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随笔25

（注：这篇文章初稿写于9个月前。本来想修改一下就发表的，结果赶上了新冠疫情，一切都耽误了。这几天偶然看到当时写的初稿，发现居然还不算太过时，扔掉太可惜了，就贴出来吧。）

好久没有来归坛发帖了。一方面是因为三年前把家搬回了美国，每年在国内待的时间大为减少，另一方面是对国内的很多事情产生了倦意，懒得写。但一周前北京民航总医院杨文医生被杀的事件，深深刺痛了很多人的心，国内的朋友圈几乎都炸了锅。医患关系、医保，以药养医，这些话题这些年不停地引发社会讨论，也不停地有重大事件发生。没想到在2019年的最后几天，又一次以如此极端的一个事件刺痛了社会。看了一些报道，也听了国内一些朋友传来的小道消息，内心十分难过。杨文医生在民航总医院以脾气好，认真负责而有口皆碑，应该说是一位兢兢业业，不招惹是非，过着本分小日子的医生，与社会上大部分的蓝领、白领没有什么区别。她这个年龄做到副主任医师，正是家庭的顶梁柱、医院的业务骨干的时候，竟然遭此大难，可怜啊！想一想她的父母、丈夫、孩子，我觉得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家庭倒了。如此巨大血腥的阴影，他们注定终身无法摆脱。

因某些原因，近几次回国都有跟医院打交道，对国内医患之弊、医保之恶、医保药、自费药，都有很多亲身的体会。要是仔细说起来，千言万语也说不清心中的无奈。我相信现在医保和就医对于国内普通老百姓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如果家里再有沉痾不起的病人，这个话题能沉重得如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仿佛一张巨大的黑色蜘蛛网套着你，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左冲还是右突，都能把你和你的家庭牢牢地套在里面。你除了按照那些或明或暗的规则，小心翼翼地去周旋，别无他路。前几天看了朋友传来的一篇文章，很有感触，与我在国内的经历是完全吻合的，文章名叫“医保之恶，就是让每个善良的医生不得不去做恶”， 摘录一段如下：

“医生的工作可以总结为救人治病。可现实并非如此，有时候我们已经不得不像个会计家，谋略家，甚至是恶人一样与患者、与家属、与领导、与医保政策斗智斗勇。”  “很多患者都会疑惑，为什么住院了医生总是告诉自己要去外面买药，有的药虽然住院能用，但还要自费，不是自己都买了医疗保险了么？很多医疗父母官也很困惑，我这医保政策写得都明明白白，白纸黑字，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医生违背政策呢？而且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医生自己也很不解，你说我一个看病的，怎么还要想方设法去计算住院费用，药占比，检查比，这还不够，还要学会用便宜的药去治疑难杂症呢？如果说医学是个大学问的话，那么医保政策就是大学问中的大学问。很多心善诚实以医德立身的医生大多数都不太愿意去学这个大学问，为什么？因为不能学。”

看了这篇文章，在北京几家三甲医院的经历仿佛就在眼前。我想起了某院二楼病区那个装模作样的室主任，说起话来如沐春风，收我红包的时候没有犹豫过一秒钟，有事情的时候在医生办公室却永远找不到他；想起了阜外医院某科那个善良的女医生，跟别人对杨文医师的描述非常接近，真是个好心的医生；还想起了某院那个笑眯眯的副主任医师，说起话来滴水不漏，进退都有余地，一再鼓励我们用高价药、自费药，把他签字的处方和一个院外药房的名片一起交给我，说去那里买。两千多元一盒的自费药啊，一天一针，只够十天。这个副主任医师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你都能感觉得到他在跟你谈话的时候，3分在谈病情，7分在算钱，解释医保的局限性，巧妙地诱导你用高价药、自费药，最后又让整个事件显得是你自己的决定，他一点也没有勉强你。高手啊！相信只有这样的医生，才能在我们的医保制度里如鱼得水。可另一方面，医生也真是辛苦，医生也真是无奈。国内现在的三甲医院，专科医院，每天都比火车站的候车室还挤，医生不停地连轴转，中青年医生猝死的事情这些年也没少发生，说到底一线医生也是很可怜的。其实在我们国家的医保制度中，医生和病人扮演的是双输的角色，他们都是弱者。

可能你会问，医生和病人双输，那谁赢了呢？他们都是弱者，那谁是强者呢？这个问题，就不需要我回答了吧。你去看看OECD关于各个国家每年GDP有多少比例投入在医疗费用上，就该知道了。2018年，美国17%的GPD用在医保上，日本、加拿大、法国、德国都在11%左右。中国呢，按照财政部《2018年财政收支情况》部数据显示，2018年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支出中的医疗卫生与计划生育支出为1.57万亿元，占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支出的7.1%，占GDP的2%不到。这个数字与财政部历年公布的数据是相吻合的。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主任马晓伟曾经给出中国卫生总费用占GDP 6.6%这么个数字，但这个数字其中包含了国家和个人的支出，国家对外卫生援助的费用等等，如果把这些都剥离，我觉得中国在医疗卫生方面的财政支出占GDP在2%左右这个结论是可靠的。考虑到中国严重的福利双轨制，850万干部使用了总医疗费用的80%，老百姓头上的医疗卫生支出，不知道能不能有0.5个百分点。

这里的问题说到底就是国家向老百姓的医疗费用投入严重不足，已经配不上我们国家的形象和国际声誉。 我们的GDP已经是世界第二了，为什么不能给老百姓多划拨一些医保费用呢？那么多经济排名远在我们后面的小国家都实现了公费医疗，改革开放以前我们国家也是公费医疗，怎么经济发展了三十年，反倒让老百姓看不起病了呢？医保制度之恶， 把医生和病人推到了矛盾的最前沿。医生一方面是医院牟利的工具，一方面又要小心翼翼的维护医保复杂的潜规则，保护他们的奖金。病人被刻薄的医保制度逼得火冒三丈，却找不到撒气的对象，只能把所有的恨发泄到医生的身上。病人能干什么？他能去医保局闹吗？能去财政局闹吗？除了每天能见着的医生，他能找谁？多少国人被这个制度训练成了老练的刁民。他们知道他们连医保局的门都进不了，公安局他惹不起，但他知道医生他惹得起，揍医生的背后是有潜意识的算计的，撒气最直接，成本却最低，大不了去派出所批评教育一下。一个恶的制度可以激发人性之恶，培养刁民，这是人类历史不断验证的真理。

我以前曾经写过，国内很多事情你是不能仔细分析的。在国内生活最好的办法是麻醉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多分析。在那个显规则和潜规则相交织的环境里， 挣到足够的钱维持一个体面的生活，足以耗尽一个海归书生80%的精力；把那个社会的游戏规则搞清楚并能走顺，足以耗尽你80%的思辨力。剩下20%的精力和思维，最流行最安全的办法是玩个婚外情、包个小三约个炮。迅速释放压力迅速爽，而且安全。之所以安全，是因为你没有挑战那个制度，大家都这么玩，也不多你一个。 而如果你把你的思辨力用来去分析那里的事，你就会很郁闷，所谓自己让自己不爽。就拿可怜的杨文医生的遭遇来说，既然医生和病人都是弱者，何以一再发生如此极端的事件，社会底层的百姓相互伤害呢？你仔细去想，在每一件看似荒唐的社会事件后面，影影约约你会看见一张若影若现的狡黠的笑脸。他藏在情节的背后，所有的矛盾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可你永远也看不见、摸不着他。 他是一个高明的武林高手，就像金庸小说里的桃花岛的黄药师，来无影去无踪，你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可他又是如此的聪明，把一局明明可以走顺的棋，设计成一场波澜起伏的宫廷斗争剧，把你们放到矛盾的最前沿，让你们去斗，去耗尽你们的金钱和精力，让你们精疲力尽。当你们还以为自己是电视剧的主角，沉浸在成就感的欢愉中时，却不知道真正的主角是从不出镜的那个他，笑眯眯地收着场地费版权税，笑眯眯地数着钱。

国内的营商环境也是一样的，税那么重，五险一金那么高，一个月薪一万元的员工，自己要缴五险一金1750， 企业额外还要缴4010， 等于企业总负担14010，员工拿到手8250， 这是什么税率，多少企业不堪重负。很多企业都在逃税，这不是什么秘密，可你逃税就面临被抓的危险，看到税务局永远胆战心惊。你要想不逃税吧，就去尽可能申请优惠税率或者某些优惠政策。申请这些优惠最可靠的办法是找某些税务咨询公司帮你做，你付给他们一笔钱。你知道那些能搞定事情的税务咨询公司都是什么背景吗？呵呵，你想对了，是税务局的工作人员私下开的。好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你到哪里都是步步陷阱，他在哪里都是赢者通吃，厉害厉害。

一个好的制度能够激发人性中的善，它鼓励大家善良、友爱地对待身边的人，乐于助人、爱护弱者，它让人感到温暖，它让人学会敬畏规则，待人以礼；一个恶的制度能够激发人性中的恶，它教会大家狡猾、算计，恃强欺弱才是生存之道，它让人感到恐惧害怕，它让人学会挖规则的墙角和钻营。 国家、企业、家庭，凡是人聚集的地方，道理都是一样的。你观察这个地方，不是看它的楼房有多高，餐桌有多豪华，而是应该首先问这些基本的问题 - 这个地方的人生活得温暖吗？有人文关怀吗？大家平等且尊重规则吗？鼓励人性中的善吗？一个傻乎乎的善良书生能在这里生活而不被人欺负吗？假如答案是肯定的，你应该好好珍惜这个地方，它一定来之不易。假如答案是否定的，那你要知道高楼盛宴、杯觥交错都只是浮华的幻像，它们能很快地来，也能很快地走。我相信这个简单的判断方法，在我们生活中很多地方都用得上。

外资在撤离中国，这是大家都能切身感受得到的现象了。周围朋友一会儿听说谁谁被裁员了，一会儿听说哪个公司又卖掉了一个事业部。做制造的听说关厂子了，做采购的听说公司单子发到越南去了，这个现在几乎每几周都能听到类似消息。至于互联网金融公司爆雷的事，就不用我写了。前几年朋友们聚在一起，兴高采烈的，近两年的气氛低调多了，好的消息少，坏的消息多，大家的兴致都提不起来。国内现在还有一个现象是夜场普遍萧条，有些人是手头紧不去玩了，有些人是有钱但不敢去玩了，怕被监控拍下来麻烦，不少夜场都关门了。朋友打趣地说，北京夜场的许多小姐可能后面都养着一个身在老家的家庭，这么多小姐失业了，不知道有多少家庭失去了收入。我接触到的确实也是这样的，前几年跟朋友、客户经常去泡几个夜场，筛选下来认识了几个谈吐算得体的妹子，比较会制造气氛但也知道分寸，能帮你把客户照顾好又帮你规避掉一些昂贵的洋酒，属于情商比较高的。慢慢熟了，才知道几个看上去22，23岁样子的小妹，实际年龄要大好几岁，背后都有心酸的故事，有的是单亲妈妈，把孩子留在老家自己来北京挣钱。三年过去了，几个妹子慢慢从夜场消失了。我希望她们是回老家嫁人过日子去了。夜场的女孩再漂亮也是容颜易老，而北京注定没有她们立足生根的地方。泡夜场的男男女女，玩了几年之后就都踏实了，如果说中国这些年的经济是一个美丽的泡沫，那么夜场就是灯火在泡沫上的折影，虚幻得一闪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上看到央行发布消息，决定1月6日下调金融机构存款准备金率0.5%， 释放长期资金8000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算上6.5的货币乘数，这意味着5万亿的洪水要进入经济体了。我们准备好了吗？脱实向虚的问题解决了吗，营商环境优化了吗，利率双轨制解决了吗，经济活动的前瞻指标和后续去化计算好了吗？如果这些都没做好，那释放5万亿资金能做什么呢？放水的边际效率一定是越来越低的，前几次放水就没解决什么问题，这次又能解决什么？前几年我曾经写过中国经济的抽水马桶原理，看来我们到现在也没走出这个怪圈。政策走向永远往阻力最小的地方冲，精兵简政、脱虚向实、调整结构、破除垄断，这是扎扎实实的做法，艰难但能为下一个经济周期奠定坚实的基础； 洪水大灌，何其简单，可新一轮巨资再次脱实空转，后患很大呀。可惜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选择后者。说句悲观的，就是政策的制定者自己都不抱什么希望了，他们明知这是个苦果，却依然要吃，就像想再抽一根鸦片，先把眼前的瘾过了。在现在贸易战前途未卜，国内经济三驾马车都熄火的艰难时刻，如此的大水漫灌，理论上说是是很违反经济常识的。 而我们的央行里有很多懂行的学者，包括外国经济专家在做顾问，我毫不怀疑他们的专业技能。越是如此，越是觉得我们的政策制定者有其难言之隐。随着P2P互联网金融这几年几十亿几百亿的爆雷层出不穷，几家国有企业开始债务违约而地方政府不救，我非常担心我们央行发布数据里面的负债怕是没有消失，而相应的资产抵押质押是否还存在， 却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们国家的M2已经相当于美国、日本、欧盟的总和了，这样天量的货币下，经济体依然陷入流动性陷阱，说明货币在空转，经济有严重的结构性问题。这种时候再借新债续旧债，令人担忧啊。

2020开年了，我给所有曾经的、现在的海归朋友一个建议。如果你在国内有房产或金融资产的话，现在应该是不惜一切代价出货的时候了。我们靠知识打工的，挣一点钱非常的不容易，个中辛苦大家都有体会，不需要我赘述。现在把房子卖了，或许还能把你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保存下来。后面几年全世界大家都不太平，我们更要小心地保全好自己不多的财富，过好平凡的日子。对于那些还在计划或憧憬海归的朋友，除非你家里有背景帮你安排好了一切，我还是要重复3年前说过的话，海归这一波历史大潮已经过去了，窗口已经关闭，取消计划，踏踏实实过日子吧。是的，就像前几年某人的帖子里所说，北美的天空很蓝，草地很绿，蓝的那么单调，绿的那么枯燥。 但这里的天伸手可以抓到，这里的草赤脚可以踩到。它们每一天都默默地告诉我们一个朴素的道理，踏实心安的生活才是属于我们的生活。

20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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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一件看似荒唐的社会事件后面，影影约约你会看见一张若影若现的狡黠的笑脸。他藏在情节的背后，所有的矛盾背后都有他的身影，可你永远也看不见、摸不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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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分享，非常真实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