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从思想者到阴谋家——太平天国运动中洪秀全的演变
(2010-06-12 14: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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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想者到阴谋家——太平天国运动中洪秀全的演变
刘刚 冬君
1、源于古史的天王宗教体验
天象示警,广东发生了看似不相干的两件事:
洪秀全在广州应试,第四次落第,回花县老家,撤去塾中孔子像,改信上帝;两广总督祁某奏请开制器通算一科,被礼部议驳,以老病乞休。
这两件事都与科举制有关,微妙的国运,系于科举一线。
洪秀全是被科举制淘汰下来的小角色,可他振臂一呼,却成了掀天揭地的大人物。一个四次落第的秀才,在绝望中,认定上帝能拯救他,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感,决非柳暗花明所能形容,而是一种真正的绝处逢生的感觉。
历史上,我们看惯了英雄末路的沮丧,听够了怀才不遇的喟叹,我们已经习惯于欣赏这种苦涩的美感,这种美感早已构成我们历史观的一部分。
太平天国运动的灵感来源于基督教,而其信念却根植于中国古史,洪秀全以一个崭新的诠释将二者沟通,赋予了运动灵魂。他在《原道觉世训》里说:
中国上古时,君民一体,都拜上帝,自秦皇迷于神仙,狂悖而死,历朝效尤,至宋徽宗,改皇上帝尊号,至今已历六七百年,天下人已惘然不识皇上帝。
他认为,文明初期,东西方文化同根共源,皆尊上帝。西方文化将上帝之路进行到底,而中国文化则歧路亡羊,一不留神,便遁入了鬼路。
如果我们将拜上帝的文化称之为“神化”,将崇拜圣人的文化称之为“圣化”,那么遁入鬼路的文化就一定是“圣化”了。他在《天条书》里说道:
当初中国、番国,都是走拜皇上帝这条大路,但是,西洋各番国行这条大路到底,中国行这条大路,近一二千年则差入鬼路,致被阎罗妖所捉。
而标榜“圣人”的孔子,竟然僭越上帝,当然要被上帝严厉斥责。
他在《太平天日》里,将妖魔作怪,归咎于孔丘教人之书多错。连耶稣都被孔子教坏了,天父上主皇上帝对耶稣说:这是孔丘留下来的书,就是你在凡间所读的书,这书全错了,连你读了,都被这样的书教坏了。并指责孔丘,说:你为什么要教人这样糊涂了事,让凡人都不知道我,你要让你的名声比我还大吗?
孔子之后,圣人取代上帝成为文化的主宰者。通观25史,我们发现,其中涉及到上帝的条目为1247条,卷数为398卷;而涉及到孔子的条目为2805条,卷数为880卷。孔子的内容是上帝的两倍多,怪不得洪秀全借上帝之口说:“尔(孔子)声名反大过于朕乎?”洪秀全能发现这一点,也算个天才了。
太平天国设添删书衙,删改四书五经,称孔子为“孔某”,在“上帝”二字之前率加“皇”字。耶稣的原则是“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政教分离,各司其职,洪秀全加一“皇”字,将基督精神纳入王权主义,使政教合一。
对于这场中国化的以农民为主体的基督教运动,唯物主义的历史学家们,从历史动力的角度,作了很高的评价,可真正的基督徒的评价却截然相反。
英国传教士艾约瑟(1823— 1905)在访问天京之后,发现洪秀全疯了,因为洪硬逼着传教士承认太平王朝是天国,南京是基督教和世界帝国的中心,……而他和他的儿子,是上帝和基督在地上的人人可以见到的代表。富礼赐在《天京游记》中,以一种轻蔑的口吻写道:天王之基督教不是什么东西,天王是一个最为顽固的、不能匡正的异端之徒,天主教教皇如有权治他,早就把他烧死了。
然而,这个异端是从中国古史里跑出来的,他的来路不一样。
2、天王权力的合法性来源
据说,金田起义时,洪秀全没有露面。
那时,他“避吉”在乡下胡以晃的家里。
历史事实的小虫子,往往蛀穿逻辑,一个细节改变了定式。
通常我们都认为,在历史的紧要关头,革命领袖都是登高一呼,叱咤风云,我们的历史教科书,就将这样的历史图式,烙在我们的记忆里。
以至于,不惜用这样的图像记忆,诱导历史事实。
事实是,金田起义,洪秀全不在现场,是杨秀清以天父下凡的名义,粹然发动之。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可见姜涛论文《金田起义再辨析》。
至于天王东乡登基,就更是政治幌子,其实,他在平山就已登基。
这位天王,嗜王如狂,自天启之后,即改名“秀全”,“秀全”者,二字拆开——“禾乃人王”,借“禾”为“我”,意即“我乃人王”。
其王权合法性来源,当然来自天父、天兄,天父是最高主宰者,而天兄则是救世主,因此,天王救世,要直接对天兄负责,而最高指示来自天父。
这样就为天王的权力合法性来源,提供了一个宗教的依据。
冯云山缺乏这方面的宗教灵感,从根本上来说,他还是个儒生,在骨子里,仍然受着儒教理性的约束,虽为运动巨擘,但其神化作用却有限。
前面我们提到,洪秀全的上帝观念,其灵感源于古史,而天父天兄附体仪式,则来自广西民间“降僮”,乃史官文化加上巫觋文化并西化的产物。
“降僮”,是指神灵附于人体上而为灵媒——僮子。
神灵附体时,僮子一改常态,全身颤动,或闭眼,口流白沫,代神言语,而为神谕;或以刀剑砍身,针锥穿舌,而不流血,以显神功。
此类巫术,在我国,满蒙谓之“萨满”,岭南称为“僮子”。
上帝会素以云山为谋主,而奉秀全为尊,迨云山系狱,秀全他往,众心惶惑,莫知所为。于是降僮多出,皆托为神言,诸说纷纭,会众莫辨。
杨秀清初未入云山法眼,然其心甚大,目此种种,皆怪力乱神,缺乏宗教的根底,而欲以天父灵媒统一之,拨乱反正,使之归于上帝会宗旨。
当其托天父降体时,出言肃穆,举人阴私,无不毕中,复劝人为善,信仰上帝,众人既惊且惧。他的好友萧朝贵尝为僮师,信从者多,助之。
云山倡上帝会于紫荆山时,“朝贵初未之与。”
秀全救云山未果,自粤东反,寓萧朝贵家中,对于杨、萧所为,心照不宣,于是,朝贵复托天兄下凡,与秀全对话,号称《天兄圣旨》。
戊申年(1848)十月二十四日天兄第二次下凡。洪秀全问:天兄,我们天父身穿黑龙袍,小弟还记得也。但天父头上所戴,小弟却不记得矣。
天兄答曰:尔升高天,见过天父多少,尔就忘记乎?天父金须拖在腹,头戴高边帽,身穿黑龙袍,其坐装两手覆在膝。
洪问:天兄,小弟在狮旺遇难时,见无数天使来救小弟。
天兄答:那时不是差兵将救尔,恐尔难矣。
洪又问:有数妇人焉,是谁乎?
答曰:其中有一是高天尔妻子也。
是年冬,天兄又下凡,洪问:小弟当时升高天,天父及天兄送小弟下凡时,门首有纸票用银硃笔写云:“天王大道君王全”七字。其来历如何乎?
天兄答:尔就忘记乎?此七字是高天写来,那时天父同朕差兵权送此七字在尔门首,畀尔作凭据。尔当时升高天战胜妖后,天父封尔为天王大道君王全。今高天尔有殿在东廓,尔就忘记么?
洪答曰:天兄题起头,小弟却知尾矣。
天兄又告诫道:但尔称王,不得称帝,天父才是帝也。
洪答曰:遵天兄命。
同年十二月初七日,萧托天兄下凡时,曾暗示洪恳求天父,准其“早正大位”,却没有得到天父——杨秀清首肯。
杨、萧既得志,颇以神化秀全为己任。
庚戌年(1850年)二月二十三日,天兄“劳心下凡,时在平山”。
天兄问道:秀全,尔穿起黄袍么?洪对曰:然也。
天兄道:要避吉,不可命外小见,根基不可被人识透也。
洪对曰:遵天兄命。
用“降僮”术,解决了天王权力的合法性来源问题。
3、天王新思维及其合作者
耐人寻味的是洪秀全。
他在“降僮”事件中究竟起了怎样的作用?
姜涛认为,没有他全力支持,杨、萧二人难成气候。
可按照瑞典牧师韩山文著《太平天国起义记》的说法,杨、萧先后下凡时,洪秀全不在紫荆山,后来,他同冯云山一起回广西,认可了他们。
韩山文的说法,得自洪仁??欢?舛卫?泛槿诗并未亲历,他也是后来听说的,可能主要还是听洪秀全说的,那时洪、杨已经内讧,洪言不足信。
据《天兄圣旨》来看,却不是那么回事,至少从戊申年(1848)十月到己酉年正月,洪秀全在紫荆山,并与天兄——萧朝贵,有过多次对话。
这些对话表明,所谓天父、天兄降凡活动,洪秀全是参与了的。
然而,杨、萧颇务威权,汲汲乎位望,起初,还以云山首唱拜上帝会,不敢居其上,便借了天兄降凡,以天兄之口问洪秀全:朝贵如何?
秀全乃曰:天下万国都靠秀清、朝贵二人。这边帮手不是十分帮手,秀清、朝贵乃真十分帮手。他人是学成、炼成,秀清、朝贵是天生自然也。
这次降凡活动,秀全的表态,并非消极的天言难逆,而是彻底授权。
他的授权,不是被逼无奈,而是他必须在此时,给杨、萧二人作个交待,为他的新思维,在人事上做个新的安排,云山出狱后,他必须这样表态。
他是运动的思想者,而冯是运动的组织者,起初,他俩思想一致。
以基督教的上帝为前提,反对一切偶像崇拜,反对所有怪力乱神。可随着运动的深入,他发现外来的上帝,在发动民众方面,作用很有限。
尤其是在赋予他天王权力合法性方面,从基督教里面很难产生灵感,冯云山在紫荆山经营多年没有进展,致使运动蛰伏于民间,未能形成爆发的局面。
运动要有新进展,首先就要解决他的权力的合法性来源问题,使他作为真命天子登基,这时,他的目光便从基督教的上帝转向中国古史里的上帝。
他本来反对巫术,这时却要用巫术来确认自己,以基督教的上帝为皈依,这是无法理解的。可是,一旦回到我国古史的背景里,便觉此为必然。
何以这样说呢?因为,我国古史里的上帝,就是通过巫觋与人沟通的。究天人之际的,先是巫,然后才是史,巫拜上帝,而史尊孔子,他取巫而弃史。
所以,他的上帝并非一味的基督教式的,而是中体西用的。他以基督教的上帝为引子,进入古史中的上帝,穿透历代王朝史,回到王朝之前的古史。
他的思想有了这样的飞跃,作为读书人出身的冯云山反而难以理解,再依靠冯云山,运动很难有新进展,而不识字的杨秀清、萧朝贵,却举一反三。
事实也证明,他的新思维的确推动了运动的进展,而杨、萧二人则成了他的新思维的合作者。在他的新思维里,上帝不再是“神道设教”的工具,而是最高目的和绝对意志,所谓天命和天道都出于上帝,而历史要以神道为归依。
天父天兄下凡,较之“篝火狐鸣”之类,已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篝火狐鸣”只是鬼道中的鬼把戏,那么神道之历史则从天父天兄下凡开始。
杨、萧二人,成了他开创新历史的合作者,杨、萧神灵附体,借用了天父天兄名义,为他的权力合法性奠基,而其他“降僮”则为怪力乱神一类。
待冯云山出狱时,他们三人已经用新思维做了一个新局。
他用杨、萧二人,确立了权力合法性,实现了平山登基。
天王出世,克服了信仰危机,他以天王名义,发动起义。
4、洪、杨、萧“三权分立”
天王用新思维,为起义做了思想和舆论的准备。
登极前后,远近各处上帝会首领,先后来到平山,朝觐天王,聆听天父、天兄圣旨。天王为什么要在平山登基?因为平山是杨秀清的根据地。
据载,杨秀清迁居广西桂平紫荆山内平在山新村,已历数代。
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 “广西二·浔州府·桂平县”云:
“紫荆山,府北五十里。自山而北,岩壑深广,山为傜、僮门户。”平山即平在山,也称平隘山,就在这里。往北约百余里,“皆叛傜出没处也”。
府西北五十里有弩滩,“当大藤峡口,水涌而迅,势如发弩,因名。”嘉靖五年,傜酋据弩滩为乱,朝廷发兵,诱杀傜酋,讨平其弟,大费周折。
往西北再行约百里,“大山夹江,自象州武宣县而南,绵亘数百里,山势险峻,叛傜出没于此。”峡口有大藤,如桥梁,叛傜作乱,断其藤。
山是自由的屏障,山中之民多自由精神,易受巫蛊,宜以神谕。
秀清,五岁失怙,九岁失恃,其叔怜而抚之,长成山中之民。
及长,烧炭为业,家贫,而庐中常请客,以卖炭钱负竹筒入市沽酒,归而飨客,浩歌道上,掉臂天门,乃龚定庵 “有大音声起”之诗谶者也。
自由之人,倘佯于叛逆的山水之间,真可谓得大自在。
冯云山至桂平,深入紫荆山中,他与萧朝贵率炭徒从之。
然云山士子,其所倚重者读书人而已,故其能识石达开,却不识杨秀清也。陶短房《天国志·东王世家》云:“秀清、朝贵等虽勤勉,初未之奇也。”
“乃至云山等为生员王作新扭去,会众执械夺回,秀清皆未与焉。”
其时,洪秀全自粤东至,于此叛傜之地,谋立国之举。
有女子杨云娇,自言其梦遇天父,谕天使东来,当从之。
未几,秀清叔杨庆修卒,秀清命童子诈以庆修附体,曰:
“三七廿一,禾乃玉食,人坐一土,作尔民极。”
秀全窃喜,“禾乃”,“秀”也,“人坐一土”,“全”也,盖以天命归矣。故杨、萧二人,虽不为云山所识,却为秀全所倚——神化矣!
云山能为天国建制,却不会神化秀全,故渐受排挤。
以天父、天兄、天王名义,洪、杨、萧形成三位一体,并以巫化的宗教仪式虚构了三权分立,杨代表天父,萧代表天兄,他是人间天子。
这三个代表来到人间,他起誓:称王不称帝。不称帝,意味着三权分立,以皇上帝为最高主宰,三人有分歧,皇上帝仲裁之,而秀清代帝立言。
这意味着,最后决定权,落到杨秀清的手里,按理,秀清不应任实事,要少发言,因为救世乃天兄耶稣之职,天兄归天,则以天弟继之。
故金田起义前,天兄频频下凡,我们所见的材料,多是《天兄圣旨》。
秀全登极,踌躇满志,有时情不自禁将龙袍穿起来,酷毙!
又多蓄姬妾,房事无度,众女衔冤,乃至于咬牙切齿。于是,天兄不厌其烦,屡屡下凡,胁众女以白刃,令一从秀全之欲,由是而有轻秀全之心。
《天国志·西王世家》云:“然朝贵颇嫉读书人,每以反语嘲洪、冯等,逼其自认无用。”而秀清虽不识字,却喜与读书人语,渐与洪亲密。
朝贵“树威权,无所不用其极”,还以天兄下凡的名义泄其私愤。
“有陈庚者,值天兄下凡,应对太速,竟受杖五十。”
“复与养父亲子萧朝隆不合,乃假天之手,必杖责而后已。”
故天兄形象渐失,蜚语渐起,不得已,秀全求诸《天父圣旨》。
金田起义时,先是洪、冯二人往平南花洲山人村胡以晃家“避吉”。继之,秀清亦忽病,故由朝贵主起义事,“尝一月下凡达十余次”。
天兄下凡,要奔波于金田与平南之间,可见秀全仍有决策权。
清军屯于思旺,胡以晃飞书求援于金田,洪“避吉”于胡家,胡飞书求援,乃洪的旨意自不待言,一接到洪的指示,秀清便霍然而愈了。
他以天父圣旨,一改朝贵各路人马“团圆”部署,如迅雷发动。
当时的情形是,天王在平南秘藏,而清军屯于思旺,离平南更近。
一有动静,金田义军救援都来不及,故需先发制人,一举击破思旺之清军,关键时刻,秀全紧急启用杨秀清,按原计划起义,发动迎主之战。
或曰,秀清之病也,诈也,诈谁乎?从此天兄下凡渐少矣。
5、天王从思想者变成了阴谋家
洪秀全在天京逝世。大势已去,不死何为?
不久,清军攻克天京,太平天国失败。历史学家们认为,革命的失败,是由于农民阶级的“局限性”。“局限性”三个字,将历史的本质掩盖着。
在改朝换代的斗争中,农民阶级从来就不是弱者,他们经常是赢家。民本主义的存在,便是他们的意识形态。他们是“天听之民”,“载舟覆舟”之民。
曾国藩就来自这样的民。这样的民,不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且还能做帝王。这不,左宗棠就派专人将一副对联送胡林翼转曾国藩。
这对联是题神鼎山的,上联是:“神所凭依,将在德矣;”下联是:“鼎之轻重,似可问焉。”投石问路,他在问胡、曾二人,学了帝王学,想成帝王业?
胡不动声色,将此联转曾国藩,曾立马将“似”字改成“未”字,然后退给了胡林翼,胡阅后,在笺尾处加了两句:“一似一未,我何词费?”
鼎为国之神器,问鼎就是问王权,左氏果有此一问?可能多半还是据说。
洪秀全也是“田舍郎”,两个“田舍郎”,一个登了天子堂,一个进了礼拜堂,礼拜堂和天子堂,并非势不两立,问题是进了礼拜堂的人还想当天子。
连基督教都变成了王权主义,在拜上帝会里,上帝变成了“皇上帝”,而他作为上帝之子,就该来人间做皇帝。田舍郎想当皇上,这很正常。
有人问章太炎:听说康有为想做皇帝,是真的吗?
章答道:我只听说他想当教主,没听说他想做皇帝。想做皇帝嘛,还算人之常情,想做教主嘛,却未免狂妄。那人听了,张口结舌,失语了。
戊戌变法时,就有人攻击康有为,说他的名字有问题。名“有为”,乃富“有”天下,贵“为”天子的意思;字“长素”,是高于“素王”的意思。
在章太炎看来,名“有为”还可以,字“长素”就不行了,不能想当皇帝还想当教主。皇帝嘛,有德者居之,想想还可以,至于教主,“天不变道也不变”,那就不能想入非非了。康有为是否真的这样想过,我们不得而知,可他的老乡和前辈洪秀全,是确确实实这样想了,还的的确确这样做了,结果失败了。
革命的失败,不在于农民是运动的主体,而在于整个运动的资源枯竭。
事实上,镇压这场革命运动的,也还是农民。洪秀全并没有充分发动农民,而只是利用“土、客”矛盾,发动了客家农民。
针对拜上帝会的田亩主张,曾国藩一针见血,指出: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仅此一点,就不能得到自耕农的支持,反而与之为敌。
太平天国运动,其实是自耕农(土)和流民(客)之争的集中化和扩大化,倒是曾国藩将自耕农都发动起来了,士人领山农乃湘军取胜的根本。也就是说,洪秀全的失败,不是由于农民阶级的局限性,而恰恰是因为他脱离了农民。
曾国藩的胜利,首先要归功于他建立了广泛的统一战线,他不仅建立了士农联盟,还开展中外合作的洋务运动,甚至雇用洋人,组织洋枪队直接参战。
而拜上帝会,不仅打倒了孔孟之道,还打倒了几乎所有的偶像,连西方的基督教也不放在眼里了,而他所依靠的客家人,则从岭南到江南递减。
当洪秀全从历史的深处发现上帝,并以上帝的名义创造历史,用思想的三板三板斧,劈出天国的半壁江山时,真可谓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然而当他放下板斧,开始用王权的刀子雕刻历史和人性时,他留下的却是千疮百孔的败笔。
我们可以说他个人江郎才尽,但整个运动的思想资源贫乏,却不能归咎于他个人,而是运动所依据的思想基础的薄弱。洪、杨内讧,不能完全归结为权力之争,思想资源的短缺,也会造成严重分歧,只好玩天父、天兄下凡的把戏。
运动需要思想,需要生生不息的思想。洪将思想的吊桶,深入到三代的古井里,汲取“神化”之源泉,而源泉渐已枯竭,他对于运动提不出新的纲领。
于是,思想背景比他简单的多的杨秀清,以民间司空见惯的方式,从天父那儿汲取灵感,以天父下凡的名义指导运动,运动也就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丧失了思想的运动,只能依靠阴谋。洪秀全从思想者变成阴谋家,他借了另一个阴谋家的手杀死杨秀清。从此,运动不再有思想,却不断繁殖着阴谋。
洪秀全,终于从思想者,堕落为阴谋家,而以加速度自取灭亡。
6、天王阴谋“三步曲”
洪秀全的算计,早在金田起义之前就已开始。
那时,洪本来是去投靠冯云山,可他却利用冯云山入狱,起用了萧朝贵和杨秀清,用巫术将冯排挤。冯是君子,被人算计而不知。
萧最早看透了洪,难免恶言恶语,金田起义时,洪又与杨秀清合作,将萧朝贵排挤,所以永安建制时,原来五王共和,改为皆受东王节制。
冯、萧二王,力战而死,看似偶然,实亦欲以死明志。
洪、杨合作,从表面上看,杨飞扬跋扈,占尽上风,实则洪已阴结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握有绝对优势,却以忍辱蛊惑杨的野心,并煽动韦、石二人。
韦与杨有私仇,一有天王指令,就下杀手,洪佯装不知,待韦杀够了人,就以石氏来号召,再将韦杀掉,看似平民愤,其实是杀人灭口。
一个文不得、武不得的家伙,竟然一步步走向专制。
第一步,依靠杨、萧二人,不惜以巫术确认其教权的合法性。
天国初期,教权由天父、天兄、天王三权分立,而以天王代理;政权乃五王共和,冯、杨、萧、韦、石都有自己一份实力,而洪没有,故政教分离。
因此,洪地位虽高,而实力却有限,没有实力,哪来实权?
第二步,洪欲从教权进入政权,便拉拢杨秀清,实施政教合一,先从教权内排除萧朝贵,使教权从三权分立,政权从五王共和,同归于二王分治。
在二王分治的格局里,洪成了宗教领袖和国家元首,取得了名义上的最高领导权,而杨在教权上保留了代天父立言的身份,在政权上节制诸王。
这就是为什么太平天国政权自有平山登基之后,还要有永安建制。平山登基,确立了三权分立和五王共和,而永安建制则以二王分治打破了这格局。
平山登基以三权分立排挤了冯云山,永安建制以二王分治排挤了萧朝贵,此二人者,一为洪秀全老友,一为杨秀清老友,洪杨合谋排挤了老朋友。
本来,二王分治,一掌教,一执政,也能共和。可政教合一后,权力交叉。洪执掌教权,杨却能代天父立言;杨执掌政权,却须奉洪为天王。
两人分庭抗礼,而天王示弱,东王用强。东王不仅在政权上将天王挂起来,在教权上,还常以天父下凡占据上风,甚至以天父名义棍责天王。
谁要天王当年接受了天父下凡所赋予他的权力合法性?有一利,就有一弊,偷吃了一回天父的禁果,从此就要忍受天父的折磨,他好难过,却忍着。
而动不动就拿天父来演戏的东王,其本来面目日渐暴露,此术久用必败,何况用来作恶!天王用弱,获得普遍同情;东王用强,日久失人心。
翼王东征,安定了东南半壁,东王伸手来要最高权力——逼天王封他万岁,连名义都要拿走,二王分治已经走到了尽头,该出手时就出手!
东王一味用强,却不知天王早已安排妥当。东王自以为握有军政大权,可西征以后,兵权都归了翼王,有了翼王声援,谁敢向天王下手?
石达开与冯云山相知,当年,他率领自家宗族起义,立马投奔冯去,他有实力,且多智,少年英雄,风云际会,给太平天国运动带来青春气息。
他一味打仗,不问政治,对天父下凡之类的鬼把戏,从来就不感兴趣,却认定冯、洪一体,冯不在了,就跟洪走,天京事变,他也有预谋。
可天王知道,让他去诛杀东王,他肯定下不了手,他讲义气,是性情中人,不喜欢这样的阴谋。可天王有了保护者还不够,他还需要杀手。
于是,天王跟北王结成盟友,亏了天王有眼力,一眼就能看透。同在东王屋檐下,一起低过头,阴谋,眼神就能交流,只要握一握手。
韦昌辉动手了!原以为,杀个把人是小手术,没想到是恶性肿瘤,一刀下去,癌细胞就扩散了。跟着,一刀接一刀,越杀越收不住了。
洪与韦、石单线联系,他既没有制止韦的杀戮,也没有通知韦,要让石回来安定大局,他这样安排,使韦、石相疑,杀戮蔓延石的家室。
于是,天国将士无不以为韦氏罪大恶极,人人皆欲杀之。
翼王举兵,而天王诛之,韦氏死不瞑目矣。天王躲在深宫里,可怜似汉献帝,韦氏替他开了劫,他以数万天国将士做劫材,以打劫自娱。此劫无他,不过想做王而已。他一开劫,就找到了做王的感觉,因此,他要把打劫进行到底,打出一个真“秀全”——“禾乃人王”――我才是真命天子来。
他以韦杀杨,以石诛韦,三下五除二,原来五个王,如今只剩下翼王了,是与翼王分治,还是由他专制?当然要专制,翼王成了绊脚石。
不专制,做王还有什么意思?赤手空拳,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到了这一天,他要扬眉吐气做真王了,可偏偏还留着翼王这么根刺。
他决定,不管这根刺有多粗,有多硬,他都要拔掉。
石达开当然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与洪合作,要么等死,要么取而代之。他既不想等死,也不想取而代之,怎么办?唯一的办法——走!
就这样,洪秀全才真正成了“秀全”——我乃人王!
7、传教士罗孝全的逃离和控诉
1850 年,英国人在上海创办《华北捷报》。
该报,又名《华北先驱报》,或《先锋报》,是一份供外国侨民阅览的英文周刊,一直关注太平天国运动,曾多次报道翼王石达开的消息。
称赞石达开的安庆改制,使人们在新统治下,各务本业。
赞他对所统属的人民尽情抚慰,同时深得部下兵将的爱戴。
还报道了传教士去谒见忠王李秀成的经过和观感,在与李秀成的交谈中,他们提起曾在上海和香港两地,保护过干王洪仁轩,还特意提到了天王的老朋友罗孝全,告诉李秀成罗孝全还在华南,然后请求与天国政权开展贸易。
后来,罗孝全来天京拜谒他当年的弟子洪秀全,留在天京了一段时间,不久就逃走了。逃出来以后,还是在这张报纸上,椎心泣血控诉天王。
曾国藩从衡阳出师时,发布《讨粤匪檄》。斥粤匪无庙不焚,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则扫地荡尽,乃名教之奇变,为鬼神所共愤。
他一语破的,点到了洪秀全的政治死穴,高举起名教旗帜。
他以“名教”二字,动员士林;以“鬼神”二字,发动百姓。而洪秀全既要冲破“名教”,又要打倒“鬼神”,可想而知,他怎能继续政治动员?
他还有一块“上帝”的牌子,那是他的政治资本,可传教士偏偏揭穿了这个冒牌的“上帝”。而否定他最坚决的,又偏偏是他当年的宗教导师。
罗孝全惊魂未定,就在这张报纸上,发表了一封公开信,说:
我自1847年成了洪秀全的宗教导师,就盼他南面称王,能为中国造福。
从那时起,我就是他所领导的这场革命运动的朋友,在并未有损于作为救世主使者的高贵身分的情况下,我始终如一地用言行来支持这场革命。但是,和他们相处了十五个月,并且仔细观察了他们在政治、商业以及宗教上的许多做法之后,我幡然悔悟,现在,我要全力反对他们,就像当初支持他们那样。
我认为,我这样做是有充足的理由的。这绝不是我和洪秀全之间有什么个人恩怨,他一向对我优礼有加。只不过是,我觉得他是个疯子,又缺乏一个起码的像个样子的政府,根本就无法治理国家,他和他那些苦力出身的头领们,甚至也无力去组织一个对老百姓来说,哪怕是堪与旧王朝匹敌的政府。
他性格暴戾,对下属动辄大发雷霆,一个人,不论男的女的,只因“一句话说错”,便不经审判,而立即惨遭杀害。他反对做生意,我在那里时,他的下属就有十二、三个人,只因在城里经商而被他杀害,他对外国人想来这里,不论在城里城外,进行一点合法贸易的每一个要求,都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
他所标榜的宗教信仰,以及设立的形形色色的礼拜堂,结果成了一出闹剧,不但无助于基督教的传播-—反而有害,其作用,只不过是为了传播他“自己的政治宗教”而设计的一台机器而已,借此把他自己与耶稣等同起来。
他把耶稣基督、天父、他自己以及他的儿子,组成为一个凌驾于一切的上帝。任何一个传教土,若是不相信他那神圣的职位有如此崇高,因而不照此宣传他的政治宗教,就无法在这群造反者中间平安度日,保住他的性命和财产。
我来到之后不久,他曾对我说过:如果我不信仰他,我就要毁灭,就如同犹太人不信仰救世主得到的下场那样。当时我丝毫不曾料到,有朝一日,我竟然在他的京城受到他手下的一个恶棍欺压,用刀剑几乎把我逼到这种地步。
苦力出身的干王,一个道道地地的香港苦力,受魔鬼的怂恿,毫不畏惧眼前的上帝,本月十三日星期一这天,带着满脸杀气,肆无忌惮地闯进了我的寓所,未加任何警告,毫无来由地当着我的面,亲手挥动长剑杀死了我的一名仆役。
他杀死这个无依无靠无辜的孩子后,恶魔似的向他的头颅猛扑过去,用脚狠狠地踩,全然不顾我在他开始行凶时,就向他苦苦哀求饶恕这孩子一条命。
不仅如此,他还对我本人竭尽凌辱之能事,企图以此来激怒我,授他以口实,以便象杀害我爱之如子的那个可爱的孩子那样,把我也杀掉,我当时是这样想的,现在也还这样认为。他向我破口大骂,使出疯子般的蛮劲夺过我坐的那条板凳,把一杯残茶泼到我脸上,接着又抓住我狠命地摇晃;一个巴掌打在我右颊上。
这时,作为我主的使者,我遵照耶稣的教导,把脸颊侧转过去,他遂即用右手在我的左颊上打了一记更响亮的耳光,我的耳朵顿时轰鸣起来。
此时,他察觉到,他已无法激怒我用言语或行动去触犯他,似乎变得更加蛮横了,像一条狗似的向我狂吠起来,想把我赶出屋去。对我这个天王所宠信的人尚且如此,又有哪一个传教土或商人能对这伙人放心呢?于是,我对这里的传教事业感到绝望了,对这场运动会有什么成就也已感到绝望,就离开了他们。
这样的控诉极为有力,可他还愤愤难平,又补写了一个追记:
干王不仅像个杀人犯,而且是个强盗,他不肯把我的衣物、书籍、杂志送还给我。尽管我等了整整十天,他和其他人也一致同意还给我,但他仍然扣住这些东西不放,送来的衣物少得可怜,致使我在这冷风刺骨的严冬没有足够的衣服御寒:更可恶的是,他不准我的两名仆役和助理牧师离城和我一同返回家园。
他和城里的一些人还在施展各种手段想把我弄回城里。十分可能,他们想把我下狱或处死 ——虽然给我扣不上什么罪名,对我的助手和仆役也扣不上任何罪名。就连喝醉了酒的食人生蕃,也干不出比这更残忍、更卑劣的事来。
曾氏《讨粤匪檄》一出,士林便捐银助饷,风起云涌,跟他去卫道。
罗孝全的公开信一出,更是釜底抽薪,连上帝这把火也要熄灭了。对罗而言,真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连罗也闹翻了,洪破罐子破摔,摔出王权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