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真的中了!
还是两千万。
我的目光在电脑屏幕和彩票之间急切地飘了几个来回,终于确认无误。
奶奶的……还真他妈中了!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老式吊灯。昏暗的光线里,手中的彩票显得愈发地惨白。我狂跳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我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不是两千,不是二十万。
是两千万!
这该死的两千万!
我把彩票翻过来,又翻回来,像是要从另一面看到不一样的答案。可是,号码毫无慈悲地一次次告诉我:是的,你中了。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张薄纸。
手机「叮」地一声亮了。我吓了一跳,像做贼一样慌忙抓起手机。屏幕上弹出一个消息,来自那个我素未谋面的网友——灯塔。
「中了吗?哈哈,不可能吧?」
我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哆嗦着回了一个字:
【中。】
过了几秒,屏幕弹出:
【!?……】
我闭了闭眼,指尖在屏幕上艰难地敲着:
「真的。两千万。」
消息发出去之后,我靠在椅背上,浑身一阵无力。像是被重锤连着砸了几下,力气都被打散了。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网络断了。终于,一个新的消息跳了出来: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我看着这行字,笑了,笑得有点苦涩。
骗你?
你知道我此刻有多么希望是在骗你吗?
两千万。
这个数字太大,大到让我感受到的不是喜悦,反而是种莫名的惶恐和……荒唐。
这感觉,只在老婆发火的时候才有。但现在她不在家。这会儿,她正在餐馆里穿着那件沾满油渍的黄色围裙,戴着塑胶手套,低着头分拣水池里狼藉的碗碟。
她会不会想到,她所倚靠的、养着的废物丈夫,忽然间,握住了两千万?
我这么想着,又把那张小小的彩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买彩票,是灯塔的提议。
两天前的晚上,我把签约的喜讯告诉了她。小说写了小十年,码了十几篇,终于有了签约,我没有告诉老婆,却先发给了她。
当时,她回了句:「你这么做,你老婆知道吗?」
「小说的创意,是我们打字聊天,聊了两个月,聊出来的。签约,你有权先知道。而且,稿费也应该有你一半。」
「一个中篇,能有几个小钱?」
「说实话,是没几个。但这是我的第一次。」
「嘿!你最好把字打全了,好吧。什么第一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大姑娘入洞房,要我负责呢。哈哈……」
我正琢磨怎样回怼她,又一串字符跳出来:「心意收到。不如这样,我提议,你干脆买张彩票吧!把你的幸运数字和我的幸运数字加在一起,搞个纪念!」
我想了想,这主意倒是不错。「附议。中了,我们对分。没中,算我的。」
「成交!」她的爽快,总是那么直接。
我调侃她:「你就不怕我中了大奖,自己独吞?」
她回了一句,让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反正我运气一向不好,不信真的能中。就当给你攒个好运。」
我当时也没当回事,只是随手买了那一注。
没想到,真的……中了。
不想,这场命运的恶作剧,竟然在我这个一事无成的中年废物身上上演了。
哔哔——图标闪烁。
「好吧。我们机场见,我这就订票。」
「机票我出。我们明天机场见。不见不散。」
「我再问一遍,想好了吗?真的要分我一半?」」
我盯着屏幕,沉默了几秒。然后,敲下了:
「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她回了一个笑脸,简简单单,却带着一种让我心底一阵发烫的温暖。
我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明天。我要面对的将会是什么?一丝忐忑,一丝不安,一丝兴奋,还有蠢蠢的期待和渴望——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太阳正毒,机场外的停车场像块烧红的铁。我开着十年新的二手车,沿着指示慢慢行进。窗户开着,热风一股股灌进来,脸上又热又黏。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滴在脖子里,痒痒的,我懒得擦。
我心里有些发麻。这种麻木,有点像考试前一分钟,看着钟表发呆的那种空白。
停车。
熄火。
阳光刺目,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抬手遮了遮,动作僵硬得像是刚学会行走的孩子。
把黄色凉帽压低了一些——这是我跟灯塔的约定,一个早就尘封在记忆里的小默契。
拎着手机,我像是逃离什么似的,钻出车门,任热浪一下子扑上来,裹住了我整个人。
出口 B 就在前方。人群像潮水般涌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带着各自的焦躁与目的,汇成一条急促的小河,川流不息。
我本能地往旁边退了退,找到一根水泥柱,靠着站定。水泥柱粗糙冰冷,蹭得我手臂一阵发麻,我却觉得安心。
手机在掌心里被我捏得发烫,仿佛它是我与世界唯一的联结,也是最后的退路。
屏幕亮了,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我在出口 B 了,白卫衣牛仔裤,红背包。」
我抬头扫视四周。人影叠叠重重,密密匝匝,像一团拨不开的浓雾。每一张脸都显得模糊而遥远。
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异又矛盾的情绪:希望她立刻出现在眼前,又害怕她真的出现,打破这份脆弱得近乎自欺的平静。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你呢?】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一道细小却尖锐的裂缝,从胸口一直蔓延到指尖。
我低头匆忙打字:「左手边,水泥柱,灰色 T 恤,浅黄色凉帽。」
指尖出了汗,屏幕上沾着一层湿漉漉的滑腻感,打字时几乎要滑掉。每一个字母都像挤出来的一样吃力。
几秒后,她出现了。
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像一颗无意间掉落在尘土里的珍珠,不张扬却清晰得不可忽视。
白色卫衣,蓝色牛仔裤,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红色背包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一晃一晃,像小时候出远门时小孩背着的旧行李袋,带着一种生涩又可爱的认真劲儿。
她停在出口附近,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眼睛又亮又黑,亮得像要把整个夏天都映进去。
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点不安,又带着一种小动物般怯生生的好奇。
阳光从高空倾泻下来,在她的发梢跳跃,剪出一圈柔软温暖的光晕,仿佛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小世界。
一瞬间,我几乎想转身离开。
逃掉这一场注定无法收拾的重逢,逃掉那些压在心底太久太久、连名字都不敢提起的情绪。
可我来不及了。
她已经看到了我。
她笑了。
很自然,很真诚,像夏天第一阵穿过林间的小风,带着青草的味道,轻轻拂过心湖,掀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是你吧?」
她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眼神明亮。
我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往上扯,却怎么也扯不出什么温暖的弧度。胸口有些发闷,不是因为热。是因为这份信任太轻,而我太沉重。
「终于见到真人啦!」
她笑着说,眼里像装了满满的阳光。
我低头拎了拎手里的帽子,咧开嘴笑了笑,没敢对视太久。眼前的她,比我想象的更简单,也更干净。简单得让我心虚,干净得让我慌张。
「走吧,找个地方坐坐。」我的声音有点哑。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跟着我往停车场走。我们一前一后,在阳光底下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阵风吹过,她伸手扶住背包,动作轻轻的,像捞住随时可能飞走的气球。
我侧头瞥了她一眼,心底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人生能重来,或许我也想守护这样一个人。
但我很快咬紧了牙,把这念头压了下去。
她一上车,挥着手笑着说:「好热啊!车有空调吗?」
「没有。」
「没关系。」她摇下车窗,让热风灌进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我开着车,一言不发,整个人像沉在沸水里的石头,烫得发麻,却死死压住了所有情绪。
我找了一家最近的小咖啡馆。门口挂着一串小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乱响,好像在召唤我们「快进快进」。
我们推门进去,冷气一下子包裹了全身,一身的燥热竟瞬间凝成了一层冰壳。
咖啡馆里人很少,阳光从斑驳的窗帘缝隙洒进来,照在木质桌椅上,散发出温暖的香气。
我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盯着桌子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划着圈。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要说什么?
要怎么说?
怎么才能不显得狼狈?
就在我还在心虚地发呆时,她忽然开口了。
「你来……你老婆知道吗?」她声音不高,说「老婆」二字时,既认真又眼含笑意。而那语气,却让我感觉她说「老妈」才合适,而我们就像两个背着老妈干坏事的淘气鬼。
我猛地一僵,呼吸一滞,抬起头。她眨着眼睛看着我,眼底没有讽刺,也没有责备。只有天真,还有点小小的调皮。而我,仿佛整个人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空气仿佛凝住了。耳边只听见自己血液的声音,一下一下,急促而沉重。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想笑一笑,却比哭还难看。桌上的水杯反射着阳光,晃得我眼睛发疼。那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要面对的不是中彩票,不是秘密,不是未来。真正要面对的,是我自己。
我低头盯着桌面,手指不自觉地在木纹上画着圈。
灯塔没有催我,只是安静地坐着。咖啡馆里空调轻轻轰响着,阳光透过百叶窗,斑驳地洒在她白色卫衣的肩膀上,柔软又温暖。这种温暖,让我更难受了。像冬天捧着一杯滚烫的热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资格握住。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发哑。「她现在正在餐馆里打工。」
「噢。她很能干。」
「是的。她很辛苦。十多年了,家里的花销全靠她一个人撑着。」我的耳边嗡嗡的,像有一群看不见的蜂围着我。
「所以……她对你很凶?」灯塔小心翼翼地问。
「她有时候对我,是很凶。」我苦笑了一下。「她骂我,嫌我窝囊,废物。说得也没错,我确实……没什么用。」我悄悄握紧了拳头,指甲刺进掌心。「我一边靠她养活,一边暗暗发誓,一旦有了成绩,一旦发表了长篇……就离开她。我以为自己配得上更好的人生,也配得上……新的感情。」
「但……她又是个很傻的人。生活上从来没亏待过我,衣服、饭菜……总是默默照顾着。有时候我怀疑,她是不是觉得女人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才有这样的反差。」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怕被空气听见了似的。
灯塔一直没打断我,只是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嘲笑,只有认真。这一份耐心,让我心里更像打翻了五味瓶。
「直到有一天,我接她回家,无意中看到她和同事聊天。」我闭了闭眼,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她说起我,说我在家写作的时候,脸上……是骄傲的。」我狠狠咽了口口水,喉咙像被一把钝刀子刮过。「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是相信我的。相信我在坚持着什么。」
我低下头,眼眶微微发热。指尖的汗水和桌面混在一起,一圈一圈,晕开。一阵沉默。只有咖啡机在远处咕嘟咕嘟地响着。
我抬起头,勉强扯了扯嘴角。我苦笑着说,声音颤抖得厉害。每说一个字,心脏就像被人一下一下敲打着,痛得厉害。
阳光很亮,洒在桌子上,把我颤抖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灯塔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点点难过,也有一点点……说不清的温柔。
我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后来,遇到了你。」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背景音乐淹没。
……
我一直喃喃地说着,声音低得仿佛只是对自己耳语。
「所以,小说签了约以后,我第一时间想到,要把稿费分一半给你。而那张彩票,也是你突发奇想提议去买的。说到底,我更应该把中奖的钱也分一半给你。现在,彩票真的中了大奖……我必须守信,把属于你的部分给你。」
话音落下,一阵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仿佛空气也凝固了。
对面,灯塔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平静,却又像暗潮涌动。
「可我心里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她顿了顿,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像要穿透我的伪装,「你这样做,说到底,不过是想找个机会,把积郁了多年的怨气,一口气都吐出来。」
我低下头,捏紧了手中的咖啡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杯口袅袅升腾的热气,在我的眼前铺开一层淡淡的雾,让本已模糊的视线变得更加朦胧。
过了片刻,灯塔轻轻抬起手,慢慢推过来一张干净的餐巾纸。她嘴角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第一场细雨,带着洗涤心灵的力量:「如果想哭的话,用这个吧。」
她的笑,不是怜悯,不是施舍,也不是冰冷的宽恕。那是一种更深远的情绪——一种无声的包容,像大海,像天空,把我所有的自卑、愧疚和拙劣的伎俩,统统收纳其中,无声无息地化解。
我鼻子一酸,眼眶像被滚烫的情绪灌满,喉咙仿佛塞进了一团炙热的棉絮,又疼又胀。但我还是努力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微弱却真切的笑容。那一刻,我终于像一个迷失多年的人,第一次触摸到了归途的灯光。
灯塔看着我笑了,眼中浮起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柔光。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咖啡杯往我这边推了推,示意我趁热喝。桌面微微颤了一下,像极了我心底涌动的暗潮。
我双手捧着杯子,指尖终于不再那么僵硬。暖意顺着掌心一点点渗透进来,像是融化了连日来的冷漠与倔强。
「对不起……」
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像一粒掉进深海的石子,溅不起一点浪花。但灯塔听见了。她轻轻「嗯」了一声,既没有追问,也没有安慰,就像接受一个早已注定的答案那样平静。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泪水没有真的滑下来,可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已经是湿漉漉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盈和释然。
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一刻,过去所有无法言说的误解、伤害、悔恨,仿佛都在这杯温热的咖啡和那张餐巾纸里,悄悄找到了归宿。
而我终于明白,有些原谅,不是因为对方值得,而是因为——自己终于可以放过自己了。
咖啡馆里的风扇咯吱咯吱响着。阳光从灰蓝色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落在桌面上,像一摊摊温暖的碎金。
灯塔拿着吸管戳着杯底,咬着嘴唇想了想,说:「至于彩票嘛——」
她话未说完,我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妻子打来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接了。
「喂?」
电话那头,妻子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冲出来,带着掩不住的兴奋:「喂!你在哪儿?!餐馆皇帝蟹半价!半价啊!快来快来!明天我休假,咱们大餐!!快来!!!」
她的声音又急又亮,极具穿透力,几乎整个咖啡馆都能听到她近乎咆哮的喜悦。
我握着手机,一时间竟有点发窘。热气腾腾的生活气息,从冰冷的听筒里扑面而来,烫得我咽了口唾沫,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好好好,我这就来。」
妻子在那头笑得像个孩子:「快点,别磨蹭!晚了,皇帝蟹就没了。」
然后啪地挂了电话。
我呆了两秒,手机还攥在手里,仿佛还能听见妻子大笑的余音。心里,突然浮上一股奇异的暖意,又有一点莫名的涩意。
灯塔撑着下巴,看着我,嘴角勾起一个调皮的弧度。
「皇帝蟹啊?」她眨眨眼,「听起来好棒。」
我揉了揉脸,把手机揣进口袋,站起身。
「对不起,我得走了。」我说。
「去见老婆?」她一脸无辜。
「是啊。我那老婆,早了,和风细雨;晚了,电闪雷鸣。」
说话的时候,我心里有点慌张,怕她误会我是个结账时候上厕所的惯犯。
灯塔歪着头,忽然笑了。
「我能跟你去吗?」
我愣住,脱口而出:「你去?干嘛?」
她用吸管敲敲桌子,歪着脑袋笑:「我想看看你老婆。」又顿了顿,眼睛弯弯:「噢,不是啦,我想看看皇帝蟹。我还没吃过那东西呢。」
一瞬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静默了两秒钟。她站起身,拍了拍牛仔裤,动作自然得像要去散步。
「放心,我不是来捣乱的,更不是来添乱的。」她耸耸肩,笑着补充,「就当……弥补一下我们未完成的见面仪式吧。」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理智告诉我:拒绝。太荒唐了。
但某个地方,又隐隐有点想让她看看——看看我真实的、粗糙的、温热的生活。看看,我是谁。也看看,我将选择什么。
「你……确定?」我声音有点沙哑。
她没有说话,只笑着点点头。
「好吧……」我终于挤出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走出咖啡馆,风铃叮叮当当作响,像是在送别一场无声的小剧目。
车里依旧闷热,她打开窗,任凭风灌进来。阳光铺天盖地地洒在路面上,照得人眼睛发痛。我戴上凉帽,偷偷侧头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她。
她把脸贴在车窗上,像只懒洋洋的猫,眼神里有点孩子气的期待,还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是车轮滚滚,在烈日下投下两道若隐若现的影子。
快到餐馆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厉害,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耳边隐隐回荡着妻子在电话里的喊叫:「快来快来!皇帝蟹啊!!」
这种质朴的兴奋,像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攥住了我飘浮不定的心。
我紧紧握着方向盘,手心湿滑。心里一片乱麻。一种说不清的羞愧、烦躁、自嘲,还有一点点恐惧,交缠在一起。车子拐进熟悉的小巷,前面就是餐馆的后门。小地方,热闹得很,后厨门口常常堆着垃圾桶,还有员工抽烟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油烟味、汽水瓶子、塑料袋,还有妻子那件洗得发白的工服。
我踩了刹车,车子颠簸着停住。正准备熄火,灯塔突然开口了。声音软软的,却带着一丝疏离:「我在这儿下吧。」
我一怔,侧头看她。
她笑了笑,眼睛弯弯的:
「我就在远处看看。不打扰你们。」
我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她已经拉开车门,轻巧地下了车,身影很快融进了阳光和人群里。我坐在车里,呆呆地看着她站到不远处的一根路灯杆子后。
我心里一阵收缩,眼眶竟有点发酸。
刚熄了火,我看见餐馆后门那儿,妻子弯着腰,从店里走出来了。她手里拎着两大袋子,塑料袋被塞得满满的,沉得变了形。袋子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鼓鼓囊囊的:皇帝蟹、生虾、大块大块的冰袋,还有一瓶廉价白酒。
妻子穿着洗旧的工服,额头上都是汗,却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她左肩微微斜着,似乎有点扭到了,但还是咬牙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那一瞬间,什么东西狠狠地撞进了我的胸口。我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脏咚的一声,钝钝的疼。
我知道,此刻灯塔正站在路灯杆子后。她没靠太近,也没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的妻子。那一刻,灯塔像个旁观者,也像个温柔的判官。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股无法言说的耻辱、疼痛、感动、慌乱,一起涌上来。
我突然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键盘上打出来的梦想,也不是虚幻的逃离。是沉甸甸的塑料袋,是额头的汗水,是肩膀扭伤了也还冲你咧着嘴笑的小女人。
我的眼睛一阵一阵发烫,心里却涌起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尽管这安定粗糙、狼狈、廉价,还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可那就是我的世界。是宽容我的任性,不图我感到歉疚、感到负罪的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脚步有些僵硬,却一步步走向妻子。阳光很烈,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影子落在地上的重量。妻子看到我,眼睛一亮,冲我挥挥手。
「快伸手啊你!你可真是。我都快累死啦,还走那么慢!」她笑着,满脸是汗,牙齿白得耀眼。我快步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袋子。袋子沉得让我一个踉跄,指尖都被勒得发白。妻子看着我咧嘴一笑,汗水从她的鬓角滑下来,笑容却像盛夏最明亮的光。
「快点拿回去,放冰箱冷藏。我得赶紧回去做事,经理在后厨催着呢。」她一边说,一边擦了把额头的汗。「明天我休假,给你做顿大餐。」她用力把塑料袋提了提,像是把所有的期待和快乐都交到我手里。
我咬着牙,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仿佛塞着一团滚烫的棉絮,胀胀的,发烫,却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妻子拍拍我的肩膀,力道轻柔却坚定。那一拍仿佛在说:「别想太多,好好过。」
她冲我摆了摆手,像挥走什么无关紧要的烦恼。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步穿过后巷,动作干脆利落。
她推开那扇油迹斑驳的小门,门轴发出一声轻微刺耳的吱呀,紧接着,「砰」的一声,门板重重关上了。
那一声响,像把她彻底锁进了另一个世界。门缝里涌出的热气和油烟味迅速消散,连带着她的身影、她的气息,也一并被隔绝在了厚重的厨房空气里。
我仍站在原地,两只手死死拎着沉甸甸的皇帝蟹袋子,肩膀被勒得生疼,却仿佛失去了知觉。
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阳光毒辣地炙烤着水泥地,空气像被点燃了一样,混合着油烟、海鲜、盐分和汗水的味道,粘稠得几乎让人窒息。
汗水从发根一路流下,沿着脊梁蜿蜒而下,打湿了后背的衣料,冰凉又灼热。
可我的心里,却渐渐升起一种奇异而彻骨的冷清感,像潮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把五脏六腑一点点浸泡其中。
我抬头,视线越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越过嘈杂的店铺招牌,落在远远的路灯杆上。
那里,空荡荡的。
灯塔不见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就像从未出现过。
仿佛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夏天,不属于这片充满汗水和油烟气息的人间。
她就像——我心底突然升起的一个微弱念头,一个脆弱得无法抵挡现实冲刷的幻影。
一闪即灭。
我低下头,握紧手里的塑料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再抬头时,天光依旧刺眼,周围依旧喧闹,而我心中那道细小的空洞,却怎么也填不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拎着袋子,慢慢走回车上。打开车门,把沉甸甸的塑料袋放在副驾驶座上。海鲜的腥气混着车里的闷热,扑面而来。我没有开窗,也没有擦汗,就这么在沉默中坐了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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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天哪!
真的中了!
(完)
作者:寰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