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王小艺大吃一惊的是坐在后排的点点居然跟着哼唱了起来,而且字正腔圆,情绪饱满。
赵旒华也以为现在中国大陆的年轻人不会这个,惊奇地问:“点点,你怎么也会唱这首歌?”
“两年前我们学校组织唱红歌,搞比赛唱过。”点点据实回答。
车上其她几个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她们不由想起了那个曾经的政治强人薄熙来,历史差点走了回头路。
到了王小艺的家,看见前后院蓝天清水,山里空气新鲜,崔小梅不由感叹地说:“还是美国好。中国发展了二三十年,环境越来越脏,空气越来越糟糕,我整天呆在屋里不想出去,像个囚徒。”
“我妈成天戴口罩。”点点加以注解。
“小艺,你家种的玫瑰真多!你喜欢玫瑰,我也喜欢。”崔小梅在偌大的院子里转了一圈后说,房前屋后的各色玫瑰品种让她欢喜异常。
点点在一旁插嘴:“就是,我们家的阳台上都是玫瑰,不过没有您们的多。”
玫瑰的秘密只有王小艺一个人知道,她要把它永远埋藏在心底,慢慢地隽永地释放着芳香。
王小艺将各人领到各自的房间,崔小梅说:“你现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寂寞?”
王小艺回答:“有点。以前有四个老人,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需要地方宽敞。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房间空了出来。不过我已经住习惯了。你们来了,可以多住几天,地方有的是。”
点点好奇地看这看那,说:“我们家的房子比您这里还大,还要豪华。我爸爸是个大富豪,房地产商。”
“点点!”崔小梅制止女儿的张狂。
“好了,不说了,我到小姨家的后院去玩。我们家的草坪没有阿姨家的大,更没有湖。”说完她就欢天喜地地去了后院。
东西放好了,三个人来到楼下的起居室,坐在沙发上聊天。王小艺端来一只精美朴拙的紫砂茶壶,为大家沏好茶水。
“这只壶漂亮,上面还有你的篆体名字刻在上面,哪里来的?”赵旒华知道王小艺心里有结,从不回中国,好奇地问这壶的来路。
“我的一个博后送给我的。他是宜兴人,回家探亲时专门为我定制了一个,蛮有味道的。”
“我看看,上面还题有诗。”喜欢诗词的崔小梅拿在手中把玩,口中念道:“‘原上千年土,怀中古朴身。三江波碧秀,五岳叶清纯。把盏含香畅,呼朋唤友频。乾坤家国事,品茗论秋春。’好律!”崔小梅忍不住赞道。
“要不你和一首?”赵旒华邀请道,她知道崔小梅是个诗迷,还出过诗集。
“早就不玩那个了。”崔小梅怏怏地说。
“可惜我们的大才子丁一不在这里,要不他一定会和一首的。什么时候你们两个应该见个面,以诗会友。”赵旒华说。
起居室有一对开法式落地带格玻璃窗,可以看到后院的精巧景致。点点正在逗湖水里游戏的野鸭子玩耍,很开心,很新奇的样子,像个小孩。过了一会她看见湖边的玫瑰花圃,走过去伸手去摘花。王小艺在屋里看见了忍不住喊了一声:“当心刺!”已经晚了,点点显然被刺扎中,她将手指头赶快放进口中吸吮。这情景让王小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多年前在布鲁克林 Botanical Garden里姚奇被玫瑰花刺扎中的往事,那时的他们也是点点这个年龄。
王小艺想出去,被崔小梅拦住了,说:“不管她。点点是个任性自我、心中没有城府的孩子,被他父亲宠坏了。现在大陆的独生子女都是这个样子。因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我也跟着过来陪读。”
“你不上班了?!”王小艺惊讶地问。
“我早就不上班了,在家赋闲。”崔小梅平淡地说,波澜不惊,有一种阅世的老成。她觉得茶不过瘾,问王小艺:“有没有红酒?”
王小艺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拿眼睛看着赵旒华,赵旒华示意给她。王小艺就去厨房用高脚杯倒了一杯递给她。
崔小梅接过酒杯,谢了王小艺,问:“你平时也喝酒?”
王小艺回答:“喝一点,对身体有好处。”其实她常常长夜独酌。
“酒是个好东西。女人喝酒,比男人更有品味。”崔小梅老道地呡了一口,赞道:“好酒!”又连喝了两口,她那饮酒的姿态果然优雅,脸颊略显红润起来,疲惫的眼睛开始透出亮点。
崔小梅两眼盯着酒杯说:“不瞒你们说吧。这次我来美国,要长期呆下来。‘六四’以后,大家都看穿了,我家老公也是。他过世的父亲曾经是海军高官,老公利用他父亲的人脉和当时的市场经济双轨制,做起了房地产生意。当时搞国有企业私有化,北京许多国有企业经营不善,工厂发不出工资。我老公低价将厂区买进,地圈起来,待价而沽,卖给台湾香港的商人,或海外其它财团,大赚了一笔。后来他又圈拆北京的四合院,一片一片地拆,我说当心老祖宗扇你耳光。他说你不拆人家也是要拆的,与其让人家赚钱,还不如我来,钱进自己的腰包比较保险。再后来他自己也开始建房子,这么多年下来,钱滚钱,成了京城地产界的实力人物。”
“你家那哪叫房子?简直就是宫殿。一个人独处,是不是有点幽禁在深宫里的惶恐,崔美人?”赵旒华戏谑道。她这次到北京去,住在崔小梅的家里,见证了金碧辉煌般的奢侈和豪华。
“差不多。我家老公像所有其他商人一样,有了钱他就在外面有了小,还不止一个。我起先还闹,好好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得这样了呢?后来觉得没意思,也没用,不闹了,大环境如此。老公说现在全国都在捞钱,走富裕的道路,你不捞就被人家捞去了。痛定思痛,如果真让‘六四’那帮秀才造反成功,文人掌台,国家未必有现在好。苏联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现在在外面玩女人,那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要不在圈子里还怎么混?没人瞧得起你,玩不转。出污泥而不染是你们小说中写的,不可能有那么清高。我在生意场上混不容易,你就体谅体谅,算我对不住你。钱你尽量花,把点点养好了,后半生也有个倚靠。说的我哑口无言。我有时也出席一些他生意场上的活动,他的朋友们个个如此,趾高气扬。他们的太太也个个如我一样无奈,空对罇月,临镜描眉。我们这些太太们逐渐形成了一个圈子,大家互相安慰。
“本来我想离婚,可是离了又能怎样,现在大陆的男人一个德性,另外再找一个还不如他有钱,倒便宜了他。想通了,用他的钱,花他的钱,大把大把地花。于是我将工作辞了,享受一把不劳而获的待遇。另外大陆搞的那个医疗产业化,国家把包袱抛给我们医院,让我们自负盈亏。不怕你们笑话,我一个堂堂主任医生每月的正工资只有两千元人民币,通货膨胀的今天,能顶什么用?没有办法,医生只好昧着良心伙同药商赚病人的钱,掺和在里面心里窝囊。不工作也好,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大陆有钱的人多起来了,可是没有幸福感。能有幸福感吗?大家你骗我,我骗你,不讲道德,指不定明天就让你坐牢。于是大家赚了钱就往外跑,往你们美国跑。我一个人闷在家里,养成了喝酒的毛病。我本想在家里好好带女儿,可是老公太溺爱这孩子了。让她读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家教,不许我管得太严,结果点点给宠坏了,没有受过苦,生活上完全是个白痴,对世界的看法非常幼稚。如果点点在你们这里说了什么出格的话、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千万不要怪罪,她就是那个样。担心她的生存能力太差,所以我跟了过来,一直到她毕业。这不,和大家一样,我也跑到你们美国来了。”
崔小梅一面喝酒一面诉说,好像好久没有跟人痛快地说话,憋坏了。她若有所思继续说:“这‘六四’真不是个好玩意,死了那么多人,换来的是全民向腐败进军,吃进去的是良心,拉出来的是屎响(思想)。那些学生都白死了。”话语里显得愤世嫉俗和无可奈何,眼睛又湿润了。
“小梅,你变得太多,怎么玩世不恭起来?我那个天天只喜欢读小说的纯情少女去哪里了?”赵旒华忍不住感叹道,面对时光在崔小梅心灵上留下的积垢和创伤,心痛得要命。
“别提那档子事了。时代造化人,我现在富婆一个,但是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崔小梅将最后一滴酒喝进了肚里,两眼茫然地望着外面的湖光山色。
本来王小艺想问崔小梅带来了姚奇的什么东西,不料崔小梅一顿牢骚,让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尽管内心急切,也只好暂时压下。她能够感受到崔小梅正直的灵魂受到了扭曲,她苦恼,但没有办法把它纠正过来。
王小艺想缓和一下她的情绪,换了一个话题:“以前在纽约听旒华说你挺能写,还出版过小说和诗集,现在还写吗?”
“不写了,既无心情,也没才情,只是平日里读一些小说消遣一下罢了。这一辈子醉生梦死算了。”说这话时,一丝淡淡的痛苦和遗憾在崔小梅的瞳孔里掠过,一滴眼泪缓缓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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