点了点头。老萨头双手攥住紫烟的胳膊问说,当时老余头是不是喝多了?紫烟摇了摇头,说他没喝多,他清醒着呢!老萨头这时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用这样的奇怪的眼神看着一个人,心里有些紧张。最后老萨头问紫烟说,你出去的时候,是不是把我们昨天刚刚打的那把剁骨菜刀带走了,然后将它交给了老余头?
紫烟愣了一会,她看着老萨头的凄厉的眼神,眼睛就红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萨头于是哆嗦着问紫烟说,你跟老余头都说了什么?紫烟看了看我们,凑近老萨头耳边悄悄地说了句什么。老萨头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他瞪大了眼睛,久久地盯着紫烟,像是刚刚从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中惊醒过来,紫烟吓得哭了起来。
然后让我们吃惊的情景出现了。老萨头突然怒不可遏地扬起手,重重地摔了紫烟一个巴掌说,你这丫头,你耍的什么心计啊,你一出手居然就害了三个人!说着,他抑制不住地老泪纵横了。大家全都呆住了。傻子大头指着老萨头说,师傅你你你打人了!
紫烟哭着说,老余头他难道还不该死吗?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藏着一个秘密,所以他才敢威胁我们,现在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那个秘密了。老萨头说,可你连朱老师也给杀了!紫烟咬着牙说,他不是我杀的,他是老余头杀的!
关于这起杀人案的具体细节,我是在那天晚上我妈回家后,她在跟我父亲聊起这事时获知的。我父亲是部队里的,在和平年代他无所事事,与外界接触又少,没有运动的时候,他简直就成了一个闲人。那天晚上我母亲回来的很晚,因为杀人的事虽然是归公安局管的,但是她做为镇委会的领导之一,她也在忙着。在饭桌上,我母亲一边吃着父亲做的难以下咽的饭菜,一边说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原来,昨天晚上余奋斗拿了一把锋利的大菜刀,醉醺醺地找到朱隽文的住处,在昏灯瞎火中就把朱隽文给砍死了。砍死人后,他居然倒在樟树下呼呼地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后,他看到自己身上的血迹,就推开朱老师宿舍的门,想找些水擦拭一下,忽然见到朱老师倒在血泊中,就惊叫起来:快来人呐,有人被杀死了!
母亲叹息着说,可惜了朱老师啊,刚回到镇上没几天就做了冤鬼,这个老余头,怎么给他定罪都不算过头,他杀死一个人就跟杀死一只鸡似的。父亲说这里面肯定是有缘故的,母亲说这还用你说?那个老余头一直在打那个打鐵妹的主意呢。父亲说打她的主意难道就非要把朱老师砍死吗?朱老师又不碍着他什么。母亲说这些天的闲言碎语你没听见吧?说的是朱老师是打鐵妹的旧相好。当然了,这些还不是余奋斗要杀他的主要动机。
——这时我母亲说出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她说余奋斗之所以要杀朱老师,只不过是听了郑水心的女儿郝紫烟说的一句话。父亲说,一个女孩的话他能当真吗?母亲说,根据余奋斗的艰难的回忆,紫烟跟余奋斗说:
“老余头,我妈让我告诉你,只要你把朱隽文给剁了,以后我妈就跟你过了!”
我父亲听了,拿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说,我不信一个小孩会说出这么残酷的话来!这可是一石二鸟啊!我妈说,我当时听了,脊梁骨也是一阵发冷,但是余奋斗却对天发誓说,紫烟原话就是这样,其它的事他可能记错,但是这话就像刚出炉的铁块一样烙在他的脑子里,不然他也不会昏了头去杀朱隽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女孩天生的就是个可怕的尤物了。
说着,我妈就用筷子指点着我说,你以后少到铁匠铺去,听到了没有?!我父亲笑着说,他小子想学坏都没胆呢,整天缩头缩脑的,一点都不像我,长大了后一定要让他到部队去锻炼。
我妈说,现在最可怜的还是打鐵妹,你想想看,她真会让她的女儿去跟余奋斗那个痞子说那种话吗?而且以前她对朱老师还有一段旧情呢,这一点今天连郝万山都承认了,她要杀朱老师,可以说是一点理由都没有。这明摆着是她女儿瞒着她干的这事,当然了,她女儿也是为了她好。可是今天在公安局里对质的时候,她居然承认了她女儿说的话的确是她交的。你说她怎么就那么糊涂呢!小孩的话法律可以不当真,但是那些话如果是大人说的,那就是教唆,就要涉及到严重的刑事了。
我父亲说,换了你是她,你会怎么做?你会说那些话是你女儿自编的吗?!我妈叹了口气,用筷子敲着我的饭碗说吃饭吃饭,竖着耳朵干什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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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法律程序不多,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雷厉风行,几天后余奋斗就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虽然余奋斗杀死的是一个在那时算是微不足道的右派,但是总算是一条人命。况且余奋斗一向名声不好,他被枪决尽管没有大快人心,不过也没有人对他表示同情。郝万山也救不了他,或者说根本就无心救他。余奋斗做为一个形象,很快就会被务实的鹤皋镇上的人们忘记了。至于紫烟,虽然她向余奋斗提供了杀人工具,并且向他传达了似是而非的她母亲的诺言,不过舆论对她表现出了十分的宽宥和豁达,毕竟是个才十岁的弱女孩,没有人对她进行谴责,更没有人愿意看到她被绳之以法,人们甚至对她大胆和杀人不见血的技艺,抱着异常赞赏的态度。有一次面筋在“红旗饭店”里喝大了后,情不自禁地将一只干瘦的拇指高高地举过头顶,夸奖紫烟:人材,人材啊!
而所有的不利的舆论,都倾向于如何追究郑水心的责任。在镇上人看来,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也只有她,才能将这起凶杀案推进到另一波的高潮。郑水心错就错在她承担了本来应该由她女儿承担的责任,也许是当时她救女心切,所以根本就不计后果了,更何况紫烟让余奋斗去杀的人是朱隽文,那个曾经跟她有过一段暧昧情感的男人,她内心肯定有一层负罪感。而舆论的背后,则是一股幸灾乐祸的要将绯闻进行到底的群体裁决心理,这就像一出戏已经到了高潮了,然而看戏的人却兴犹未尽一样。人们卷入这场绯闻的初衷,并不只是为了看到两个微不足道的、可有可无的人突然死去,而是为了欣赏到更令人振奋的结局:他们希望郑水心能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快感,比如跟她偷情的人到底是不是朱隽文,以及紫烟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等。这些绯闻将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使他们的唾沫像镇上的阴雨一样绵绵不绝。
按理说,郑水心只要放弃自己最初的供词,只说她对余奋斗的事并不知情,法律对她还有可能网开一面的,而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她只要说清事实就可以了。但是在后来对她进行复审的时候,她对自己原先的话仍然供认不讳,这使原本想要救她的她的舅舅郝万山伤透了脑筋,也让像我母亲这样对她深表同情,想要向她伸出一只扶助之手的人也爱莫能助,十分的痛惜。于是这背后的隐情,更加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郝万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想让老萨头去劝劝他的脾气倔犟的外甥女,估计眼下也只有老萨头的话才能打动郑水心了。郝万山自己就是搞专政的,他相当清楚在那时的境况下,他的外甥女如果执意认罪,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等着她。她轻则将身陷囹圄,被关上几年还算小事;重则可以教唆罪被处以极刑,这些都不是没有可能的。因此由他安排,让老萨头到派出所去探望郑水心。原先他以为老萨头会给他难堪的,没有到这次老头却答应的非常爽快,于是他认定他找对人了,他送给老萨头两条“牡丹”香烟,被老萨头谢绝了。
那天老萨头去理了个头,刮了像陈年的蜘蛛网一样的胡子,换上一套新衣服。这套衣服他原是想穿着进棺材的,由此可见他对这事的重视了。然后他带上几个在那时难得一见的香喷喷的大红苹果,来到了派出所。派出所里的人对老萨头都很客气,他们也知道郑水心的冤情,所以在把他们安排在一起见面之后,都离开了。老萨头对着面如霜雪的郑水心,先是拼命地抽烟,不说话。最后还是郑水心先开口了,她先问过紫烟的情况,老萨头说郝万山把她接走了,她原来是想在铁匠铺等着她妈回来的,是他劝说她跟郝万山走的。
水心说老爹啊,都是我害了紫烟,让她抬不起头来,这孩子担心我受委屈。我还害了朱老师,他其实是替另外一个人去死了。那次在“红旗饭店”边上我不该跟他见面的。
老萨头叹了口气说,害死朱老师的不是你,也不是紫烟。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这十几年下来的事情,都逃不过老朽我的眼睛。你越是想要逃避,冤孽就越会缠着你。你应该把实话说出来了。再这么憋下去,你不但保护不了紫烟,你也保护不了你自己。我老了,该活的都活过了,我也有过自己的心上人,当年因为她,我在省城杀了人,后来我又为了她守上这么多年,值得。可你呢?你这么做值得吗?!
水心的头低了下来,眼睛一下子红了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紫烟。老萨头又点上一支烟继续说,当初闹饥荒时你要是离开铁匠铺就好了,我也没到那里会是是非之地啊!你当初要是真跟了朱隽文,虽然会过的苦一点,但是总比后来嫁给你的那个远房表哥要强。都怪郝万山不是个东西,他明明知道你的远房表哥患的是天生的不育症,还要把他介绍给你,这不是存心让你守活寡吗?!换了谁都会像你那样做的,你没必要为那事感到内疚,只不过是你生错了年代,也看错了人。
水心低泣着说,我舅舅也是为了我好。老萨头说,算了,别提他了,你还是说说接下来你该怎么办吧?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这次紫烟那么做,也是为了你,她不想让自己受伤害,更不愿意让你受伤害。只不过她的手段太过歹毒了些,不像一个十岁的丫头能做得出的。但是人言可畏,她要是不那么做,你和她就会被别人家吞没。现在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她的心理早就承受了很多本不该由一个十岁的女孩承受的伤害了。
水心终于哭出声来。老萨头叹了口气说,你呀水心,我该怎么说你呢?!你是不是担心如果你不替紫烟担待,她将来就没法抬起头在镇上做人了?可是依你女儿的脾气,你要是再给她招惹来冷言风语,她就更没法抬头做人了你知道吗?!
水心沉默了一会,终于说道,我想见他一面。
老萨头愣了一下问说,谁?郑水心苦笑着反问说还有谁?老萨头骚了骚头发说,你以为他会来见你吗?水心自信地点点头说,我想他会来的,你就说看在紫烟的份上,我一定要见他一面!老萨头说如果他不来的话,你就把事情的轻因后果跟公安讲清楚了,别再犯傻了!
水心说,这话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要是说了,我跟他都完了,紫烟也完了。我知道我们那是破坏军婚罪,到时候我跟他都逃不过法律的制裁。这话我绝对不能说!再说了,这次这件事跟他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老萨头长叹了一声,就走了。
老萨头到派出所去的那天下午,我跟李石竹正在老萨头的房间里玩扑克。紫烟这些天因为她妈被派出所拘留,她被她的舅公郝万山给接走了,我跟李石竹少了个玩伴。老萨头过了吃晚饭的时候才从公安局回来,手里拎着一瓶酒,还有一点散发着八角香味的卤货。他一进门就拍拍李石竹的圆脑袋说,小子,去把你爸喊过来,就说我要请他喝两杯。李石竹没想到老萨头会邀请他父亲来喝酒,因为以前老萨头对他父亲从来就没有摆过什么好脸色的。于是他屁颠屁颠地就回家去了。
过了不久李医生来了。他搓着手勉强地笑着说,萨师傅,本来想请你老喝酒的,这些天忙,就把这事搁下了,萨师傅怎么忽然想起找我喝酒了?老萨头的脸色像结了冰,眼睛看着别处,默默地抽着烟。李医生有点焦躁不安了,站着不是,坐下来又不是,就说我晚上还要值班呢。老萨头说你坐下,我为什么找你来,你心里应该明白。
老萨头倒了两杯酒,然后端起酒杯,李医生笑着说你知道我一向不喝酒的。老萨头说,这杯酒你一定要喝,就是毒药你也要给我喝下去!说着一饮而尽。李医生轻轻喝了一口,就愁苦地皱着眉头,我曾经在他的房间里闻到过酒精的味道,不过那是消毒用的药用酒精,跟那种酒精相处的时间长了,我想对喝酒一定会产生心理障碍的。老萨头一直看着他把一杯酒喝干了,才说道,这些天的事你都知道了?李医生点点头。老萨头说你倒沉得住气。李医生摊着手笑笑说,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每天只管病人的事,治病救人,哪有闲心去杀人?
老萨头听了,将酒杯在桌子上重重一磕说,紫烟难道跟你也没有关系吗?!你在其它的事上装糊涂可以,不过你要是在紫烟的事情上给我装糊涂,看我怎么整治你!然后老萨头朝我们挥挥手,我们都很不情愿地出去了。
——于是李医生白净的脸色一下子就变黄了,他头上渗出了汗,嗫嚅着说,水心她都跟你说了什么?——我那时也是一时糊涂。事后我们发过毒誓,保证不把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的,那可是要出人命的!老萨头说,她什么都没说,不过就你们的事还能逃得过我的眼睛?!你心里明白紫烟长得像谁。你看她长得像水心的表哥吗?像朱隽文吗?!
李医生哆嗦着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问说水心她想怎么样?我跟她的事要是捅出去,我们俩都得完蛋,紫烟也成了真正的孤儿了!我原来是想等紫烟长大后再告诉她这事的。
老萨头说,水心她只想见你一面,你给我一句干脆的话,你想不想见她?李医生苦笑着说,你看有这种必要吗?老萨头冷笑着说,你害怕了?!李医生汗都出来了,他摘下眼镜,掏出一张手绢不停地擦拭着镜片,最后他说了,不行,我不能见她,——萨师傅,你知道破坏军婚是什么罪的!
老萨头冷笑一声说,既然你知道,为什么当初还要去勾引人家?李医生说这不能说是“勾引”,如果不说是她先找我的话。再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那时我跟我老婆正闹别扭,——她跟郝万山的事想来你老也是心知肚明的,她居然跟那畜生上床了,而水心她结了婚就等于是守活寡了。我们那是两厢情愿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水心。
老萨头说,这些话可能连你自己都信心不足吧?!你说你老婆跟郝万山上过床,那纯粹是你疑神疑鬼,你打她那一次,她找我哭过,我对她的事心里清楚,她要是那种人,她当初会离开父母跟你来到这小镇来吗?!李一洲,你要是不想见水心,我就去见你家老爷子,告诉他他养了一个多么有出息的儿子,你爹不是整天看着我不顺眼吗?我就用你的事去堵上他的老掉牙的嘴巴,看他今后还敢不敢再对我说三道四的!
李医生慌了说,萨老爷子你千万别跟我家老头说,他要知道了我这事还不要了他的老命?!我答应去见她就是了。萨老头冷笑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孝子,你爹虽说迂腐,不过心眼比你要好。
那天晚上李医生喝的大醉了,他离开铁匠铺的时候,哈哈大笑,形骸放浪,一反他平时温文尔雅的形象。李石竹从来没见过他父亲这个样子,吓坏了。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李医生跟他老婆又大吵了一架,后来李石竹他妈拎着一个箱子,在深夜时悄悄地离开了李厝,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二天李医生去见了郑水心。他容貌憔悴,头发蓬乱,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来岁。派出所的民警刚开始不让他探望郑水心,李医生说他跟水心是邻居,他的爱人让他带点吃的给郑水心,于是民警就让他进去了。
李医生坐在水心的对面,显得局促不安,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眼神躲躲闪闪的,而水心的目光则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她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一些能够让她欣慰的内容来,但是最后她失望了。失望了的水心说,我当初怎么会瞎了眼!你老婆也瞎了眼。李医生笑了笑说,我们都瞎了眼。水心说,你的眼睛没瞎,但是你的心眼瞎了!
李医生似乎明白了水心要见他的用意了。他说水心,我向你保证,我会照顾好紫烟的,她毕竟也是我的女儿,你放心好了!
说着,他起身就要离开,面对这个在他看来已经是神经失常女人,他觉得自己的精神也快要崩溃了,他想现在最好是离开她越远越好。然而水心突然问他说,李一洲,你是医生,你相信有鬼吗?李医生错愕了一下,夸张地笑着说,我是医生,是唯物主义者,当然不相信有鬼。
水心脸色惨淡如霜月,笑笑说,可我相信!你滚吧。
7
郑水心在那天晚上就切脉自杀了,她自杀时用的是陶瓷饭碗的碎片。一个人要存心想死,那就防不胜防了。水心吃饭时故意将饭碗弄丢在地上,摔碎了,然后在民警进来收拾之前,她精心挑选了一个锋利的小碎片,暗藏起来,半夜的时候,她用碎片割破了手腕。第一道鲜血从她的血管中迸出来,“噗哧”一声射到一米多高的墙壁上,呈暗红色。
于是一件让人心惊肉跳的公案终于拉上了帷幕。鹤皋镇恢复了平静,人们又开始了索然寡味、没头没脑的的日子,大家见了面后不再是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的交流秘闻,而是机械地懒洋洋地问候一声,你吃过了吗?就错身而过了。人们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凝聚力。这使1976年小镇的夏天显得死气沉沉。
而做为这件公案的当事人之一的紫烟,很快就被人们忘记了。我在前面说过,鹤皋镇的人们是比较务实的,他们对任何横生的枝蔓都是不感兴趣的。紫烟本身并没有多少的炒作的价值,在主要当事人的结局明朗化之后,她甚至连附加值都不具备了。然而从另外的角度来看,这对紫烟却起到了无形的保护作用。
李石竹的爷爷不久后就过世了,这个古怪的老人跨越了几个时代,说不上沧桑,在大多数人眼里,他不过是腐朽的行尸走肉而已,就跟他典藏的那些泛黄的线装书一样。这个一辈子固执、浑身上下散发着走味了的儒家风气的老头,临终前用鸡爪似的手指着铁匠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老萨头,这辈子我原以为你是个鬼,没想到我自己才活得像个鬼啊!老萨头主持了李老头的丧礼,他们之间可能还有些更隐秘的故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久后“文革”结束,威风八面的郝万山被逮捕了。老萨头步履蹒跚地将紫烟从镇委会接回了铁匠铺,后来又带着她去了省城,从此再也没有了他们爷儿俩的音讯了。在我后来对往事的想象中,我曾经多次认定,老萨头当年神秘地到鹤皋镇来,似乎就是为了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倏忽将紫烟带走的,就像《醒世恒言.杜子春三入长安》中太上老君点化杜子春一样,有一段生死缘结在那里。
我跟李石竹的友谊继续以蜘蛛抽丝般的韧劲维持下去。先是李一洲考回了他原先毕业的那个医学院攻读硕士学位,踌躇满志,毕业后就将李石竹接到了省城读初中。然后我父母也去了省城,我跟李石竹居然又在同一所中学里相会了。直到我们高中毕业后,我们都考上了大学,然后才分道扬镳,各奔前程。李石竹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立志要精研岐黄之术,悬壶济世,不过我对他的志向深表怀疑,因为我对他幼年时的那些破事了然于胸。我相信他对女病人的喜爱,远远要高于男病人。而我则受老萨头和李老头毒害甚深,放不下自己喜爱的那些书,遂混迹乃至深陷于文学围城中不可自拔。
至于李一洲有没有兑现他当初对郑水心承诺的要照顾好紫烟的事,也没有人去深究了。八十年代之后,任何对从前的承诺都被兑了水分。你可以找出千万种的理由去搪塞过去,并且将自己标榜成一个罪恶历史的纯洁无辜的受难者。大多数人其实都是用这种浑浑噩噩的姿态,来浑浑噩噩地重新解述自己的过去的,所有想借助高尚的灵魂为自己的历史开脱的人,一夜之间全都长上了天使的翅膀。你想,还有什么比否认自己生命的曾经存在更加荒谬的呢?!
这样又过了十多年,一晃就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了。——我的思想是伴随着“上世纪”这个百年一遇的名词开始成熟的。忽一日,我接到了李石竹从我们那个省城给我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要结婚了,要我一定要去参加他的婚礼。李石竹先是在北京一所名牌大学解剖人体,毕业后留在了那里,如今要结婚了,估计是带了他的新娘子回家热闹一番,要沐猴而冠了。做为他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最铁杆的朋友和见证人,我义不容辞地从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跌跌爬爬地赶了回来,准备在洞房花烛夜将他的一些隐私,像抖落一件旧衣服上的虱子一样给抖乎出来,以资笑趣。
然而当李石竹把新娘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大吃了一惊:这新娘不就是当年的那个紫烟吗?她跟当年的郑水心就像是一个炉子里锻铸出来的,亭亭玉立,只是肤色比她的母亲更加白嫩一些而已。她的眼睛因黝黑而显得十分的深邃,似乎包藏着无限的内容。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松香与茉莉花粉调合在一起的香味。我一下子竟呆住了。
李石竹叼着烟得意地在一边笑着,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新娘看我有点失态,就笑着说,无衣你不必惊讶,你猜得没错,我就是紫烟,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北京做事,重新见到石竹也算是缘分,你没想到吧?!
我说岂止是没想到,我简直以为这是在做梦呢!我问她萨老爹可好?紫烟平静地说,他几年前就过世了,老人活了九十来岁。按照他的意思,把他和他年轻时的那个相好葬在一起,这是他一辈子的夙愿,寻找她从未见过面的干娘的墓茔折腾了她半年多时间,最后还不知道那墓地是不是真的。
接下去我们就没话可说了。时间已经将我们当年的友谊浸泡的锈迹斑斑,铁匠铺中闪闪的火星,袅袅的紫烟,还有金属上耀眼的光芒,早已不见了。
不过让我困惑的是,李石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跟紫烟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弟呢?这事我是在郑水心自杀好几年之后,从我父母的闲谈中知道的。李一洲可能不知道他儿子娶的就是当年被他抛弃的那个女儿,而他可能自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跟李石竹提起过紫烟身世的真相。想到这些,我不觉有点毛骨悚然了。
我正想跟李石竹谈谈这件事,但是迫不及待的来宾们已经将新郎新娘给架走了,来宾们对性的狂想丝毫不亚于男女主角。而且我也明白,李石竹跟紫烟的性关系,肯定早就已经建立了。倘若我出面向他解释,那么我所犯下的罪愆,绝对不会轻于一个杀人犯。因此我就不想多此一举了。
好在一年多后,李石竹跟紫烟生了一个女儿,各方面发育都很正常,聪明伶俐,长得酷似紫烟,一点都不像医书上忠告的近亲繁殖容易产生怪胎的样子。于是我忍不住愤愤不平地想:
“鬼才知道李石竹是谁的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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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8
Santa Monica
秦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