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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过四十,不但精神没有不惑,好好的肉身也接二连三出了问题。虽然目前来看都还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但这很让人沮丧啊:我都没怎么年轻过怎么就开始老了呢?我都没怎么强壮过怎么就开始衰弱了呢?
然后还经常张嘴忘词。昨天在医生那里,我说“Pouvez-vous me donner une pommade pour...” 突然就卡壳了,盯着医生半晌想不起词儿来,最后只好绕弯说“...pour diminuer ma douleur du poignet”才了事。
我本来想说的是me soulager,对于“减少我的疼痛”,这是更委婉也更美丽的说法。但我偏偏就卡在soulager这个简单的词上,脑子瞬间短路。
回到家对着老鼐长吁短叹了一阵,说:老鼐,情况严重了。现在我已经开始出现说法语想不起词的情况了,以后年纪越来越大,到最后可能根本不会说法语了,怎么办啊?
老鼐说:不怕,你还有女儿跟你说中文。
我说:万一我最后连汉语也忘记了呢。
老鼐说: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回家乡去。
放假回中国,我爸爸严肃地问我“你以后是不是不想回来了?”我说:“爸爸,我家在法国,怎么回来呢。难道你要我抛夫弃子一个人回来吗。”
我的老共产党员父亲居然上纲上线言辞铿锵地对我说:“作为一个中国人,你要有民族自尊心!”
气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对爸爸说:“假若我没有民族自尊心,你外孙女今天根本不可能跟你用中文无障碍交流。”
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如果我民族自尊心再强点,我就不会跟你说汉语了。”
我爸爸是汉人。到今天还自豪几十年没有被同化,一直说汉语。在他自己看来,大概算是相当“有民族自尊心”了。有一天全家在小院里一起择桂花菌时,他又骄傲地说:“我最高兴的是一直都说汉语,教学生也教的是汉语。”
我兜头一瓢凉水泼过去:“这样一来把你学生的民族文化都给抹杀了,还好意思说呢。”
我是跟老父亲抬杠了。他不过是领先了几十年而已,在今天我家乡的学校里,“说普通话”已经列入了校规。
扯远了,回过头来说我的张嘴忘词。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记了法语,接下来要忘记的不知会是汉语还是我的民族话。万一我把汉语也给忘了,那就跟女儿都无法交流了,我的天哪。
未雨绸缪。这个学期开始,跟托小猫说好,每星期有两天跟她说民族语。她自己讲不讲没关系,关键是要听得懂。但是这个很难坚持,比当年跟她说中文还难得多。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精力和意志,拿出当年百折不挠的勇气,来让她学会听懂另一门语言。
另外,撇开语言,还有身体机制的问题啊。我以后要是聋了怎么办,那就法语汉语民族语统统不管用了。老鼐的奶奶到了最后就是戴着助听器都听不见了,虽然头脑还很敏捷清楚,那也没办法。老太太今年夏天刚刚去世,享年一百岁。她生于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的那一年。如今,托小猫的曾祖辈里,只剩下了我外婆一个人。她也耳背,跟她说话要凑着耳朵大声说。但她思想还是很敏捷的,转换语言系统很快。见到托小猫,说的一定是汉语,见到老鼐,说的一定……也只能是汉语。这三个人居然还能交流。托小猫对着她的耳朵叫:“阿太,我帮你把这些折好的收进去吧!”然后把一大包金银纸元宝收进堂屋去。老鼐给外婆倒一杯咖啡,她喝一口,皱眉表示不喜欢,但还是很客气地喝完;给她倒一杯白酒,她欣然喝完了。
等我老到像我外婆那样,还会不会根据说话对象不同而自动转变语言系统呢?最近慢慢出现的健康问题,让我觉得“活到老学到老”已经是奢侈,首先要达到的目标是活到老啊。做一个健康的、安详的老人,该从做一个健康的、安详的中年人开始。当我开始审视我的肉身,就觉得精神上惑与不惑都无所谓了。我一生的困惑,一生都将无法解答。可是我只要不再寻求答案,也许就不会有困惑。但我肉身的各种疼痛和不适就在那里,真切地包围我,让我无法忽略、无法忘记,并且真实地感觉到岁月之刀霍霍加身。少年不知愁滋味算什么,少年也不知病痛滋味啊。少年只把笙歌盏,因他老病不相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