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严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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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星 六

(2012-02-16 18:25:04) 下一个

第二天圣诞节一大早,小吉乘地铁去了志明那里,她给志明买了一个取暖器。上次她听志明抱怨说房东为了省钱,经常不开暖气。小吉心想,这么冷的天,没有暖气怎么过冬。志明的学校和纽约大多数的学校一样,没有自己的学生宿舍,学生们都到外面租公寓,条件比较差。

到了志明那里,刚一进公寓楼,就听见志明房间里传出来一阵哄笑声,非常热闹。小吉推门进去,却见一群人围着,志明坐在中间让人按着剃头,七弯八扭,头上面开了几条很不雅观的道道出来。围着的人还寻开心,找乐子。小吉却生气了。她把取暖器放下,一把推开理发的人,夺过理发推子,一声不响地细心推起来。众人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都愣在了那里,等看清了是小吉,一个个直吐舌头做鬼脸,红着脸站在一旁一声不响地看着。

“你来了,”志明和小吉打了个招呼,“今天圣诞节,有点时间,这头发太长了,想剃短一点。大家都不会理,互相学习。”志明为他人解释道。

“坐好,小吉有了一点威严,扳正了志明的头。 只见她纤纤玉手在志明头上来来回回了几趟,一个整齐漂亮的发型就出来了,熟练得很。众人一旁看得有点傻了眼,原来是一个女理发师。上次见过面的老刘夸奖说:“哟,看不出来小吉还真有两下子。这头剃得有水平嘛。”其实小吉理发已经有年头了,以前在家里小吉的父亲从不到外面去理发,一直在家里由小吉理,单位的人问起,就说是外面理发店里老师傅理的,大家还真信。

“是不是帮我也来一下。”老刘看着志明那清爽利落的发型对小吉说。不少人开始抚摸起自己的头来,却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特别是刚才捉弄志明的那几个。小吉心中虽然还在生气,可是看见这帮留学生们一个个虽然谈不上垢面,却是蓬头,心中老大不忍。也是的,大家一天到晚埋头在学业里,连理发的时间都没有。看着那一个个朝自己憨笑的顽皮脸孔,都是讨饶的相,小吉心就软了。她给志明拍打掉身上的头发,然后让大家排好秩序,一个一个地按在凳子上理了起来。

众人满心欢喜,理着发,聊着天。有人打趣道:“谁让咱们刚才和志明过意不去,现在遭他女朋友修理了不是。”大伙哈哈笑了起来,连小吉也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你手艺高,干脆开一个留学生理发店好了,保证生意兴隆,也解决了我们的老大难问题。”有人得了好处,开始怂恿小吉。

“就是,外面的理发店理得不怎么样,还十几美金一个头,谁理得起。”

“算了吧,人家还不是忙,除了不用像我们定期理发外,哪一样也不少。再说志明保证不干,占用了人家谈情说爱的时间不是。”

“谁在那里烂舌头,待会剃光头。”小吉杏目微睁,羞红的脸上一副不饶人的样子。众人吓得不吱声了。

志明到厕所里镜子前照了照,果然很好,内心深处怦然触动。心想和小吉认识这么久了,不知她会理发。刚才理发时,她的手在头上抚摸,很轻柔,很体贴,长这么大,除了母亲和姐姐外,还是第一个女性这么抚摸自己。理发时,她呼出的气息让自己的头发根子很舒服。大概有点生气的缘故,那呼吸是急促的,胸部也起伏得厉害,触在自己的膀子上让人又想起了睡在安家里的那个晚上。志明觉得自己和小吉确实太保守了,没有结婚以前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时此刻,志明闭上了眼睛,头脑里满是小吉的倩影,她平日里的一颦一笑,这时都从心底的深处浮显出来。小吉美丽,聪慧睿智,悟性很高,有一种大户人家淑女的明秀和涵养。她身上没有一丝许多漂亮女孩特有的那种矫柔造作。志明心中荡着涟漪,他打开水龙头,让哗哗的自来水冲洗着沾满了碎发屑的头,借以让自己清醒清醒。洗完头,他来到外间,老刘好了,也进去洗头。

大家见志明出来,有人说:“我昨天到系里去看了考试成绩,志明有几门课都考了第一。在系办公室听人家说志明有一门本来考了一百分,可是那个主考的犹太老太太不同意给他满分,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评分的其他老师说他的答案全对,挑不出来毛病。你知道那个犹太人怎么说,她对评分的老师说,别忘了,他是一个中国人,在他语法中找找,准能找出什么来。最后她从志明的考卷中找出了几个标点符号的小错,楞给扣了几分。

“这是怎么回事嘛,又不是考英文。考试那么紧张,谁没有几个语法上的小错。真要挑毛病,美国学生一样有。”

“就是,系里的秘书都为志明打抱不平,说那个犹太人一直都很歧视中国来的学生,多有刁难。”

“志明,找系主任说说去,这样不公平。”

志明摆摆手说:“算了,不就几分吗,第一就行。”

“志明好脾气,要我非得找她不行。不过听说那个犹太人挺惨的,父母兄弟姐妹都被德国纳粹在二次大战中用毒气毒死,然后扔到火炉里灭迹。她自己也被关在集中营里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妓女。”

“我说她怎么那么怪怪的,好像跟谁都有仇似的。”

“算了,不说这个了。”志明制止了大家。

“志明,听说你当选了大纽约地区的中国学生会主席,有没有这回事?”有人问志明。

“有这回事”志明说。

小吉停下理发推子,有点惊讶地看着志明。志明忙解释道:“是昨天才定下来的”

“你这新官上任,准备放什么火?”大家来了情绪。

志明说:“这不是什么官,为大家办点事罢了。大伙说说看,组织一些什么活动丰富一下咱们留学生的生活,有什么要求,我给领事馆去说。“

有人嚷道:“可以来一次春游。”

“是不是从领事馆搞点电影片子来放放。”

“还可以搞聚餐。”一个胖一点的留学生说。

“志明是纽约地区的学生会主席,哪管这个。那么多人这餐怎么聚,你就是好吃,难怪胖。”另一个瘦一些的留学生反驳道。

“你咒我。”胖子两眼圆睁起来。

“本来就是。”瘦子也不示弱。

“你们两个,在一起就抬杠。”大家把他们俩一哄而散。

“听说国内春节期间有一个表演艺术团要来纽约,请他们来为留学生演一个专场怎样?”

又有人建议道:“干脆来一个中国学生学者自己的联欢会最好。”

“这是个好主意。听说,国内许多有名的演员都在纽约,有的还是留学生。把他们请来,演出水平一定不比国内差。”

“那场地呢?”

“许多学校的大礼堂平时都空着,借一借不就得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一片嚷嚷,志明将这些一一记录下来。

小吉一面理着发。 一面饶有兴趣地听大家讨论着。她的学校只有她一个是从中国大陆来的,平日里有点孤单。志明这里是综合大学,各系都有中国学生和访问学者,平时可以经常聚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有了困难互相帮助,精神上不寂寞,真让人羡慕。小吉足足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让每个人都容光焕发一遍,大家高高兴兴地到洗脸间洗了头,照了镜子,都很满意。有小吉在这里,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人们也不多打扰,谢过小吉后都走了。

房间里地上都是发屑。志明歉意地向小吉笑笑,给她倒了一杯饮料,让她坐着休息,自己打扫着房间:“大家平日里都太忙,圣诞节有点空凑在一起互相理个发,都是臭水平,没想让你给碰上了。累得够呛吧?”志明关心地问。

小吉揉着发酸的手说:“不要紧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理发的?”志明止不住好奇心问小吉。

“下农村的时候。生产队长是个好心人,看我干不动农活,让我学理发,全生产队的头都包给了我,还给记工分,慢慢就练出来了。有时候公社书记也来理。”

小吉瞥见桌子上有一份申请表,拿起来一看,是连诗卷的。“你在给你以前同宿舍的连诗卷申请研究生?”小吉问。

志明点点头:“毕业后他分配回原来的部队单位工作,觉得专长得不到发挥,想出来深造。”

“他是部队来的?”小吉很吃惊地问道,一个腼腆得像大姑娘的男生居然是军人,那腼腆简直有点可爱。

“看不出来吧。要是常人像他那样的性格是很难进部队的,他是高干子弟,父亲是大军区司令员。”志明让小吉再吃了一惊。“告诉你一个故事吧。上大学时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我和他同宿舍,对他知道得也不多。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一个一看就知道是纨绔子弟的军人开着军用吉普车,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香港小姐到学校来找他,那是他哥哥。结果全系上下惊动,才知道他父亲是大军区司令员。结果他一夜之间就成了系里的重点,当了团支部书记。”

小吉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要是不满意现在的工作,利用他父亲的关系,尽可以调换呀。”小吉说。

“其实他现在的待遇好得很,上大学时已经连级带薪,大学毕业后一回去就是副团级了。只是他也很羡慕我们这些考出国的,认为这才是真本事。他倒是一个正直的人,不看重自己的家庭背景,有时甚至认为那是一个负担。自己得到的,不知道有多少是属于自己的,有多少是属于家庭的。"志明话锋一转:“其实他也很喜欢你呢。”

“瞎说。”小吉一下子绯红了脸。

志明知道连诗卷深深地爱着小吉,单相思害得很厉害。尽管小吉每次来宿舍他总是躲着小吉,逃一样地避开,那是一种神经质的反应。志明很清楚,他内心深处煎熬得很痛苦。志明有时夜间醒来,听见连诗卷在床上辗转反侧,也有时看见他瞪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我也收到了孟选的信,让我在国外给她联系一个学校。我的学校每年只招收二十几个研究生,很难进,能不能在你们学校也给我要一份申请表。”小吉对志明说。志明答应可以。

“你这屋真冷。晚上怎么看书?”小吉跺着双脚,搓着双手。

“这房东,就是不肯开暖气。晚上寒气袭人,只好裹着棉被看书,双脚还冻得发疼。不过也能熬得住。以前在农村,不光是天寒地冻,还睡地铺,就一层稻草。有时实在太冷,几个知青就起来举石磨,发发汗。现在要看书,不能动,只好干坐着。”

“我给你买了一个取暖器。我们把它装上吧。”志明和小吉一起动手装好电热取暖器,插上插头,热风就吹了起来。两人都觉得很舒坦。

“你那宿舍里什么东西都齐全,真让人羡慕,也省得我操心。真谢谢你买了这个取暖器,要不这个冬天还不知怎么过。”志明说。

已经时近中午,小吉刚才干了不少体力活,腹中有点饥饿了:“今天吃什么,是不是又是红烧肉加大米饭?”小吉打趣地说。

“哪能每次让你吃那玩意,连我都吃腻了。我昨天到唐人街去买了一些新鲜蔬菜,还买了一条鱼。”

“我来做。”小吉就要去开冰箱。

志明赶快拦住她:“你刚才忙了半天,坐着休息。今天我做,尝尝我的手艺。”

“你会做菜?”小吉饶有兴味地问,两只眼睛有点不相信地看着志明。

“当然,下农村那会,我是知青点的厨师兼会计。几十个人的口味都由我调。”志明有点小得意的样子。从冰箱里把东西拿出来。

“你近来好像挺喜欢提起农村,动不动就是农衬的时候。上大学时很少听见你这么说呀。”小吉起身帮着志明择菜洗菜,侧着脸问志明。

志明摇摇头说:“自从来了美国以后,也不知怎么搞的,常常想起以前在农村的往事。说实在的,下农村的时候艰苦,现在也艰苦。都有熬不住的时候,以前一个人十六岁远离父母到那荒凉的山沟里求生。那时是体力累,不堪农村的重活,挑着九十多斤重的水桶一担担地往山顶上送水浇梯田。现在是脑子累,那读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论文就像一座座的山一样,等着去攀登。在国内上大学的时候不一样,一切都由国家包干,不愁吃不愁住不愁没有工作,思想上没有压力,路都铺好了,只等着你去走完,所以很轻松。这里不一样,一切都靠自己。我们这些公派的留学生还好,学校有助学金,不管是助教还是助研,都有一份工作,基本生活费有个保障。那些自费生更难,许多人都到外面餐馆打工维持学业。当然,人有点压力并不是什么坏事,真金还得火炼。不过小吉,你真幸运,学校一流,每个人都发奖学金,除了学业以外,其它什么都不用操心,所以感觉不出来生存的压力。

“我有时也觉得自己有点生活在真空里的感觉。”小吉承认地说,“不过下学期我得开始到教授们的实验室去实习了,我们那里以研究为主,强调出成果,压力在后面呢。”

你准备向哪一方面发展呢?志明问小吉。

“我们那里新来了一个年轻的教授,很希望我到他那里去。他的题目很尖端的,我想去试试。”小吉把洗好的蔬菜放在菜板上,问志明有没有心中既定的目标。

“我想搞生物大分子的拓扑学,很有意思。我们系里有一个教授,在国际上很有地位,是这方面的专家,到他实验室去转了转,可洋气呢。”志明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

小吉洗完了菜,其它的也插不上手,就坐在那里看志明做菜,果然一副大师傅的模样。那条鱼在他手里翻来覆去,去鳞剖肚,先油锅里一炸,然后葱、姜、蒜下锅,和着糖醋一焖,满屋里就有了一股香味。起了锅,志明端着盒子放在小吉面前的桌上,拿了一双筷子给她,让她尝尝。小吉看着整鱼,轻轻夹了一块放在嘴里,口感极好,酸酸甜甜,滑嫩无比。“嘿,你真行!”小吉夸道。志明又快手快脚地烧了一个明虾,一个西施豆腐,一个上海青菜,小吉尝一个爱一个。

两人吃着中饭,谈着留学半年来的各种酸甜苦辣。大家都各自奋战在自己的战场,或教室,或实验室,或图书馆。研究生的学习生活不是开玩笑的,课程量非常大,用紧张万分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有时一堂课下来,教授信口开河,列出几十篇参考文献,都得到图书馆去查找,细细地读。一堂课的材料还未读完,下一堂课又开出许多来。考试测验的内容都在这些文献里面,很难猜出教授们在想什么。志明说,有个教授专选冷僻的地方出题,一个不留神,稀里糊涂就考砸了。有的学生气不过,责问他为什么不考基本概念,他自有一套阴阳怪气的理由:查看你准不准备得充分,挑不挑食。

小吉还算比较好,学校没有本科生,不用代课。志明却不同,除了自修四门课外,还在化学系教两门课。那些美国学生笨笨的,脑子死不开窍,花去了志明的许多时间。

吃完了饭,小吉帮志明收拾好了碗筷,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你现在还看不看文学方面的书籍?”小吉问志明,提起了老嗜好。

志明说:“太忙,哪有时间。不过前几天到超级市场去,买了一本英文小说《The Thorn Birds (荆棘鸟)》,讲澳大利亚一个天主教神父和一个女孩子相恋的故事,非常地感人。我刚刚读完,你要不要看?”志明从床头拿起书递给小吉。

小吉接在手中,厚厚的,桔黄色的封面。她打开扉页,上面写了一段短小的神话故事:有一种鸟,它的一生都在寻找着刺树。当它找到时,就将身体向刺树上最长最尖刃的刺扑去。当刺戳穿它们胴体的一刹那间,它就发出了世界上最动听、最美丽的声音。当全世界都在聆听这声音时,上帝在天堂里微笑了,因为他知道,最美好的东西只有用最痛苦的代价才能换取来。小吉一下子就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了起来。

志明煮了一些浓酽酽的香咖啡,给小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里面放了一匙白糖和一点牛奶,这是志明喜爱的。两人品尝着咖啡,静静地读着文学书籍,仿佛又回到了国内的大学时代,暂时忘却了这繁重的留学生活,那感觉真好。日落西山的时候,小吉告别了志明,拿走了《荆棘鸟》。

尽管是圣诞节,纽约地铁里不见人少,座位上坐满了人。小吉手拉扶手站着,觉得这一天过得特别地充实、平和。偶然间她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东方女孩在看书,从打扮上看,很像是大陆来的。她一头黑色短发,瘦削单薄的肩膀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大书包。车厢摇晃得厉害,人都有点站不住了,可她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书本不放,像是钉在了上面。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弯弯地像月牙儿,迷迷地似雾中的小湖。尽管她脸色疲惫苍白,却是顽强和执著的。这大概又是众多打工留学生中的一个,小吉心里这么感慨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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