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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朵美丽的三棱镜(中)

(2011-02-25 17:23:42) 下一个


我有的时候非常渴望能回到童年。不是因为想重新来过,也不是因为要弥补什么缺憾,而只是想认识当年的那个我。我现在对自己的童年的大部分认识,都来自于“他们说”。他们说我有圆圆的大脑袋、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他们说我很聪明可是脾气很怪,他们说我很早学会说话,可是很晚才会走路,他们说在学校里我常常被同学欺负……

在我童年的照片上,我果然有圆圆的脑袋和大大的眼睛。脾气固执,大概也是真的,因为现在还有后遗症,而且在女儿身上,隐约也能见到家学渊源(我丈夫坚决不承认这个固执跟他的基因有丝毫的关系,我暂时不与他计较。但细细说来,他其实也是个犟人,脱不了干系的)。

我在有些照片上笑得像朵花,可是在另一些照片上一脸严肃,样子很深沉,而且还不像是单纯的小孩儿赌气,颇有点忧国忧民的气势。我看着那些照片,拼命想时光倒转,把自己置换到那小孩儿身体里去,细细研究她,究竟为了什么而如此严肃深沉?

我翻开当年的作文本,想看看那个小孩子当年是怎么想的。可是当年的作文,怎么做得了数呢?开篇不是“今天天气很好,蓝蓝的天空上万里无云,我们小组的同学一起去帮助五保户刘大娘做家务”就是“党的XX届X中全会以来,农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结尾总是“我们一定要努力学习,长大后争取成为建设祖国的栋梁之材!”我的作文从来都能得高分,因为我从来都能把这些话写得娴熟圆满。

我把作文本丢在一边,继续在纸箱里翻啊翻,翻出一个绿皮笔记本来。翻开来看,里面有几段汪国真的诗,有几篇伤春悲秋的感叹,有几个指代模糊的表达爱慕之情的句子。这个笔记本的内容,不是交给老师的,虽然有强说愁的嫌疑,但大概能有一点真实情感的表露吧。

我翻过汪国真的诗,翻过伤春悲秋的感叹,翻过表达爱慕之情的句子,突然看到一句话,触目惊心:

“我真希望下一辈子,不要再做外公的外孙女!”

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我外公还活得很精神。到了今天,他已经去世六年了。

外公一辈子吝啬古怪,除了大舅的几个孩子以及小姨能得他稍微青眼相看以外,他对家里人一视同仁的刻薄。我们孙辈,没有一个不怕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温暖。有一次过年,他杀鸡,让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帮他抓住鸡脖子。我怕得要死,但是权衡了半天,对外公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杀鸡的恐惧,我竟然根本不敢违抗他,从头到尾紧紧抓住鸡脖子,虽然吓得几欲晕去,却丝毫不敢松手。

我外婆非常善良大度,对我们很好。我总是纳闷,这两个性子截然不同的人,竟然生活了一辈子,还养育了六个孩子。他们的这一桩旧式包办婚姻,竟然意想不到的长久稳定。

我从小一直认为我外公对我,是完全没有祖孙感情的。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他大概根本就无所谓。有一次我这样对我三姨的儿子说起,表弟大叫:“他最没有感情的,应该是我!”我们俩相视,竟然忍不住惊笑起来:我们都来争这“最不被喜欢”的头衔了,可见我外公对我们多么刻薄无情。

我对外公的惧怕一直持续到了我长大成人,这时的我,已经没有多少可以惧怕的人或物了。可是每次见到我外公,还是忍不住脊背发凉。其实他那时已经渐渐衰老,不能再像当年那样给家人施加很多的压力,但是我见到他,还是最多礼貌性地叫一声,就再也不愿多话。有时我就觉得这也很悲哀:他尚自年富力强时给我这个小孩子留下了太多的阴暗记忆,以至于我年富力强时不愿对他一个垂暮老人表示丝毫的爱与关怀。在他来说,似乎有点因果循环的悲哀。而我,居然这样能记仇,连对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也要讲究正义与公平。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以为从此他就离开我的生命和记忆了。奇怪的是,他去世了这么些年,我竟然常常想起他。甚至比想起一些关系曾经很好的旧朋友的时候还多。有时候我与老鼐犯犟,无理取闹,老鼐说:“你真不愧是你外公的孙女啊!”(老鼐认识我外公的时候,他已经垂垂老矣,不像以前那样固执了,但有时候也能窥见余威。)听到这句话,我竟然不生气,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我女儿现在固执起来,天地俱惊,我也无法遏制地想着:她身上果然流淌着我外公的血。

当我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有两个关于外公的、遥远的记忆猛然在我脑海中复活,清楚明白得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第一个是很多年以前,我外婆外公在家里帮人加工一种叫做饵块的米糕,起早贪黑地工作。有一次,我外公大概是没睡够觉,在背起一袋米的时候犯了头晕,从很高的台子上一头栽下来,眼角被院子里铺的鹅卵石砸开了一个很深的口子,当下闭眼呻吟,很痛苦的样子。我外婆不慌不忙地把他扶到床上躺着,让我拿云南白药过来给他敷伤口,我颤抖着双手,用一块小棉花蘸药粉,抖抖索索地往那个大血口子上扑。外婆夹手夺过我手里的药瓶,倒出小半瓶药粉在纸上,倾斜了纸,唰地就把许多药粉一次性倒到伤口上去。这一切做完后,她转身出去,接着干手头的活。房间里只有我与外公两个人,我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溜出去,可是我外公闭着眼,呻吟着,突然很虚弱地叫着我的小名,问我:“伤口很深吧?”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外公这样柔和地跟我说话,一下子愣在当地,无法挪步。半天,我才温和地回答:“没有,阿爷,不用怕,不算很深。”说这句话时,我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感动,又是怜惜,百感交集,无法言说。

另一个记忆是外公去世前三四年的事。老鼐陪我回老家,陪我外公打麻将。外公赢了老鼐的钱,坚决不要,追到我们房间里,很酷地把钱丢在床上,也不说话,转身就走。我非常惊奇,因为我记忆中的外公吝啬小气,锱铢必较,我决计想不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外婆每年七月十四总要做些白包、纸元宝出去卖。我妈妈是很反对的,可是屡禁不止,只好听之任之。外婆自认为能赚到钱,但看到的只是卖东西收进来的的直接收入,完全想不到前边还有本钱(妈妈和阿姨们给她买纸)、还有人工(我的阿姨们背着纸钱到集市上去卖,还有我们参加制作,这些都是免费劳动力啊。要是按照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工资标准,我的外婆早已血本无归了)。我外婆每到五六月份,就开始孜孜不倦地制作,到了七月十四前后,就由阿姨们背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外公也参与售卖工作。老鼐在我老家的时候,经常干的一件事就是背着箩筐去给十字街口的外公送货。我外公身边同卖的一干人都觉得很新奇,我外公觉得很神气,回来以后跟外婆说:今天卖得好,外国仔送来的两趟都卖光了!

老鼐听说自己被叫作“外国仔”,总是很委屈,说:第一,我是他的孙女婿;第二,我是有名字的!

事实是:我外公大概到最后都没办法把这个“外国仔”和他的孙女婿之间划上等号。

九泉之下的我的外公当然更想不到,此时此刻,几千里之外,有一个剪着锅盖头的小小外国仔,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被妈妈宝贝、亲吻,不断听到“乖乖,我爱你”这样的温柔话语。外公一辈子都不曾得到这样的温柔。他很小时,妈妈就死了。

就算他妈妈不死,保护他、爱惜他,他也不会得到这样直白的爱的表露吧。我爸爸妈妈很爱我,但是大概也不曾亲吻过我。他们那个时代的父母,又是边远的少数民族,除了尽力提供无虞的衣食、保证孩子受到良好教育之外,从不善于爱的直接表露。以至于他们现在老了,偶尔多情一次,说一句满怀感情的话语,我听着却非常不自在,于是常常装作没有听到。 

所以我在亲吻女儿的时候,常常想:“我是不是在亲吻小时候的自己呢?”这么一想,我就又恍惚起来,心里突然充满了柔软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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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非典型性淑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托宝猫的评论:我感觉你对外公很有感情:)老人家上了年纪,都会变得比较可爱些,比年轻气盛的时候可爱多多。
托宝猫 回复 悄悄话 回复非典型性淑女的评论:

我是广为诱惑,愿者上钩,咔咔咔
我现在常常思考的,还不是我外公是否爱我,而是我是否爱我外公。
你的评论是对拙文的抬举,不是辱没:)
非典型性淑女 回复 悄悄话 老大啊,你不带这么诱惑人家养小孩的呀!
你外公终究也是爱你的,也维护你的面子,以你为荣的。只不过老辈人表达方法不一样。
你LG也是强人,当然,本来能娶有水平国女的西男都是见识修养高于常人的。
做不来文评,说废话对好文也是辱没,只能说,我被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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