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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再平庸的人,也总会有一两处闪光的地方。
小时候看一个电影,好像叫作《大上海1937》,情节统统不记得了,只记得里面有一个杜月笙削梨的镜头。杜月笙原是水果店的伙计,练就了一手削梨的好功夫,后来当了黑帮老大,刀功依旧,电影里只见他一手提着梨柄,刀光闪动,梨皮四下飞溅,唰唰唰几个迅捷无比的动作,一只梨就削好了。
杜月笙当然不是平庸之辈。会削梨并不是他身上的闪光点,而是这枭雄贴近生活的一个可爱注脚。杜月笙对自己的这手削梨技术,感情大概很复杂。一方面,这技术是他寒微出身的一个证据,让人一看就想起当年水果店的小杜。按理来说,他飞黄腾达之后,是应该藏着掖着的;另一方面,人有一技在手,总是按捺不住施展的欲望,否则就不会有“技痒”这种说法了。试想在大上海叱咤风云的杜老板,在一个悠闲的午后,厅上待客,身穿一袭白绸长衫,慵懒地从水晶盘里拈起一只梨,与客人谈笑之间,刀光如雪,梨已削好,反手在旁边的金盆里洗一洗手。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如。倒是也颇有几分旖旎风光的。
不过我这里要说的当然不是杜月笙,而是我自己。
我从未在水果店里当过伙计,迄今为止也没有成为黑帮老大的苗头。但这些并不妨碍我也练成了一手削果皮的好功夫,虽然比不上杜老板的手法眼花缭乱,但应付平常生活是绰绰有余了。很多人削苹果时热衷于练习让削下来的苹果皮一圈圈附在苹果上不掉下来,我不一样,削水果只遵循三个字:快、稳、准。别人削一只苹果的时间,我可以削三只,果皮薄而不断,但并不附在苹果上,而是迤逦地垂下来,到最后一刀之后才悄然落地。
一大家子人围坐时,我往往是削水果的那一个,而且乐在其中,并不当此是苦差。
我这手功夫,当然不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切要归功于小时候在我外婆手下削柿子皮的那段光辉岁月。
那些满厅满堂,堆积如山的柿子……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们似乎还在我眼前,闪着金灿灿的光。
那些柿子,是我外婆到当时的农贸公司领回来的,要削了皮,在院子里晾晒得半干,再送回农贸公司去,让他们做柿饼。挣的是其中这一点削皮的手工费。生柿子和削了皮的柿干都要过秤,对于我们削皮者来说,这中间的差数当然是越小越好。因此,干这个活,只有两点要求:皮要削得越薄越好,速度要越快越好。
每年一到秋天,我外婆就准备好削柿子的各种武器:磨得飞快的小刀无数把,白线手套无数幅,晾晒用的架子和簸箕若干。一切准备就绪,半熟的硬柿子从农贸公司运回来,往厅里一倒,火热的削柿子工程就开动了。从这一刻开始,来的都是客,请你在小凳上坐一坐,闲聊也好,谈正事也好,嘴上说话,手里都别闲着,发给小刀一把,手套一幅,等话说完,十几二十只柿子也削好了。
手套是必须的。否则生柿子乌黑黏稠的汁水很快就会腐蚀你的右手食指和拇指。那些手套这两个手指的部位都无一例外的磨损严重并且黑渍重重。小刀的刀刃的中上部位无一例外地磨得凹进去——你们可以想象这个部位的使用率是多么大。现在我父母家里还留着一把当年用过的小刀,每次看到刀刃上那个凹进去的部位,我就似乎闻到了生柿子的涩味。
那种热火朝天的集体劳动景象,让所有进门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当然,干活的主要是大人。小孩子们感兴趣的是用柿子当作炮弹互相攻击,或者偷半干的柿干来吃。正因为这样,所以这批小孩子里,唯一一个心甘情愿、乐在其中的劳动者,脱颖而出,到今天还被当年的大人们津津乐道。
这个劳动积极分子,当然就是我。
我当时是少年儿童啊,一只柿子要两只手才能合拢。但这并不妨碍我很快就成为了削柿子皮的中坚力量,水平和速度在家里一大堆参加劳动的人里排名三四,段位比我妈妈都高。能达到这个成就,究其原因,第一是我热爱劳动,不怕苦不怕累地投身于这一单调重复的手工劳动;第二是我专心,从坐下去的那一刻起,我的眼里就只有飞速旋转的柿子和寒光闪闪的刀;第三是我虚荣,大人们只要一称赞,我就得意万分,从而再接再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其实我今天回想起来,这一二三条原因,说到底只是源于一个更深层的原因:我无聊。没有玩具,没有别的消遣,只好专注于一门不用动脑的技能,练就出神入化的水平的同时,其实也是走火入魔了。
当年有幸目睹我削柿子的人们,到了今天还记忆犹新:
“她从大门进来,把书包一丢,不声不响拿起一把刀子,开始干活。刀在她右手里,可是她右手几乎不动,只是飞快地旋转左手的柿子。柿子皮越来越长,始终不断。一眨眼的功夫,一只柿子就削好了,上面一丝剩余的皮都没有。削下来的皮,薄得对着灯可以看个透明。”
我外婆描述完这幅景象,呵呵地笑,又补充道:“她歪着头,咬着牙,眼睛里除了柿子和刀之外,似乎就没有别的东西。”
我听完这番话,悚然心惊。这不就是“痴”么。原来孩童时的我,发起痴来,竟然是这般力量无穷的。难道我当时已经到了刀就是我,我就是刀,刀人合一的境界?
多年过去,少年子弟江湖老。当年的旧农贸公司已经倒闭,大批量生产柿饼的风潮也早结束了。那段日子只留给我们一些可供回忆的火热景象,几把残缺的小刀,还有我的一手经年不衰的刀技。
我初识老鼐,两人共餐之后,他从果盘里拿起一只苹果,绅士地说:我给你削。我心想:好!且看西鼐南托,究竟哪个刀法更胜一筹。
却见他把苹果摆放在自己面前,横一刀、竖一刀,再斜着两刀,切作八块。一块块拿起来,厚厚地削一层皮,再把中间的那点核去掉,递给我。
我愕然道:你削苹果都要切成小块才削皮吗?
他说:是啊,一只苹果,我切成八块,八口就吃完了。你难道不是这样削的吗?
我笑而不语,另拿过一只苹果,凝神静气,下刀如风,越来越长的苹果皮蜿蜒地从我刀下流出,如一条长蛇,慵懒地盘在桌面上。
我举起光秃秃的苹果,咬一口,笑说:我是这样削、这样吃的。
说完我几口把苹果吃完,咬得只剩下中间的苹果核,与桌上的苹果皮摆在一起,志得意满地说:你看,我这样削法,整个苹果只会产生两件垃圾:一条长长的皮,一个光秃秃的核。
老鼐毫无艳羡之色,说:为什么非要只产生两件垃圾呢?我吃一只苹果,产生一堆垃圾,反正都是扔到垃圾桶里去呀。
亲爱的鬼子先生,如果换了今天,你自然明白,小托飞刀,例不虚发。我所热衷于重温和展示的,不是技艺,而是记忆。
老鼐当时最怕的大概不是被削,而是被剥……:)))
我觉得他一定是强作镇定。
纠正一下哈,他虽然切了八块,却只用了四刀。
虚幻中的小李,飞刀不脱手的时候,总在雕一个人像;现实中的小托,飞刀不脱手的时候,雕的不是人像,而是苹果。
所以我们俩的境界还是有区别的。:)
那我得先学查良镛改名,起个“犬苗”的笔名:)
飞刀展示的,“不是技艺,而是记忆”。现实里的小托,和虚幻中的小李,境界有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