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回乡记 6

                                                            回乡记 6


又是一路颠簸地回到了洛杉矶。

出了机场，车子行驶在长长的南Sepulveda大道上，望着路两边寥落的行人，我切实地感受到，自己又已经置身于万里之外的“天涯”了。远方那个朝思暮想的故乡，又从活生生的具象，一下子变成了无休止的思念。在这里，所谓人生如梦这话，虽然是老生常谈，却很形象。

回想这次回乡之旅，最大的收获，恐怕要数多年以来想见的那些人，差不多终于都见到了。在失去生命之前，任何一次难得的重逢，都是惊喜。因为人生充满了变数，任何一次分别，都可能成为永别。而这次最大的遗憾，是很多本来该去走一走的地方，却因为时间安排的失当，没有去成。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将那些地方视为我生命中的重要的组成部分。不过，在这几天难熬的时光里，我安慰自己说，那些未曾践迹重游的故地，也许在想念中，会比身临其境的感受更为美妙。

然而这样想着时，我的眼睛却模糊了。我知道生命总是欠缺的，完美是不可企及的幻象。看到亲人朋友们健康地、实在地活在一个尚有欠缺的世界里，这已经足以告慰自己这些年的思念了。因为这种欠缺，我在离开北京和上海的时候，分别流了眼泪。在美国这些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然而这次回乡，还是难免触景生情，或者说是自作多情。

包括我自己，我们都被时间无情地推挤着，无可奈何地向前走去。看到很多同学朋友的头上不经意长出的白发，甚至谢了发的脑门，心里不免有些辛酸，觉得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豪情，在面对惨酷的时间的磨洗之后，更像是苦苦挣扎过来的一缕叹息。我看到，人生就是一个快乐的挣扎过程。我在北大谋职的一位同学，当初在南大时，我们是逢酒必醉，无话不谈的，这次见到他时，他语调低沉地告诉我，他太太生病了，他不能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我。他的感伤的语气，让我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他跟我聊起他和他太太谈恋爱甚至做爱的浪漫故事。这使我感到欣慰：真正的爱情，终将会结出硕果的。

对于我来说，九年未见的故乡，仅仅只是一个思念的意象而已。而对于生活在那里的大多数人，他们的经历决不会像我文字所记叙的这么简单，他们的世界，就像我在美国这边实实在在的九年一样，充满了色彩，血肉鲜明。活着其实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体验，而不是炫耀。所以幸福并不跟财富成正比。只要感觉到自己是在踏踏实实地活着，便已经掌握生命的要领了。所以，你该怎样开车还是怎样开车，该怎样走路还是怎样走路，该随地吐痰还是别把痰哽在喉咙里，因为别人的眼光，并不能支配你的生命。我想，这话同样适用于我自己。

分别更像是两条岔开的不平行的直线，到了某个阶段，它们就会会合在一起。其实，如果摒弃诸多繁文缛节，使聚会的形式简单化，那么一个相隔飞行时间十四个小时的太平洋，未必就是个思念的天堑。我所担心的倒是，当分隔的思念，因为接触的频繁而逐渐淡化的时候，友情与亲情是否还具有像我这次回乡这般的浓度呢？！所以，思念本身也充满了美感。

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回乡并不是从三维空间回到二维空间，而只是对向前迈进的过去的一次新的发现和体认而已。过去是我们的基础，也是思念的基础，然而重聚毕竟是在九年之后了，许多无形中被时间割裂的东西，被现实碾碎的生活内容，一时半会是无法切合在一起的。因此重聚也就并非意味着切合，而只是大家在某种程度上回到了过去的那个基础而已。倘若重聚只是为了应酬甚或攀比，我想，那可能只是对生命过程的亵渎！但是如果在重聚中能够重新发现自己，那无疑就是生命的一种升华了。作为个体的人的存在，毕竟比任何的附加条件都要真实，重要。


10/06 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