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分,老吉尔兴冲冲地回到家里,直奔书房,从一个小信封里取出那枚好不容易得来的粉色邮票,翻开自己厚厚的集邮册,小心地把邮票放到它的同系列伙伴们边上,眯缝着眼,凑近去仔细看了很久,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这枚1936年发行的,Achille Ouvré刻版的《巴黎上空的飞机》,他已经找了很久了。同一系列的,他已经收齐了五枚,可是这枚原面值2.5法郎的,怎么也找不到,老吉尔几乎已经绝望,直到今天早晨逛邮票市场,无意间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它。老吉尔激动得双手颤抖,完全没有看价钱,就差没把钱包给卖主说“您自己随便拿”了。
没错,吉尔·勒罗瓦就是我们身边常见的、生活无忧的中产阶级,曾经努力培养一个爱好,来打发自己无聊的退休生活。可是这个爱好很快就成了迷恋,渐渐有吞噬一切的趋势。吉尔退休近十年来,所制作的集邮册已经塞满了书房的各个角落。第一次走进他书房的人,一定以为集邮是他从小就培养的爱好。吉尔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为什么自己这个见惯了坚固和冰冷机器的工程师,会在离开工作之后,突然对这样一些薄小而脆弱的泛黄纸片,迸发出从未有过的热情。
“它们是我命中注定的小情人,这么多年一直在隔年的旧信封上等着我来光顾呢。”老吉尔对着来访的客人哈哈大笑,得意地抖动他花白的小胡子。
他的太太夏洛特在旁边耸耸肩,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睛里却含着笑意。
夏洛特和吉尔结婚多年,像许多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已经把吃饭散步聊天都当作爱情。他们从不吵架,至少在他们的女儿伊莲娜眼里是这样。伊莲娜在自己工作的鞋店擦拭皮鞋上的灰尘时,常常会想:自己的父母亲就像一双鞋,看上去似乎各自独立,可是彼此无法分离。
夏洛特深绿色的眼珠含笑地看着女儿:
“亲爱的,那你的另一只鞋,什么时候才能带回来让我看看呢?”
夏洛特和吉尔很希望有个外孙抱在膝上玩。可是女儿既然总是找不到自己的那只鞋,夏洛特也只好学着丈夫,用一点业余爱好来点缀自己漫长的退休生活。点缀这个词,在这里用得恰到好处。因为夏洛特找到的东西,是花。
就像吉尔在退休之前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狂热的集邮爱好者,夏洛特在退休之前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杰出的园丁。这个汽车工厂的会计,几十年里不断跟冷冰冰的数字和图表打交道,生命的暮年却陡地浸入了一片瑰丽馥郁之中。夏洛特种得出方圆几十里最漂亮的奇种郁金香、玫瑰、马蹄莲,各种应季或者不应季的花朵,各种本土和外来的观赏植物。 她的房前屋后,总是围绕着蜜蜂和蝴蝶,老吉尔甚至会抱怨蜜蜂们的嗡嗡声,影响了他专心致志地修补残破邮票。
当然,吉尔的抱怨和夏洛特的耸肩一样,是不用当真的。他们很爱对方。
每天,当吉尔在邮票市场流连或者在集邮俱乐部跟人交流心得时,夏洛特在花园里,如同一只勤劳的蜜蜂,浇水、除草、施肥、松土、嫁接、授粉、蒙膜。雨天,他们俩都在家,吉尔埋头在他的集邮册上,夏洛特一边烤蛋糕,一边担忧地看着窗外,说:“希望雨别下太久,否则我那几盆千叶蓍就危险了。”
在邮票和花朵之间,老两口的退休生活慢慢地平静地流淌着。
有一个雨天,夏洛特在烤蛋糕的当儿无聊地翻看一本杂志,突然,她的眼光紧紧盯着杂志的的一页,不再移动了。
夏洛特沉默不语,可是她的深绿色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又犹疑又渴望又苦恼又狂喜的神气,这种神气最终引起了吉尔的注意,他刚刚把一枚1967年的《玛丽·居里》小心地平整了卷曲的四角,走出书房来透透气,顺便看看下午茶的点心烤好了没有,却一下子见到了妻子的眼睛。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夏洛特一言不发,把手里的杂志递给他。
吉尔眯起眼睛:
“蒙特列尔?怎么了?”
夏洛特的声音激动得微微颤抖起来:
“蒙特利尔,全世界第二大的植物园!全程导游陪同讲解,现在报名还有特价!”
吉尔微笑了:
“我的小太太”,他说,“你在家里闷得慌,是吗?你想去,那就去吧。明天就报名?”
夏洛特的眼睛里发散出狂喜的光芒,可是这光芒立刻熄灭了,她懊恼地说:
“我的花,需要每天浇水侍弄。我不能离开。”
说着她摇了摇头,把杂志放回桌边的小筐里,起身去开烤箱。
吉尔深思地看着她的背影。片刻之后,他笑了,说:
“你去吧。我负责帮你浇花!”
夏洛特从厨房里奔出来,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说:“你真的可以吗?”
吉尔说:“当然。这简直就是举手之劳嘛。”
夏洛特多么快乐啊。她抱住吉尔,在他花白胡子拉扎的脸颊上亲了又亲。吉尔呵呵笑着,脸颊和眼眶都有些发热。他突然想起多年以前那个体态苗条的姑娘来了。那姑娘现在就在他面前,却只有深绿色的眼睛还跟当年一样了。
夏洛特快乐地参加旅行团,奔赴美洲大地去参观她梦中的植物园了。这一去就是两个星期。
她回来的那天,吉尔差不多没认出她来。她本来就晒得红褐色的皮肤颜色更加深了,灿烂地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步履轻盈,容光焕发。她仿佛年轻了十岁。
见面了,拥抱了,给丈夫的礼物拿出来了,夏洛特像只小鹿般,跑到屋后的花园里去,视察自己的领地。吉尔在书房里拆开自己的礼物,是一只漂亮的放大镜,柄上刻着“蒙特利尔欢迎你”。他最近看邮票渐渐觉得有些吃力,这真是适时的好礼物。
他喜滋滋地把放大镜凑到面前的集邮册上去,突然听到花园里传来凄厉的尖叫声。
吉尔急匆匆地冲出屋去,见到夏洛特站在花园一角单独辟出的温室门口,语无伦次地指着温室里说:
“你……你把我的叉唇万代兰……”
夏洛特的叉唇万代兰,千辛万苦托人从亚洲带回来的种,呕心沥血地培育,好几次都以为前功尽弃了,可是它终于开出了孱弱而娇艳的花朵。夏洛特欣喜若狂,今年又细心地分株、移栽,眼看着就要成为方圆几百里种这种名贵兰花的唯一一人了,可是现在,她的叉唇万代兰再也开不出花来了。她发了疯般地拔起一把幼苗来,它们从根部腐烂了,奄奄一息了。
她猛地回头,目光如剑,盯着吉尔的脸:
“你每天浇几次水?”
吉尔无辜地睁大了眼睛,说:
“三次啊。早上中午下午各一次。”
夏洛特说:
“我跟你特别交待过的……这个花,是唯一不能每天浇的……我说了又说,说了又说,你回答我:嗯,明白了。 你当时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她的声音森冷如冰,又炽热如火。
吉尔很惶恐。是啊,他当时在做什么呢?正在看新得到的那套《图卢兹》系列的邮票?是的,他想起来了。也记起夏洛特确实在他耳边絮叨叨地说着话,他确实顺口说:嗯,明白了。
吉尔抓了抓头,看着夏洛特双手捧着那些夭折了的幼苗,心里很是抱歉。他想:这个,确实是自己的错了。改天得想法弥补一下,跑跑花卉市场,托托人,看看能不能再搞点这个稀罕花朵的种来。
他想说些道歉的话。可是夏洛特转过身,看也不看他一眼,走掉了。
整个下午,吉尔都在集邮俱乐部里渡过。他觉得这样临阵脱逃不太光彩,可是又想,把夏洛特一个人留在家里晾一晾,不失为一个让她消气的好办法。回家前,他特地绕到杜隆点心店去买了一盒杏仁小甜饼。
“这个,比什么甜言蜜语都有效。”他想。
夏洛特不在屋里。花园深处工具屋的灯亮着。吉尔溜进厨房里,闻到炉子上牛肉汤的香气,他满意地笑了。
他走进客厅,把那盒杏仁小甜饼放在显眼的地方,正像出门到花园里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壁炉的火是燃着的。
这样的春夏之交的天气,屋里屋外都很暖和,可是壁炉的火竟然是燃着的。
吉尔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他慢慢地走近壁炉,火光熊熊,映红他的脸和花白胡子,可是他突然浑身冰冷,血液都似乎凝固。
他近十年的心血,狂热的爱情,那几本厚厚的集邮册,正在壁炉里,两根木柴中间,熊熊燃烧着。
他似乎听到巴黎上空的飞机冒着黑烟坠地,图卢兹城被火光吞噬,玛丽·居里在火中哀鸣。
几分钟如同几个世纪。吉尔站在壁炉面前,甚至没有起过抢救的念头。他只是任自己石化、粉碎,像圣女贞德一样,默然在火堆之上体会煎熬。
几分钟后,他恍然惊起,看了看四周,慢慢走出房门,向花园深处走去。脚下有东西绊得他一个踉跄,他拾起来,紧紧握在手里。那是一把铁锹。
呵呵,接受批评。这个因为主题是“愤怒”,我写的时候也不自觉地愤怒起来了。:)
接下来的一只新蛋,看看能不能画得云淡风轻点。
不过,我个人觉得你太过于注重戏剧效果。强烈的戏剧效果有时反而消弱了“痛”的感觉。
2000字,看来真的不太现实。2500字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