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破空
早在2004年、“六四”15周年之时,李鹏就想出版他的“六四”日记,取书名为《关键时刻》,却遭到胡锦涛当局封杀。打压言论自由的李鹏,最后,连他自己也丧失了言论自由。六年后,在香港(李鹏仇视的“民主基地”),鲍彤(李鹏政治上的死对头)之子鲍朴打算出版这部《李鹏六四日记》,帮助李鹏实现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了却其生前一愿。就在出版前,鲍朴接到“有关机构”(代表李鹏)交涉,出版计划流产。但在此之前,该书内容已经全文上网,凡熟知中共特性和“六四”历史的人,都能体认,该书确为李鹏本人所撰,作者与书稿的真实性,几乎毋庸置疑。出版波折,更确证《李鹏六四日记》的真实性。
李鹏并未推卸屠城责任
关于李鹏日记,港台或外国媒体的评论,大多是,李鹏企图推卸责任,洗脱污名,“把屠城责任都推到邓小平一人头上”。但,通读全书,看不出李有任何推卸和洗脱的意思,反倒是,描写自己如何强硬,如何拒绝对请愿学生让步,自始至终坚持镇压,甚至,从一开始,就抱定不惜“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捍卫一党专制的决心。行文中的“理直气壮”和“义正词严”,活脱脱就是一个花岗岩脑袋的写照,毫无反省,毫无悔意。
关于八九民运,曾有人反思:“学生没有珍惜与政府对话的机会,把事情搞砸了。”但李鹏日记却透露,不管学生有没有与政府好好对话,党内强硬派都已经铁下一条心:镇压。5月18日,李鹏等人虚与学生对话周旋,但在头一天,即5月17日,中共高层就在邓小平家里,做出了调兵进京、实施戒严的决定;李鹏纪录,在与学生对话中,“我也留下了一个伏笔。我说,我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我会在适当的机会全面说明政府的立场。这就是指明天要召开的党政军干部大会。”第二天,即5月19日,在“首都党政军干部动员大会”上,李鹏发表杀气腾腾的讲话,挥着拳头,厉声喊叫:“必须采取坚决果断的措施,迅速结束动乱。”
李鹏日记中,始终把呼唤民主的学潮称为“动乱”,并动辄把民主运动比喻为“文革”动乱。这实在令人啼笑皆非。文革,发生在、也仅仅发生在共产党统治下的中国,并由中共头目毛泽东一手制造。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尤其有哪个民主国家,发生过类似中共文革般的闹剧?倒回去说,如果,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已然是一个民主国家,人民拥有批评和监督政府的权力,毛泽东又岂能恣意妄为?浩劫又岂会持续十年?
世界上任何国家的民主运动,包括中国八九民运,何曾以破坏该国文化、文物、古迹的“文革”似疯狂登场?何曾以大规模暴力、迫害和残杀的“文革”般血腥呈现?
李鹏本人,盛年历经文革。其养父养母(周恩来与邓颖超),亦是文革受益者。李处理八九民运,动辄对学生扣帽子、打棍子、抓辫子,阶级斗争意识强烈,恰好证明,李满脑子文革遗毒。通观李鹏日记,一口一个“文革”,用文革思维“解读”民主潮流,对请愿学生扭曲定性。疯人呓语,岂能不误国害民?
李鹏日记,再次坐实了他留给世人的固有形象:强硬派,极左,仇视民主,誓死捍卫“党的利益”,是策划和实施“六四”屠杀的主要元凶。
“六四”屠城,邓李合谋
至于邓小平部分,李鹏的书写,不过就是印证外界了然的事实:邓提出戒严和拍板镇压。李详细记录,学潮期间,在邓家中多次召开高层会议,证实请愿学生指控:邓垂帘听政。1989年,作为实际上的最高统治者,邓小平,在紫禁城外,在中国民众中,其支持率,已经接近于零;但在紫禁城内,在中共高层那个小圈子内,其威势依然压倒一切,压倒党的总书记赵紫阳。紫禁城内外截然相反的政治空气,反映中国政治的反常生态。
邓调动军队后,大概没有料到军队会受到民众群起阻拦,一时动弹不得。这一期间,邓忧心忡忡,最担心“军心不稳”。李鹏写道:“邓小平担心军心不稳,这是大问题。”“六四”屠城后,邓并不露面,直到屠城后第5天,6月9日,眼看局势已经完全处于掌控之中,邓才亮相,接见戒严部队干部。
日记首次披露邓在接见戒严部队干部时,讲的这么一句话:“如果是用坦克从人群中轧过去,就会引起全国的是非不清。”事实上,“六四”屠城中的主要情节之一,就是共军用坦克压轧人群。北京体育学院四年级学生方政作证,6月4日晨,方政随其他学生从天安门广场撤离,行进到六部口一带时,共军三辆坦克从学生队伍背后冲进人群,方政当场被坦克辗断双腿。三辆坦克扬长而去之后,现场留下11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邓讲的那句话,仿如“此地无银三百两”,故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体现一个独裁者当面说谎不脸红的厚黑功夫。邓小平和李鹏,一个在后台,一个在前台,配合默契,形同父子,最后,都成为遗臭万年的“六四”屠夫。
长篇日记,隐瞒了什么?
声称要写出“事实”、“作为最重要历史见证”的李鹏,并没有完整的写出事实,比如,参与“六四”屠城的重要帮凶之一,当时的北京市长陈希同,其名字,竟在李鹏书中只字未提,仅在少数几处,以“北京市长”一带而过。原因无非是,陈于1995年在权争中失势,被江泽民以“贪污罪”下狱。李不便在书中再提到这个名字。不一而举。由此可见,李鹏日记,选择性的记录,有所暴露,也有所隐瞒。
隐瞒最深的,当推李与邓之间的秘密交流。当时,除了对李鹏,邓小平对中共政治局常委和政治局委员中的任何其他人,都不信任,或不完全信任,许多决策、交待、部署,极可能就只在邓、李两人之间进行,包括允许共军扫射人群、用坦克辗压人群、施放毒气弹等,极可能就是邓、李二人背着他人,所下达的密令。否则,远道而来的共军官兵,哪有那么大胆子,擅自作为?
李鹏暗示:江泽民是滑头
关于江泽民出任总书记前后经过,李鹏纪录:先是由陈云、李先念二老向邓小平推荐,邓于当年5月19日正式决定,并知会李鹏等“常委”。5月31日,江泽民再次奉召进京;次日,邓当面告知江,要他出任总书记。但江并不同意马上接任,以“党章规定”为由,婉转表示,要求“由中央委员会选举产生他任总书记。”而很明显的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召开“中央全会”。
江趁机提出:“在此之前,他不能以总书记名义对外,可先在中央担负一部分工作,熟悉中央的情况。”可以看出,江耍的是拖延战术。实际上,江仍然在左右观望。一方面,在党内,邓赵之间两条路线的纷争,还没有最后结论;另一方面,共军进京受阻,军队和民众,谁占上风,军心是否生变,都还不明朗。江坚持,一线工作仍由李鹏负责。李写道:“他一直要求我在第一线主持中央工作。”大屠杀展开时,江呆在警卫大楼,坐观形势。直到一切都平息下来,6月23日,在中共“十三届四中全会”上,江才正式出任总书记。李鹏日记暗示,江泽民是滑头,看风使舵。
李鹏在日记中称,学潮开始后,赵紫阳的智囊们,“建议赵紫阳要与邓小平保持距离,争取民心。”李鹏日记虽没有提到江泽民的智囊们如何,但可以推断的是,江的智囊或手下,如曾庆红,给江的建议,极可能就是:在局势没有明朗前,不可轻易接过“总书记”这一烫手山芋般的职位。
卖力表演,实被利用
日记显示,许多时候,李鹏一人被推到前台,竟至于,“六四”屠城后,6月5日凌晨,只有退休老人王震一人,陪同李鹏到人民大会堂,为参与屠城的共军官兵打气。直到6月9日邓小平露面后,其他中共高层人物和老人才随同邓一齐露面(唯江泽民仍托辞不出)。
这个挽救了党、有功于党的强硬派代表人物,再重新巩固后的党内,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即便邓小平,对李鹏,也只是利用。镇压功成,邓并未对李加官进爵,而是把李单独叫到书房,说:你继续当总理。接着问:你看江泽民同志当总书记怎样?
在1998年的人大内部投票中,被内定转任人大委员长的李鹏,竟从“自己人”那里,得到200张反对票和126张弃权票,创下中共领导人内部得票率最低纪录。这正如,一个凶人,对外面人凶,也令内部人忌惮。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当年那个满脸横肉、在学生面前不可一世的李鹏,在党内,却当了“冤大头”。里外不是人。所谓: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
大量泄露“国家机密”
胡锦涛当局封杀李鹏六四日记,相信原因之一是,以中共自订的机密标准,李鹏日记,大量泄露“国家机密”。
1989年,邓小平所调共军,为民众所阻,无法进京,最后以隐蔽和乔装分散方式入城。此前,这些情节,止于人们的推测。而今,经由日记,李鹏透露:在人民大会堂和天安门一带,确有“人防地下通道”,共军以隐蔽方式,经由这些地下通道,进入天安门。
李鹏日记,也间接证实杨得志等7名上将写信反对镇压的事实。李鹏日记还泄露,学潮后期,即便组成了以江泽民为首的中央“宣传小组”,但共军屠城后,“广播和电视台在这关键时刻,都没有坚决站到党和政府这一边。”李写道:“今天中央电视台两位播音员一反常态,有意身着黑色服装,不知他们为谁吊丧。”李鹏还哀叹:“在平暴之后,中国新闻媒介却鸦雀无声。作为中国政府主要通讯机构的新华通讯社,在平暴后的三天内,没有发布任何外文稿,全世界突然听不到中国的声音。”
李鹏强调“党的团结”,但在日记中,却泄露出这个党的严重分裂。不仅党的总书记赵紫阳,人大常委会中,多数副委员长、甚至委员长,都不赞成镇压学生。万里委员长外访回国后,被江泽民截停于上海,并塞给他一份由李鹏部属起草的文字,让他照读,算是表态。
孤注一掷,李鹏要拖众高官下水
日记中,李鹏毫不掩饰自己扮演的角色,固然出自他以为理所当然而顽固不化的一党专制意识,但非要公开出版不可,目的何在?李鹏要表白于世的,究竟是什么?
在这部长达近15万字的日记里,李鹏详细罗列了他发布戒严令、邓调动军队后,中共高层人物和各省、市、部负责人的表态,多数“拥护”(部分犹豫,部分含蓄表示不赞同),包括当时在地方任职的江泽民、胡锦涛和主持“中办”工作的温家宝等,均属“拥护”之列。这恰恰是李鹏日记,所泄露的最大“国家机密”。
原来,李鹏借此日记,警告后来的当政者:谁也别想为“六四”翻案,谁也别想提“平反”。你们当初都支持镇压,你们和我,都在同一条船上,休想把“六四”屠城的责任扣到我一人头上,谁想清算我,你们也跑不掉。
这是晚年李鹏的孤注一掷。在该书“前言”和“后记”中,李鹏再三提醒:“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告诫:“党的团结”,尤其是“领导集体的团结”,至关重要。这流露,党内外“平反六四”呼声的经久不息,让李倍感焦虑。正是出于这种焦虑感,迫使李整理出长篇日记,并急于公开发表。
然而,被李鹏视作“护身符”的这一重大“国家机密”,却留下漏洞:当邓、李作出调军戒严的决策和动作后,其他中共高层人物,以及各省、市、部负责人的表态,即便拥护者,也只是表态支持戒严,并没有表态支持军队对民众开枪、坦克压人、甚至大规模屠城。如果今日或日后的中南海当政者有意翻案,仍然可以凭籍这一漏洞,将屠城责任,尽数推到李鹏和已经死亡的邓小平头上。
诋毁赵紫阳,适得其反
李鹏日记,竭尽对赵紫阳的诋毁,仇恨情绪,弥漫字里行间。但却从反面突出了赵的伟岸形象。李透露:赵自始至终坚持与学生和市民对话,要求通过缓和方式化解官民分歧,进而提出“民主化”和“透明化”的前瞻性主张。有人指赵的儿子“官倒”,赵主动要求中央调查。期间,赵还提出“取消对领导同志的特殊供应”,这显然触动了党内既得利益集团,尤其那些养尊处优的“老人帮”,如邓小平等。赵的表现,在恶人当道的中共高层,难能可贵。
李鹏日记,把自己塑造成挽救共产党的“中流砥柱”;但,历史必将记载,对中华民族而言,那一年,在逆流滚滚的中南海,真正的中流砥柱,乃是赵紫阳。
连续废掉三任党主席或总书记的强人邓小平,留给中南海的残局,便是:邓之后的任何继任者,都属于弱势,都要花很长时间去巩固权力,几乎长达整个任期,于是,无心作正事;待权力巩固之后,任期已近结束,无心再有作为。换一届当政者,周而复始。
整个中国,靠惯性运作,当政者的主题,除了经济,还是经济。至于政治民主与社会开放等话题,连碰都不敢碰。对重商主义的中华民族而言,只要统治者不发动类似文革或大跃进那样的破坏行动,国民经济自然会积累式发展。只可惜,这个被新专制主义牢牢束缚的古老民族,如今,除了钱,还是钱,竟无从着眼那些人类普世的奋斗目标。在文明上,这个民族,被与世隔绝。
(原载香港《开放》杂志,2010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