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這些年來美的國內同胞，大概分為幾類。最多一類是莘莘學子。學習好，英文好，肩背一個行囊，雖有羞澀，卻有一種無可匹敵的英氣。還有一類就是雖然英文不好，但一切都好的成功人士。他們踏著哪咤風火輪，滿面春風，有一種蓋天地的豪氣。這兩種人都是用頭腦做筆，用時代大潮做顏料，從東方到西方描繪著自己心儀的現代重彩畫。
然而，最近幾年卻出現了新的一類，而且這一類引起我的注意不是在新聞里，不是在排隊買名牌的商店裡，而是在醫院的加護病房里。像是在波濤洶湧的大海邊，還有一條小溪在悄悄地，蜿蜒地，隱藏地流淌著。是不小心跨過去都不會注意到的那種。他們是國內下崗或退休的工人。年齡在五十和六十歲之間。沒有英氣，沒有豪氣，只是想借時代大潮的推力，搭一下順風車，來美國掙點兒資本主義的小錢，回國養老。然而卻躺在了在生命盡頭的漩窩里。
開始，我並未留意。記憶中他們都是患的重病，都是被救護車或朋友送進醫院。清一色地不會英文，沒有居留證，沒有家人。但是最近一例病人情況之特殊，使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群體，而且是掉隊的群體。下面就是這個小溪中的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早晨，一位六十歲的男病人，在急診科搶救之後轉到加護病房。診斷是急性心肌梗塞和肝臟腫瘤。病例首頁上有家人的電話號碼，稱呼是"sister"，姊妹。看來病人剛到急診科時還能回答問題。由於病人需緊急手術，需家人簽手術同意書。醫生和護士便按照號碼打了好多次，但都聯繫不上這位姊妹。
稍後，終於有兩個男女訪客，醫生護士喜出望外，以為有了線索。但是來訪者都異口同聲地說是朋友探望，不是家人，而且說病人沒有家人。他們回答問題時的斬釘截鐵，以及要擺脫一切干係的神態，讓人感到如果再多提問題，對他們是一種不禮貌和冒犯。
難道病例首頁的電話是假的？幾個小時過去了，病案經理在忙碌著找線索，想盡快能給病人做上手術。此時，又有一男一女來訪。同樣的話語，同樣的神態。同樣地看了看連在呼吸機上的病人，發出幾聲歎息。病人的昏迷不醒似乎他們已經是知道的，但是那謹慎的神情告訴醫護人員，他們愛莫能助。好像看到一個溺水之人，旁觀者不會游泳，卻連救命都不會喊，一切是救生員的責任。
在旁邊的我突然意識到什麼，或許是同胞的關係，有些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悄悄地打開了我的第六感覺。
我便試著走上前向他們解釋了三點。第一，這是醫院，與移民局沒有任何關係，不用因為無證件而擔心。第二，這裡是先救人才收費，沒有錢病人也是要治的。連流浪漢在這裡都是享受一流服務。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病人情況危急，急需親屬簽字。醫院給予人道主義的救治，家屬也應該基於親情盡一點責任。因為從病例首頁看，他是有家人的。
不知這三條中的哪一條起了作用，牽動了惻隱之心，來訪者答應說幫忙找找家人。
大約兩小時后，又來了一男一女。起初，兩人還是吞吞吐吐地說是病人的朋友。當上述的三條又被重複了之後，其中的一位年輕女性才說病人是她媽媽的弟弟，也是她的親舅舅，幾個月前從中國來旅遊，便留下來打工，想掙些錢回去。國內還有一位眼睛即將失明的太太，和一個雖已結婚但也不是很富裕的兒子。
這位外甥女還算誠實善良，在舅舅的生死關頭，為舅舅簽了手術同意書。之後，這位外甥女提出要社會工作者幫忙，為患者申請政府醫療卡。看來，家人對美國的醫療制度了然于胸，並且對病人的狀況有過深思熟慮的討論。
這讓我想起聽到過的棄嬰故事。家人無力撫養，或不想撫養，便在孩子身上放一個信物，然後棄之某處，看到善人撿去，便心安理得，處之泰然。棄嬰之死活，不重要。
這個病人還算有人認領。我見到更多的是沒人認領的。有的是中風，有的是腎臟衰竭，有的是癌症。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股潛流。只是以同胞的同情心勸他們好一點后趕快回國，否則連家都回不去了。但是他們的回答和行動讓我覺得我是無謂的擔心，因為我忽略了他們來美國的初衷與夢想。
有位中風者，當病情脫離危險后，講話的流暢性，面部的對稱性，行走時的穩定性都已改變，但他不回國。他說，他出國就是因為太太和孩子說，“別人都能到國外掙錢，咱們為什麼不能”。接下來，不知道他如何利用美國這塊現在已經很難切的蛋糕，來得到長期的營養，也不知道已經殘疾的身體如何達到妻兒的願望。像是秋風中飄落的樹葉，不知何時再趁風力崛起，而且冬天即將來臨。
還有一位腎臟功能衰竭患者，當腎臟透析后，危險期過去了，按常規要轉到其他病房再觀察幾天，但他執意要出院上班。從工作服上殘留的油漆可以看出他的工作性質。出院時，腎臟透析的管子還置留在大血管里。此時的生命已經像是吹開的泡泡糖，薄薄的，軟軟的，雖有氣體在裡面，但隨時都有破裂的可能。然而他寧願讓這薄軟的生命崩潰在他認為的價值上。腎臟透析是要每週三次的。看到他那似乎無知，而似乎又深思熟慮的樣子，無奈，無助都寫在了一起。尊重病人的權利是醫院的重要條例。
每個出國的人，除了出國前一系列的手續和花費外，到美國后如果不是靠知識和技能按部就班地工作，等待，那麼想居留下來，絕不是“別人都能到國外掙錢，咱們為什麼不能”那麼簡單。用一句最通俗的話說，一切都是盡人事，聽天命。那位老兄在生命的最後關口，還在履行這句老話。
還有一位喉癌患者，喉管切開后。不能言語，聽不懂英文，又沒有家人。病情好轉後離開了呼吸機，出了加護病房。不知過了多久，再次看到他是在醫院的走廊上和一位女士邊走邊交流什麼，當然他是在聽而不是在講，但步伐還很穩健。希望那位女士是他的親人，也希望他無論回國還是繼續留在美國，都能很好的生活，或繼續他的美國夢。
以上都是些比較艱難的美國夢。下面再講一個幸運的美國夢。這是一對夫婦。兩人以前都在一個大型企業工作。企業倒閉后，太太下崗時才四十多歲，丈夫也不滿五十。兩個孩子，大的已經工作了，小的 還在上小學。夫婦倆一合計，把孩子交給姐姐帶，倆人來美打工。他們的幸運很大程度上在於年輕的身體和聰明才智。來了三年，他們在律師的幫助下，得到了工作許可。更幸運的是，由於夫婦倆聰明能幹而得到了一位老闆的賞識。老闆將兩家生意分別交給他倆管理，這樣經濟收入就有了保障，每年合法報稅，綠卡也有希望。他們買了很好的醫療保險。這次太太由於服某種藥物嚴重過敏，全身水泡，喉頭水腫呼吸不暢，而入住加護病房。幸好搶救及時，得以倖存。目前夫婦倆在等綠卡，還準備買房子。這樣可以把小兒子接到美國上學。這是我在加護病房裡見到的最幸運的揣夢著。
在這個流淌的小溪中，肯定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不幸者和幸者。在誘人的加州陽光照耀下，不同的角落，不同的人，都在相同的時間里，演繹著不同的故事，實現著不同的美國夢。悲喜哀樂，絕望希望，都是站在自己的鞋子里，只有自己知道。有的人或許會像是“白鹿原”裡的鹿子霖在出監獄時說的，“老子三年的屎尿都放在這兒，沒澆到自家地裡，賠了嘛”。可能就是這個不想賠的心理，促使揣夢者繼續走下去。
根據資料顯示，人的身體在50歲以後，很容易產生疾病。比如中風的發病率在55-75歲年齡段占64%， 而55-65 歲占36%。 癌症的高發期也隨年齡增長而增長。有資料說，食道癌平均發病在59.3歲，結腸癌在58.2 歲，骨癌在58.2 歲......。
國家富裕了，出國容易了。但到了旅遊的年齡，再做創業年齡的事情，就有很大的風險。美國不是遍地黃金，美國街頭也有很多流浪漢。用手頭富裕的錢來看看世界，豐富一下人生那是極好的事。如果放棄在國內溫飽的生活，帶著一個暮年的身體來做青年人的事，那就辜負了上天賜予的好日子。躺在世界上設備最先進的醫院裡，不比躺在自己家裡舒服。
創業是年輕人的事，交給孩子們去做吧。創業夢也是年輕人的夢，也交給孩子們去夢吧。追求更好的生活，是每個人的權利。但是中國已經不是三十年前的中國，千萬不要再妄自菲薄。美國的月亮雖大，也有陰晴圓缺。
衷心希望這條小溪里的同胞們都能夢成現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