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3）：另一个中国女人

 
我走出孩子幼儿园的校门，看到她正好从小学部那边出来。
我们俩互相点了一下头，异口同声说：送孩子呀？
她回答：是。往常中午都是我老公送的。不过每星期一中午餐馆不开门，所以我送。
我说：是么。
她问：你现在回家？
我说：不，我今天上晚班。现在先去上面的衣服店买点东西。
她说：我正好没事。也跟你一块儿去转转呗。

我们来到街口的服装店，我买了几双自己穿的袜子，看到她拿着一叠小孩子穿的内裤和袜子来结账。
内裤给我女儿，袜子给我儿子。她说。
从商店出来，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我们沉默了片刻。
我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再聊一会儿吧。
她高兴地说：好啊，我反正也没事。我请你。

于是我们在服装店旁边的咖啡馆的露天座坐了下来。咖啡上来后，她抢着拿出三欧元硬币来，放在碟子里。我拗不过，只得把碟子里的硬币塞还给她一个，自己放了四毛零钱进去。
哎，这样就没有多余的小费给人家了。她说。
我说：不用给。正好就行。
她说：我不怎么在外面喝咖啡的。
我说：那还用说，你自己是老板娘呀。自己家里的都喝不完呢。
我们俩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她说：是，我大概是自己做生意落下的毛病，出来不给点小费觉得不好意思，总忘了在法国是不一定给小费的。
我说：去你餐馆里的客人都给么？
她：有的给有的不给。我们也无所谓，反正也没雇服务员，就我们俩。我老公在厨房，我站柜台和跑堂。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接着说：我们那房子已经买了下来，没房租了，每个月就是水电煤气费。我跟我老公说，只要供孩子上完学，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当初别人介绍我认识我老公的时候，我还有点不愿意，觉得他年纪太大，比我大十几岁呢。不过后来看看，他倒是挺好的一个人，也顾家。他觉得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够，本来只想要一个孩子，结果儿子才一岁多，我意外怀上了老二。那就生下来吧，也挺好。
……

她又说：我本来想，等拿了身份，就把我妈办出来。你不知道，我妈特别苦，我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们家一共六个孩子，全是女儿，我妈把我们养大，真是不容易，也没少受妯娌小姑子婆家人的欺负。后来我就跟我妈说，只要拿了身份，我就把你办出来。没想到就在我怀老大的时候，我妈去世了。当时我怀孕，我姐她们都没敢告诉我。可是我那几天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心神不宁，特别想给我妈打电话。电话是我四姐夫接的，一开始说家里没啥事。我不信，放下电话就给我在新加坡的三姐打电话。我三姐一听我说话，就哭了。我三姐夫抢过话筒来跟我说：“没事，别听你三姐瞎咋呼。咱妈确实出了点车祸，送医院去了，不过没大事，过几天就能回来。”其实他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妈已经去世了。他们就因为我怀孕，一直瞒着我。你都想不到，他们为了瞒我，编出多少谎话来。过一段时间，我又打电话回去，问咱妈怎么还没回来呀。他们跟我说，咱妈已经出院了，南京的表姨约她去玩一段时间，你没事不用老打电话了。就这样，我孩子都出生了，准备回中国去，他们还在骗我，说你先回来吧，你回来咱妈就回来了。我回到家，还催他们跟我去接我妈呢。我舅舅来了，把我叫进房间里，说老五，我跟你说个事。这才把真相告诉我，唉，当时真的……

她眼圈红了，自己拿出纸巾来擦拭泪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觉得我说什么大概都是多余的。她需要的只是有个人听她倾诉，于是我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但并不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又接着说：
“我妈真惨。车撞上她的时候，据目击者说，她还活着呢。车里下来几个人就把她往车上抬。
后来等警车到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我们家人一直就在琢磨，你说有没有可能是肇事者怕麻烦，索性把她给弄死的？”

我能说什么？我只有继续沉默。

她说：“人家赔了25万。要按我舅舅的意思，这25万不要了，一定要告。可是我们家里人商量，告来告去，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算了。”

我们的咖啡早已喝完。她像突然惊醒似的，直起身来说：耽误你事儿了吧。聊了这么久。

我们一起沿大街走下来，我说，我得去旁边的超市买一点酸奶。
她说：我别处逛逛去，再过个把小时就该接孩子了。对了，老见着你，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也告诉我她的名字。我们笑笑，告别，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我一面走，一面想：是怎么样的痛楚，让她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人生的悲剧和苦楚，又岂是只有一种形式。真正的生活，比任何一部伟大的悲剧，更加残酷和悲伤。在这个下午，这个同在异乡的中国女人信任我，对我讲述她的痛苦。她珍惜现在的生活，但是并不能忘记刻骨的悲伤；她不能忘记刻骨的悲伤，但是依然珍惜现在的生活，爱家庭爱孩子，温文知礼，和善友好。

她能够讲述痛苦，总是不幸中的幸运。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的痛苦，不可言说，无从倾诉，不可忘怀。 

[周梦蝶]

人在异乡

[托宝猫]

如果是这样，她多么幸福啊。阿弥陀佛。

人生本来是无趣的时候多，所以我们才要追求有趣的瞬间。共勉共勉。

[naivekid]

我有直觉这个怀着孕的女儿生出的孩子就是她妈妈投的胎，她可以藉由眼睛认出这一点。像她们这种有很深联结的灵魂一般会以这种方式继续演绎前世未尽的因缘。生不足喜，死亦不足悲——人生是一场戏剧，我们是来来往往快乐的永恒的生命，穿上或脱下肉体外衣而已。BTW,看你的美文是一种享受,俺一直认为趣味是我们生命唯一头等大事，托妹深谙个中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