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那个男人已经有一阵子了。
我站在圣米歇尔大街和学府路交叉口的人行道上,一边微微跺着双脚,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人们。我所在的地方是巴黎拉丁区的繁华地带,身边这些人里,有年轻的、赶着去上课的学生,有提着公文包、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的银行职员,有穿了鲜艳颜色的风衣、相约逛街的老妇。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双双如蝴蝶般在我面前翩飞的脚。我总是先注意到人的脚,准确地说是人的鞋。这些鞋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款式各异,色彩斑斓。这个学生细长的腿装在棕色人造革的靴子里,这个银行职员的黑皮鞋该擦油了,这个老妇静脉曲张的小腿裹着肉色的薄丝袜、颤巍巍立在一双红色漆皮鞋上方。
我就是这样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因为他穿了一双包住脚踝的、半高帮的皮鞋。一个男人穿这样款式的皮鞋,我还很少见过,于是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除了那双半高帮的皮鞋之外,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微微发福的身体裹在一身藏青色的条纹西装里,下面是白衬衣和一条中规中矩的领带。他已经有点谢顶,看得出来作了一些掩饰,试图用定型水把两边的头发梳到中间去。脸刮得很干净,戴着一幅款式简约的眼镜。一句话,这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在人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普通中年男人,年轻时大约算不上什么帅哥,现在来看,并不出众,但也并不讨厌。
我注意到他的半高帮皮鞋时,他刚从街对面的Gibert书店出来,右手提着书店的袋子,左手摸着下巴,在书店门口稍微站了一站,脸上有犹疑不决的神气。最后他像是下了决心,走到路口的红灯下,斑马线的一端,和那里等绿灯的人们一起站着,似乎准备过马路。
这时,27路公共车从我面前开过。等车过了,我再把眼光投向路口的斑马线,绿灯已经亮起,人们开始穿行,可是那个男人却不见了。
我在原地又微微地跺了一会儿脚,觉得有些凉意,于是决定换个地方,沿着圣米歇尔大街走到卢森堡公园去。
转过身刚走了一两百米,我就差点撞上了一双半高帮皮鞋。
我嘟噜了两声,穿藏青色条纹西装的男人没有道歉也没有停留,飞快地从我身边走过。这就是巴黎人,他们行色匆匆,他们疾走如风,他们不道歉,他们不停留。
这个男人的背影比他的正面要好看,因为我看不到他隆起的小腹。他的右手依然提着Gibert的书袋,左手里也多了一个袋子。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胸间涌上一种熟悉的、灼热的疼痛。
我收回了迈向卢森堡公园的脚步。我决定跟踪这个男人。
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巴黎的速度。我紧紧盯着Gibert的蓝色袋子,尽量不引人注意、默默地跟随他。
没有人注意我。事实上,没有人注意别人。路人的眼光空灵而专注,似乎能同时触及万物,却又从不驻留。有一些人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微笑,嘴唇翕动,但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在与自己对话。更多的人脸色漠然而坚毅,似乎正心无旁骛地迈向一个重要的目标,又似乎这走在路上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目标,需要你心无杂念、目不斜视。
一条卷毛狗突然挡住我的去路,对我狂吠。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往后退缩。这条狗身长不满一尺,声音却大得出奇。它的主人是个红头发的老太太,死命扯着皮绳,厉声说:“阿尔方斯,闭嘴!”阿尔方斯被扯得踉踉跄跄,终于还是走了,一面走一面还恨恨地回头看我。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动物!我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往前一看,Gibert的蓝色书袋刚刚向右拐到了学府路上。我紧走几步,看到那个男人已经越过Champollion小街,到了Champo电影院门口,正在凑近橱窗,看上映的电影片名。
我没有过街,靠着墙站在路边的角落里,心想:他会不会进电影院去?
橱窗里最大的一张电影海报是黑白的,上面有个戴着钢盔、匍匐在地的男人。我看着这男人,觉得他有些面熟。
“道格拉斯。”身边有人说。
我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个头发银白、绅士模样的老人。
他身边的年轻亚洲女人用带了外国口音的法语,惊奇地问:“道格拉斯?演《本能》的那个?”
老头儿笑了,说:“不是迈克尔,是他的父亲,柯克·道格拉斯。”
那女人“哦”了一声,说:“我就说嘛,有这片子的时候,迈克尔·道格拉斯都不知道有没有出生呢。不过他们父子俩长得可真像啊。”
老头儿不再说话,只是满意而矜持地微笑着,拍拍女伴的肩膀,两人一起走远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女人侧着头,似乎在听男人说什么。她的个子比身边的男人还高,所以除了侧头之外,还必须微微低着头。她的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飘扬,柔和地拂过老人银白色的发鬓。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我不禁想。师生?情侣?或者两者都是?我们是在巴黎,在巴黎的心脏,文化和欲望共同像鲜血一样涌动,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可是我已经走神得太久了。我必须把视线收回到我的男人身上来。
他在影院门口逡巡了片刻,并没有想进去的意思,却拿出手机来,一边打电话,一边沿着Champollion小街往上走。这条街很窄,我在街的这面,虽然听不到他说什么,却几乎能看见他眼镜片下眉头的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他走到了 Medicis影院跟前。这次他因为正在打电话,根本就没有停留。我在街对面一边走,一边看到影院橱窗里的一个浓眉露肩美人的大幅黑白海报。影院门口有两个牌子,胖胖的老板娘正在招呼:“观看《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的观众,请在一号口排队。”人行道太窄,已经排满了人,那个男人不得不绕过排队的人们,走到街面上。他的步子仍然迈得又大又快,我在街的这边几乎一路小跑,才跟得上他。
我们来到了索邦大学面前的广场。虽然天气不算很好,广场上的露天咖啡座还是坐满了人。 有一些外地的游客正在拍照。广场中心的喷泉周围,三三两两地坐着人,聊天,读书。
那个男人合上手机,对着广场出了一会儿神,又看了看表。他是不是约了人在这里见面呢?我有些忐忑地想。
他走到喷泉旁,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去,左右看了看,不动声色地伸长了腿,似乎舒了一口气。
我慢慢向他走去。大概走得太近了,他的眼光突然从我身上掠过。我吓了一跳,赶快转过身,装作浏览广场边Vrin哲学书店橱窗里陈列的书。他并没有注意我,很快地把眼光移开了。
我谨慎地、一点点移动到离他不远的花台后面,我的心咚咚狂跳,甚至盖过了耳边喷泉的隆隆声。我偷眼看着他把装满书的蓝色袋子放在脚边干燥的地方,打开另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瓶水,一只苹果泥面包,开始斯文地吃起来。我几乎能听到他心满意足的叹息。
我下定决心,走近他。喷泉的巨大水柱水花四溅,随风而来,水珠纷然落在我身上。可是我依然义无反顾地走近他。这时,笼罩在广场上的灰色天空突然绽裂,一缕阳光投射下来,喷泉细密如织的白色水雾中浮起一道隐约而璀璨的彩虹,映照在我温柔的眼珠里。
他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面包屑从他嘴边和指间细细掉落,我轻轻抖抖肩膀,身上的水珠沿着我的灰色羽毛悄然滑下。我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娇羞的咕咕声,绕着那双半高帮皮鞋,不紧不慢地啄食起地上的面包屑来。
胸口灼热的疼痛感消失了。小时候妈妈对我说的话果然没错。她说:“你不是心疼,你只是饿了。”
谢谢夸奖,呵呵
别针妈,你好!
呵呵,这是交给豆腐庄的作业,算是一个写作练习吧
结尾太惊艳了。~~
这种不负责任的阅读态度,实在是令人发指呀!哼哼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