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鼐的婚姻,总的来说还算门当户对:我们俩都是农民的孙辈,小知识分子的儿辈,而我们各自基本都可以算个中型知识分子。虽然这里面也有很多不平等的因素,比如我的农民祖辈跟他的农民祖辈的生活条件不可同日而语,我的小知识分子父母跟他的小知识分子父母没有享受过同等的物质待遇,我经历过物质匮乏、生活艰难,而他没有。但这些不平等是社会和时代环境造成的,所以我从来不以为意,并不认为它们对我们俩的精神平等有什么影响。
我第一次见到我婆婆,是在瑞士。她与老鼐的姨妈去看望老鼐。那时我和老鼐已经暗度陈仓了一阵子了,但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所以并没有正式地通知父母。尽管如此,老鼐还是勇敢地把我作为一个普通朋友介绍给了她的妈妈和姨妈。见面之前,忐忑的老鼐给她们打了无数预防针,比如不能跟我拥抱、贴面,不能太热情,等等。于是我在老鼐宿舍里见到我婆婆的场景是这样的:她轻度微笑着伸手走上前来,说:“Bonjour,Mademoiselle”。(您好,小姐。)
后来老鼐给我说,她妈妈当时很紧张。那是她第一次与一个亚洲人打交道,而且还是从神秘的中国来的。我心想,她没准以为我是一个中国大富人家的小姐,所以才能去瑞士读书。
后来他们当然很快就发现我并不是大富人家的小姐,而是个穷人,更是个好吃懒做的穷人。但他们跟我父母一样,从头到尾没有干涉过我们的恋爱婚姻。当然这也因为我和老鼐都是个性极强的人,自己决定的事情,就算他们干涉,也是没有用的。
我与老鼐结婚之前,一直很头疼如何称呼他的父母。老鼐的弟媳当时还是弟弟的女朋友,直接称呼他们的名字。但我实在叫不出口,于是只好假模假样地称呼他们作“Madame,Monsieur”。这还不是最别扭的。最别扭的是当我对他们其中一人说起另一人时,比如我跟老鼐的爸爸说话,提到老鼐的妈妈,我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直呼其名?我叫不出口。说“您的太太”?太装斯文了吧。说“老鼐的妈妈”?好像又显得太生疏了。
后来我与老鼐结婚了。我真是如释重负啊,刚从市政府出来,我就改口叫他爸爸妈妈为“爸爸、妈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赶趟子上,跟公婆套近乎呢。谁知道这只是方便了我自己而已!
他们一开始很不习惯,慢慢地也习惯了。我们都心知肚明,这里的“爸爸妈妈”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同理,我也从来没有对老鼐的叔婶舅姑们直呼其名,一般是叫他们作“Tonton XX”,“Tata XX”,这个tonton和tata是儿语里的叔叔和姑姑,我这么叫出来,他们可以当作调侃玩笑,而对我来说却是正式的,于是我们都坦然了,可谓一箭双雕。与此同时,我对公婆也好,婆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好,永远都称呼“您”,从来不说“你”,这是表示尊敬,同时也是保持距离。
我公婆生长于欧洲的小山村,性格很纯朴,比如到现在都还保持着出门时带三明治、而不是去餐馆吃饭的习惯。这跟我父母的习惯是一样的。所以我说我与老鼐是门当户对。我婆婆生了两个儿子,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女儿。据说当年怀老鼐的弟弟时,B超技术还不算高,看不出来是男是女。于是我婆婆坚定地认为这次一定是个女孩,连名字都起好了。等生下来一看是个男孩,就想再接再厉,生第三胎,拼个女儿。可是我公公不配合了,说万一第三个还是个小子,咋办?
我婆婆很爱自己的两个儿子,自称“老母鸡式妈妈”。以前是一天没接到报平安的电话,就坐立不安的。现在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大儿子娶妻不贤,常常在耳边煽风点火,说你们越是这样每天报平安,你妈妈越是缺少淡定,只要一天没有消息,就该急坏了。你们要训练她酷一点,要她明白“没消息=好消息”的道理。这样她的心理承受力才会加强,不会整天担惊受怕的。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媳妇一堆冠冕堂皇的话,都是出于自己阴暗的控制欲,试图把丈夫从老母鸡式婆婆的羽翼之下拖离开来。
有一次我们回公婆家,小叔子也放假回来,弟妹因为工作,没有同行。晚上,婆婆对我小叔子说“你要记得给艾米莉打电话啊”。我小叔子叹气,说:“妈妈,我已经三十岁了!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当作小孩?”我在里间偷笑,心想这小子也开始受到老婆的教育,而且这教育看来已经初见成效了。
我婆婆对两个儿子的爱护,是显而易见的。比如大家分蛋糕,如果剩下两块,她会自然而然地说:“这个可以留给阿鼐和阿洛明天早上吃。”经过这么多年的观察,我发现她这么说的时候,并不是有意地忽视儿媳们,而是自然而然首先就想到了儿子。我公公常常想得比她周到,有时候就会半真半假地说她:“你这么说,小托跟艾米莉要生气了。”其实我怎么会生气呢,老鼐的那块蛋糕,第二天早上一定是我的。跟婆婆是没有必要较劲的,搞定丈夫就搞定了一切。
我婆婆性格温顺,但喜怒还是明显地表达出来,而且表达自己意见时也直言不讳。我常跟老鼐说,跟你妈妈比起来,你爸爸就是“笑面虎”,看起来嘻里哈拉,好说话得很,但是心思要缜密很多,经常以柔克刚,轻描淡写地教训教训人,能收到很好的效果。老鼐觉得“笑面虎”这个称呼实在有趣,有时候看我公公开始迂回曲折地说话,就对我挤挤眼睛,说:“笑面虎!”
我公婆跟他们的野蛮人儿媳共处了这么久,学会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口是心非。比如老鼐出差的那几天,他们很喜欢接猫宝儿去玩,但是又不愿意直接表达他们的渴望,就由笑面虎公公出面跟我说:“如果你太忙,我们很愿意接她去一天,减轻你的负担。”这种小伎俩,怎么能逃得过野蛮人的火眼金睛,于是野蛮人就说:“不用了,我自己能克服,我虽然忙,但是很高兴。”看着他们失望的眼神,我暗叹:跟我说话,干嘛那么曲折呢?直接说“我们希望接她去,可以吗?”,不就行了么?
总的来说,我觉得我公婆的方寸还是把握得不错。我们需要帮忙时他们很热心,但是平时并不介入我们的生活。虽然婆婆有点老母鸡,公公有点笑面虎,但与子女间的关系还是比较正常的,尊重小辈的个人生活和意见,并不太指手画脚(反正对我这样的人,指手画脚也没用),而小辈需要帮忙时也尽力而为。能做到这一点,主要的原因当然是他们希望儿子们幸福。我虽然是个充满蛮性的女人,但这一点还是看得清楚的。所以他们如果对我好,我不会感动得忘乎所以;他们如果有惹我不满的地方,我能当场抗议就当场抗议(这是大多数情况),不能当场抗议的,我就走迂回路线,从丈夫身上打开缺口。老鼐是头脑清醒、思想明晰的人,知道妻子的荣誉与利益跟自己的荣誉与利益是一体的,所以他在尊敬爱戴父母的同时,决不会让我受了委屈。
所以我跟公婆还是算友好的。我已经很多年过年过节都不送公婆礼物了。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缺。他们送我的礼物,大部分也从来用不上。我送出去很多废物又收进来很多废物之后,痛定思痛,跟老鼐说,从此过年过节,我不送礼物了,别人也不必送我礼物了!我公公去年六十岁生日,我们小辈凑份子请他和婆婆到一家米其林星级餐馆里吃饭,算作礼物。他很高兴,出来后偷偷跟我说:“这样的礼物,比绞尽脑汁想出来、却又一无用处的礼物好多了!”我仔细地揣度了一下这句话,觉得这一次,笑面虎大概是认真的。
没有鄙视。挺好看的啊
过姊姊,请你鄙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