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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英

(2010-04-01 11:44:33) 下一个
宝英是我三婶儿。我没见过比她更合适这个名字的人了。她来自城乡结合部的常州乡下。虽然嫁到上海三十年,还是声如宏钟,印堂发亮,再加上她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更是在弄堂里落下了乡下人的口实。更要命的是,一家人想做阿拉上海宁。随着返乡知青的三叔放弃宽敞的乡下堂屋,拼了老命跟三个小叔打了一辈子架,为了确立楼梯下,从厨房划出的十平米居住的合法性。

乡下人吵起架来,还是有些野性的。尤其是对手是上海本地小媳妇。吵架的名目繁多。放在门外的牛奶瓶没了,那个妯娌指丧骂槐。门口想接个水龙头,档了自行车的摆放。公婆偷偷塞给这家点零用,被那家看到了。上海人打架,先动嘴,先动女将的嘴,男人的面子还是要的,更何况这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宝英总是让战争规模升级。先是妯娌吵,她的乡下口音就输了势气。平常也没篡下人品。吵吵她就先动了手,那头小叔子一看自家女人吃了亏,按捺不住,跑出来,抓了她的头发就往死里打。毕竟是女人,马上吃了亏。一声声的惨叫,左邻右舍也是看热闹似得劝着,反正出不了人命。自家的男人是个牛脾气的老实人。取了乡下人,一直不理直气壮。直到叫惨了,老实人也做不住了,嗷的一声,冲出房门,才结束一场混战。挨拳脚的是她,理亏的也是她。人人以为她就不该来抢房子,她自己也理直气壮的说,一个娘老子生的,凭什么厚此薄彼。可是私邸下,也觉得来得晚了,就只敢抢最差的地盘。因为这个,和公婆也不愉快。闹起来,乡下人粗野的骂娘全盘用在老人身上。越发听不下去。

在一个宽松的环境, 她绝不至那么不堪。宝英其实真的是一个有生活情趣的人。十岁时,我在爷爷那度过了假期。她还年轻,有三十多,在家操持家务。而我是跟奶奶吃饭的。她知道我谗,有时孩子气的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耳语,中午到我家,我有好东西给你。跨进一个门就是她家,她在包肉馄屯。我淹了淹口水就上床玩透明的皮子。她高兴的不得了。觉得我很看得起她,我自小被当作有出息的小辈来看待。絮絮的和我说她儿子的趣事,她娘家的回忆。眼睛亮亮的,嘴角弯弯的。我想她是美好的,那一刻,也是寂寞的。我一个小孩,还没学会鄙视乡下人的势利,可也没学会分享她的回忆,只知道肉馄屯的美味。她幸好也是一个简单的人,并不多想。她只知道,一个大知识分子的小孩没瞧不起她。吃了一碗,还要一碗。她兴奋的问:乡下人的馄屯好吃渥?在以后的多年,她都和邻里提起我的谗像,一脸骄傲。

过了多年,我不负亲戚所望,考上了大学,回家途中探望重病的奶奶,耽搁了学校订的车票。她自告奋勇帮我买票,一付大报大揽的样子。我是很有些怀疑的。
春运期间啊。要去了我的学生证,等了几天,说有消息了,但她要领我亲自去拿票。我试图让她帮拿回来,下意识觉得她所托之人必定三教九流。她坚持着,我也面子薄,就跟去了。她说带我去她上班的旅馆。步行二十分钟出了弄堂,就到了一片同样旧旧的六层楼房住宅区。在一片毫不起眼的一楼灰墙上,暗红的油漆刷这四个歪歪斜斜的字:朝阳旅舍,和一个粗大的箭头向下,原来旅舍在半层的地下。转过黑洞洞的楼梯,就看到昏黄灯光下的前台。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懒洋洋的打着看不清颜色的毛衣。
“小王在哇?这是我侄女,大学生,回杭州。”
“小王!”她扯这喉咙喊了一声,眼皮迅速扫了大学生一眼,手上的毛衣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
小王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下从后面搂住宝英的脖子,喊着:来白相喽。
她呵斥他:我侄女,大学生,那票来!
小王悻悻的放开宝英,斜看我一眼:大学生有啥。没票!
”别闹,有你好处!”
小王这才掏出一张票,递给宝英。我提省宝英:
”还有学生证。”
宝英说:“听到没?”
小王掏出香烟点上:“买票要啥学生证。没看到!”
“要死了!去拿”宝英有笑又骂的推了他一把。他才懒洋洋的折身到一个房间。
一分钟后,他回来了,慢腾腾打开我的学生证,又看了我一眼:
“名牌大学嘛?比我们有出息。”
“我老早告诉你们了!”宝英替我骄傲着“我儿子以后也要跟他姐姐学的”
小王不耐烦了:“去去去,我要睡觉了,有夜班”

真的,多年后,我退学,以陪读的身份出了国。全家包括我自己,从上海走时,都有意无意不提F2的身份。其实他们也搞不清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只是我们这些小读书人们常期培养出来的虚荣心作怪。不过对宝英一家来说,她已是局外人了。时间越长,矛盾越多,容忍度越低。打架的频率,烈度,广度都上升。尤其是奶奶走了后。奶奶还是心疼三儿的,知道他们吃亏。但奶奶自己也是一辈子忍字为上,苦中作乐,有不多想的老好人,帮他们有限。宝英引以为傲的儿子读书并不出色,宝英和三叔还是爱他,没有因为这个损他的自尊。这个堂弟自小在这样扭曲逼仄的环境里成长,却出落的最阳光帅气,也很疼爹妈。我倒暗暗称奇。他和其他堂弟也自若的谈谈笑笑,并没因为长辈的矛盾特意回避。当然到了正式场合,譬如堂弟结婚时,那几家就称事推脱不去了。可以理解,已经不容易了,同居一个两层小房三十年,到现在还没拆迁。大家都在熬着,最后一刻不远了。

年前,父母在我这探亲时,他们打来电话商量拆迁的事。一大家都在,要二哥表态他那一份遗产的态度。我不忍多听多问。庆幸父母可以潇洒的做人情。宝英也可以分到房子,还有拆迁租房补助。她那楼梯下那几平米的角落终于得到了政府的承认。帅气的儿子IT技校毕业后,顺利找到工作,两年前结婚了,和公司的同事姐姐。女方是以前的上海乡下人,如今的正式上海人,浦东发展了嘛。人家不嫌弃他家,愿女婿和他们住。宝英慢慢好其来了。真的,一辈子的代价。不过,不这样过,又能怎样,人人都是这样的。她的生命力这样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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