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馨小屋

一个喜欢做梦的人, 后来爱上了写作。总是想把生活过得快乐,丰富多彩。
正文

ZT 舒婷的诗

(2010-06-16 22:18:48) 下一个
【在潮湿的小站上】
  
  风,若有若无
  雨,三点两点
  这是深秋的南方
  
  一位少女喜孜孜向我奔来
  又怅然退去
  花束倾倒在臂弯
  
  她在等谁呢?
  月台空荡荡
  灯光水汪汪
  
  列车缓缓开动
  在橙色光晕的夜晚
  白纱巾一闪一闪……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籍;
  也不止像险峰,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也许】
  ——答一位读者的寂寞
  
  也许我们的心事
  总是没有读者
  也许路开始已错
  结果还是错
  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
  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
  也许燃尽生命烛照别人
  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
  也许泪水流尽
  土地更加肥沃
  也许我们歌唱太阳
  也被太阳歌唱着
  也许肩上越是沉重
  信念越是巍峨
  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
  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
  也许
  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这也是一切】
  ——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
  
  不是一切大树
  都被风暴折断;
  不是一切种子
  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真情
  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
  不是一切梦想
  都甘愿被折掉翅膀。
  不,不是一切
  都像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火焰
  都只燃烧自己
  而不把别人照亮;
  不是一切星星
  都仅指示黑暗
  而不报告曙光;
  不是一切歌声
  都只掠过耳旁
  而不留在心上。
  不,不是一切
  都像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
  不是一切失却都无法补偿;
  不是一切深渊都是灭亡;
  不是一切灭亡都覆盖在弱者头上;
  不是一切心灵
  都可以踩在脚下,烂在泥里;
  不是一切后果都是眼泪血印,
  而不展现欢容。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为它斗争,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礁石与灯】
  
  站在我的肩上,亲爱的——
  你要勇敢些
  黑色的墙耸动着逼近,
  发出渴血的,阴沉沉的威胁,
  浪花举起尖利的小爪子,
  千百次把我的伤口撕裂。
  痛苦浸透我的沉默,
  沉默铸成了铁
  假如我的胸口,不能
  为你抵挡所有打击,
  亲爱的,你要勇敢些。
  
  
  
  【思念】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致大海】
  
  大海的日出
  引起了多少英雄由衷的赞叹
  大海的夕阳
  招惹多少诗人温柔的怀想
  多少支在峭壁上唱出的歌儿
  还由海风日夜
  日夜地呢喃
  多少行在沙滩上留下的足迹
  多少次向天边扬起的风帆
  都被海涛秘密
  秘密的埋葬
  
  有过咒骂 有过悲伤
  有过赞美 有过荣光
  大海 变幻的生活
  生活 汹涌的海洋
  
  哪里是儿时挖掘的沙穴
  哪里有初恋并肩的踪影
  啊 大海
  就算是你的波涛
  能把记忆涤平
  还有些贝壳
  散在山坡上
  如夏夜的星
  
  也许旋涡眨着危险的眼
  也许暴风张开贪婪的口
  啊 生活
  固然你已断送
  无数纯洁的梦
  也还有些勇敢的人
  如暴风雨中
  疾飞的海燕
  
  傍晚的海岸夜一样冷清
  冷夜的岩石死一般严峻
  从海岸到峻岩
  多么寂寞我的影
  从黄昏到夜阑
  多么骄傲我的心
  
  自由的元素啊
  任你是佯装的咆哮
  任你是虚伪的平静
  任你掳走过去的一切
  一切的过去
  这个世界
  有沉沦的痛苦
  也有苏醒的欢欣
  
  
  
  【秋夜送友】
  
  第一次被你的才华所触动
  是在迷迷蒙蒙的春雨中
  今夜相别,难再相逢
  桑枝间呜咽的
  已是深秋迟滞的风
  
  你总把自己比作
  雷击之后的老松
  一生都治不好燎伤的苦痛
  不像那扬花飘絮的岸柳
  年年春天换一次姿容
  
  我常愿自己像
  南来北去的飞鸿
  将道路铺在苍茫的天空
  不学那顾影自恋的鹦鹉
  朝朝暮暮离不开金丝笼
  
  这是我们各自的不幸
  也是我们共同的苦衷
  因为我们对生活想得太多
  我们的心呵
  我们的心才时时这么沉重
  
  什么时候老桩发新芽
  摇落枯枝换来一树葱茏
  什么时候大地春常在
  安抚困倦的灵魂
  无须再来去匆匆
  
  
  
  【海滨晨曲】
  
  一早我就奔向你呵,大海
  把我的心紧紧贴上你胸膛的风波……
  
  昨夜梦里听见你召唤我
  像慈母呼唤久别的孩儿
  我醒来聆听你深沉的歌声
  一次比一次悲壮
  一声比一声狂热
  摇撼着小岛摇撼我的心
  仿佛将在浪谷里一道沉没
  你的潮水漫过我的心头
  而又退下,退下是为了
  凝聚力量
  迸出更凶猛的怒吼
  我起身一把撕断了纱窗
  ——夜星还在寒天闪烁
  你等我,等着我呀
  莫非等不到黎明的那一刻
  晨风刚把槟榔叶尖的露珠吻落
  我来了,你却意外地娴静温柔
  你微笑,你低语
  你平息了一切
  只留下淡淡的忧愁
  只有我知道
  枯朽的橡树为什么折断
  但我不能说
  望着你远去的帆影我沛然泪下
  风儿已把你的诗章缓缓送走
  叫我怎能不哭泣呢
  为着我的来迟
  夜里的耽搁
  更为着我这样年轻
  不能把时间、距离都冲破
  
  风暴会再来临
  请别忘了我
  当你以雷鸣
  震惊了沉闷的宇宙
  我将在你的涛峰讴歌
  呵,不,我是这样渺小
  愿我化为雪白的小鸟
  做你呼唤自由的使者
  一旦窥见了你的秘密
  便像那坚硬的礁石
  受了千年的魔法不再开口
  让你的飓风把我炼成你的歌喉
  让你的狂涛把我塑成你的性格
  我绝不犹豫
  绝不后退
  绝不发抖
  大海呵,请记住——
  我是你忠实的女儿
  
  一早我就奔向你呵,大海
  把我的心紧紧贴上你胸膛的风波……
  
  
  
  【初春】
  
  朋友,是春天了
  驱散忧愁,揩去泪水
  向着太阳微笑
  虽然还没有花的洪流
  冲毁冬的镣铐
  奔泻着酩酊的芬芳
  泛滥在平原、山坳
  虽然还没有鸟的歌瀑
  飞溅起万千银珠
  四散在雾蒙蒙的拂晓
  滚动在黄昏的林荫道
  但等着吧
  一旦惊雷起
  乌云便仓皇而逃
  那是最美最好的梦呵
  也许在一夜间辉煌地来到
  
  是还有寒意
  还有霜似的烦恼
  如果你侧耳倾听
  五老峰上,狂风还在呼啸
  战栗的山谷呵
  仿佛一起嚎啕
  但已有几朵小小的杜鹃
  如吹不灭的火苗
  使天地温暖
  连云儿也不再他飘
  友人,让我们说
  春天之所以美好、富饶
  是因为它经过了最后的料峭
  
  
  
  【人心的法则】
  
  为一朵花而死去
  是值得的
  冷漠的车轮
  粗暴的靴底
  使春天的彩虹
  在所有眸子里黯然失色
  既不能阻挡
  又无处诉说
  那么,为抗议而死去
  是值得的
  
  为一句话而沉默
  是值得的
  远胜于大潮
  雪崩似地跌落
  这句话
  被嘴唇紧紧封锁
  汲取一生全部诚实与勇气
  这句话,不能说
  那么,为不背叛而沉默
  是值得的
  
  为一个诺言而信守终身?
  为一次奉献而忍受寂寞?
  是的,生命不应当随意挥霍
  但人心,有各自的法则
  
  假如能够
  让我们死去千次百次吧
  我们的沉默化为石头
  像矿苗
  在时间的急逝中指示存在
  但是,记住
  最强烈的抗议
  最勇敢的诚实
  莫过于——
  活着,并且开口
  
  
  
  【中秋夜】
  
  海岛八月中秋
  芭蕉摇摇
  龙眼熟坠
  不知有“花朝月夕”
  只因年来风雨见多
  当激情招来十级风暴
  心,不知在哪里停泊
  
  道路已经选择
  没有蔷薇花
  并不曾后悔过
  人在月光里容易梦游
  渴望得到也懂得温柔
  要使血不这样奔流
  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
  
  要有坚实的肩膀
  能靠上疲惫的头
  需要有一双手
  来支持最沉重的时刻
  尽管明白
  生命应当完全献出去
  留多少给自己
  就有多少忧愁
  
  
  
  【悼】
  ——纪念一位被迫害致死的老诗人
  
  请你把没走完的路,指给我
  让我从你的终点出发
  请你把刚写完的歌,交给我
  我要一路播种火花
  你已渐次埋葬了破碎的梦
  受伤的心
  和被损害的年华
  但你为自由所充实的声音,决不会
  因生命的消亡而喑哑
  在你长逝的地方,泥土掩埋的
  不是一副锁着镣铐的骨架
  就像可怜的大地母亲,她含泪收容的
  那无数屈辱和谋杀
  从这里要长出一棵大树
  一座高耸的路标
  朝你渴望的方向
  朝你追求的远方伸展枝桠
  你为什么牺牲?你在哪里倒下
  时代垂下手无力回答
  历史掩起脸暂不回答
  但未来,人民在清扫战场时
  会从祖国的胸脯上
  拣起你那断翼一样的旗帜
  和带血的喇叭……
  
  诗因你崇高的生命而不朽
  生命因你不朽的诗而伟大
  
  
  
  【赠】
  
  我为你扼腕可惜
  在月光流荡的舷边
  在那细雨霏霏的路上
  你拱着肩,袖着手
  怕冷似地
  深藏着你的思想
  你没有觉察到
  我在你身边的步子
  放得多么慢
  如果你是火
  我愿是炭
  想这样安慰你
  然而我不敢
  
  我为你举手加额
  为你窗扉上闪熠的午夜灯光
  为你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
  当你向我袒露你的觉醒
  说春洪又漫过了
  你的堤岸
  你没有问问
  走过你的窗下时
  每夜我怎么想
  如果你是树
  我就是土壤
  想这样提醒你
  然而我不敢
  
  
  
  【祖国啊, 我亲爱的祖国】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 祖国啊!
  
  我是贫困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辈辈
  痛苦的希望啊
  是“飞天”袖间
  千百年来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 祖国啊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
  我是你挂着眼泪的笑窝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是绯红的黎明
  正在喷薄
  —— 祖国啊
  
  我是你十亿分之一
  是你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
  你以伤痕累累的乳房
  喂养了
  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
  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
  去取得
  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
  —— 祖国啊
  我亲爱的祖国
  
  
  
  【珠贝——大海的眼泪】
  
  在我微颤的手心里放下一粒珠贝,
  仿佛大海滴下的鹅黄色的眼泪……
  
  当波涛含恨离去,
  在大地雪白的胸前哽咽,
  它是英雄眼里灼烫的泪,
  也和英雄一样忠实,
  嫉妒的阳光
  终不能把它化作一滴清水;
  
  当海浪欢呼而来,
  大地张开手臂把爱人迎接,
  它是少女怀中的金枝玉叶,
  也和少女的心一样多情,
  残忍的岁月
  终不能叫它的花瓣枯萎。
  
  它是无数拥抱,
  无数泣别,
  无数悲喜中,
  被抛弃的最崇高的诗节;
  它是无数雾晨,
  无数雨夜,
  无数年代里
  被遗忘的最和谐的音乐。
  
  撒出去——
  失败者的心头血,
  矗起来——
  胜利者的纪念碑。
  它目睹了血腥的光荣,
  它记载了伟大的罪孽。
  
  它是这样伟大,
  它的花纹,它的色彩,
  包罗了广渺的宇宙,
  概括了浩瀚的世界;
  它是这样渺小,如我的诗行一样素洁,
  风凄厉地鞭打我,
  终不能把它从我的手心夺回。
  
  仿佛大海滴下的鹅黄色的眼泪,
  在我微颤的手心里放下了一粒珠贝……
  
  
  
  【四月的黄昏】
  
  四月的黄昏里
  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 但请
  轻轻, 轻轻, 温柔地
  
  四月的黄昏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而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 让泪水
  流啊, 流啊, 默默地
  
  
  
  【呵,母亲】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象儿时一样
  紧紧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生怕浣洗会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温馨
  呵,母亲
  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
  生怕记忆也一样退色呵
  我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带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呵,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我还不敢这样陈列爱的祭品
  虽然我写了许多支歌
  给花、给海、给黎明
  呵,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枯井
  
  
  
  【归梦】
  
  以我熟悉的一枝百合
    (花瓣落在窗台上)
  ——引起我的迷惘
  
  以似乎吹在耳旁的呼吸
    (脸深深埋在手里)
  ——使我屏息
  
  甚至以一段简单的练习曲
    (妈妈的手,风在窗外)
  ——唉,我终于又能哭出来
  
  以被忽略的细节
  以再理解了的启示
  它归来了,我的热情
  ——以片断的诗
  
  
  
  【北京深秋的晚上】
  
  一
  
  夜,漫过路灯的警戒线
  去扑灭群星
  风跟踪而来,震动了每一片杨树
  发出潮水般的喧响
  
  我们也去吧
  去争夺天空
  或者做一片小叶子
  回应森林的歌唱
  
  二
  
  我不怕在你面前显得弱小
  让高速的车阵
  把城市的庄严挤垮吧
  世界在你的肩后
  有一个安全的空隙
  
  车灯戳穿的夜
  桔红色的地平线上
  我们很孤寂
  然而正是我单薄的影子
  和你站在一起
  
  三
  
  当你仅仅是你
  我仅仅是我的时候
  我们争吵
  我们和好
  一对古怪的朋友
  
  当你不再是你
  我不再是我的时候
  我们的手臂之间
  没有熔点
  没有缺口
  
  四
  
  假如没有你
  假如不是异乡
    微雨、落叶、足响
  
  假如不必解释
  假如不用设防
    路柱、横线、交通棒
  
  假如不见面
  假如见面能遗忘
    寂静、阴影、悠长
  
  五
  
  我感觉到:这一刻
  正在慢慢消逝
  成为往事
  成为记忆
  你闪耀不定的微笑
  浮动在
  一层层的泪水里
  
  我感觉到:今夜和明夜
  隔着长长的一生
  心和心,要跋涉多少岁月
  才能在世界那头相聚
  我想请求你
  站一站。路灯下
  我只默默背过脸去
  
  六
  
  夜色在你身后合拢
  你走向夜空
  成为一个无解的迷
  一颗冰凉的泪点
  挂在“永恒”的脸上
  躲在我残存的梦中
  
  
  
  【一代人的呼声】
  
  我绝不申诉
  我个人的不幸
  错过的青春
  变形的灵魂
  无数失眠之夜
  留下来痛苦的记忆
  我推翻了一道道定义
  我打碎了一层层枷锁
  心中只剩下
  一片触目的废墟……
  但是,我站起来了
  站在广阔的地平线上
  再没有人,没有任何手段
  能把我重新推下去
  
  假如是我,躺在“烈士”墓里
  青苔侵蚀了石板上的字迹
  假如是我,尝遍铁窗风味
  和镣铐争辩真理的法律
  假如是我,形容枯槁憔悴
  赎罪般的劳作永无尽期
  假如是我,仅仅是
  我的悲剧——
  我也许已经宽恕
  我的泪水和愤怒
  也许可以平息
  
  但是,为了孩子们的父亲
  为了父亲们的孩子
  为了各地纪念碑下
  那无声的责问不再使人颤栗
  为了一度露宿街头的画面
  不再使我们的眼睛无处躲避
  为了百年后天真的孩子
  不用对我们留下的历史猜谜
  为了祖国的这份空白
  为了民族的这段崎岖
  为了天空的纯洁
  和道路的正直
  我要求真理!
  
  
  
  【往事二三】
  
  一只打翻的酒盅
  石路在月光下浮动
  青草压倒的地方
  遗落一只映山红
  
  桉树林旋转起来
  繁星拼成了万花筒
  生锈的铁锚上
  眼睛倒映出晕眩的天空
  
  以竖起的书本挡住烛光
  手指轻轻衔在口中
  在脆薄的寂静里
  做半明半昧的梦
  
  
  
  【流水线】
  
  在时间的流水线里
  夜晚和夜晚紧紧相挨
  我们从工厂的流水线撤下
  又以流水线的队伍回家来
  在我们头顶
  星星的流水线拉过天穹
  在我们身旁
  小树在流水线上发呆
  
  星星一定疲倦了
  几千年过去
  它们的旅行从不更改
  小树都病了
  烟尘和单调使它们
  失去了线条和色彩
  一切我都感觉到了
  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
  
  但是奇怪
  我惟独不能感觉到
  我自己的存在
  仿佛丛树与星群
  或者由于习惯
  对自己已成的定局
  再没有力量关怀
  
  
  
  【墙】
  
  我无法反抗墙
  只有反抗的愿望
  
  我是什么?它是什么?
  很可能
  它是我渐渐老化的皮肤
  既感觉不到雨冷风寒
  也接受不了米兰的芬芳
  或者我只是株车前草
  装饰性地
  寄生在它的泥缝里
  我的偶然决定了它的必然
  
  夜晚,墙活动起来
  伸出柔软的伪足
  挤压我
  勒索我
  要我适应各式各样的形状
  我惊恐地逃到大街
  发现同样的噩梦
  挂在每一个人的脚后跟
  一道道畏缩的目光
  一堵堵冰冷的墙
  
  我终于明白了
  我首先必须反抗的是
  我对墙的妥协,和
  对这个世界的不安全感
  
  
  
  【群雕】
  
  没有天鹅绒沉甸甸的旗帜
  垂拂在他们的双肩
  紫丁香和速写薄
  代替了镰刀、冲锋枪和钢钎
  汨罗江的梦
  在姑娘的睫毛下留有尾声
  但所有风霜磨砺过的脸颊上
  看不到昨夜的泪痕
  
  是极光吗?是雷电吗
  是心灵的信息爆炸
  吸引了全部紧张急迫的视线
  是时远时近的足音
  响过。在一瞬间
  
  顿时,生命如沸泉
  慷慨挺拔的意志
  使躯体开放如晨间的花
  歌谣架着乌云之轭冉冉上升
  追求,不再成为一种祈愿
  
  在历史的聚光灯下
  有最粗糙的线条打凿出来的
  这一群战士
  本身便是
  预言中年轻的神
  
  
  
  【献给我的同代人】
  
  他们在天上
  愿为一颗星
  他们在地上
  愿为一盏灯
  不怕显得多么渺小
  只要尽其可能
  
  唯因不被承认
  才格外勇敢真诚
  即使像眼泪一样跌碎
  敏感的大地
  处处仍有
  持久而悠远的回声
  
  为开拓心灵的处女地
  走入禁区,也许——
  就在那里牺牲
  留下歪歪斜斜的脚印
  给后来者
  签署通行证
  
  
  
  【向北方】
  
  一朵初夏的蔷薇
  划过波浪的琴弦
  向不可及的水平远航
  乌云像癣一样
  布满天空的颜面
  鸥群
  却为她铺开洁白的翅膀
  
  去吧
  我愿望的小太阳
  如果你沉没了
  就睡在大海的胸膛
  在水母银色的帐顶
  永远有绿色的波涛喧响
  
  让我也漂去吧
  让阳光熨贴的风
  把我轻轻吹送
  顺着温暖的海流
  漂向北方
  
  
  
  【兄弟,我在这儿】
  
  夜凉如晚潮
  漫上一级级歪歪斜斜的石阶
  侵入你的心头
  你坐在门槛上
  黑洞洞的小屋张着口
  蹲在你身后
  槐树摇下飞鸟似的落叶
  月白的波浪上
  小小的金币飘浮
  
  你原属于太阳
  属于草原、堤岸、黑宝石的眼眸
  你属于暴风雪
  属于道路、火把、相扶持的手
  你是战士
  你的生命铿锵有声
  钟一样将阴影从人心震落
  风正踏着陌生的步子躲开
  他们不愿相信
  你还有忧愁
  
  可是,兄弟
  我在这儿
  我从思念中走来
  书亭、长椅、苹果核
  在你记忆中温暖地闪烁
  留下微笑和灯盏
  留下轻快的节奏
  离去
  沿着稿纸的一个个方格
  
  只要夜里有风
  风改变思绪的方向
  只要你那只圆号突然沉寂
  要求着和声
  我就回来
  在你肩旁平静地说
  兄弟,我在这儿
  
  
  
  【日光岩下的三角梅】
  
  是喧闹的飞瀑
  披挂寂寞的石壁
  最有限的营养
  却献出了最丰富的自己
  是华贵的亭伞
  为野荒遮蔽风雨
  越是生冷的地方
  越显得放浪、美丽
  不拘墙头、路旁
  无论草坡、石隙
  只要阳光常年有
  春夏秋冬
  都是你的花期
  呵,抬头是你
  低头是你
  闭上眼睛还是你
  即使身在异乡他水
  只要想起
  日光岩下的三角梅
  眼光便柔和如梦
  心,不知是悲是喜
  
  
  
  【芒果树】
  ——赠阿敏
  
  芒果树长高了
  退休的伯伯给它浇水
  女人在它身上晒棉被
  一个足球飞来
  擦伤了顶芽,打断了嫩叶
    芒果树不能避开人类
    损害或仁慈它都不能拒绝
    它甚至不知道,在湖边
    它的影子有多美
  
  芒果树开花了
  画家们走过都耸耸肩
  因为这花又小又灰
  夜晚,情人们在树下——
  你闻,多好,啥香水
    芒果树正努力
    学会一种新的舞蹈
    它听不懂
    也没有时间烦恼或陶醉
  
  芒果树结果了
  小贩们的指尖压着秤尾
  有人讨价,有人嫌酸
  有人把芒果寄到遥远的北方
  在那里,它引起遐想和敬畏
    芒果树的枝叶低垂
    像行星完成了自转
    至于收获是甜是涩
    它并不理会
  
  芒果树终于卸去了负担
  它还来不及想一想
  它做得对不对
  他开始感到寂寞了
  于是再长高,再开花
  再把又甜又涩的果实交付给世界
  
  
  
  【周末晚上】
  
  风狂吹
  夜松开把持
  眩然沉醉
  两岸的灯光在迷乱中
  形成一道颤抖的光辉
  仿佛有
  无数翅膀扇过头顶
  一再纵恿我们
  从这块山岩上起飞
  
  不,亲爱的
  仅仅有风是不够的
  不要吻着我结疤的手指
  落下怜惜的眼泪
  也不必试图以微笑
  掩饰一周来的辛劳与憔悴
  让我们对整个喧嚣与沉默的
  世界
  或者拥有或者忘记
  
  
  
  【北戴河之滨】
  
  那一夜
  我仿佛只有八岁
  我不知道我的任性
  要求着什么
  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
  引我走向沙滩
  在那里 温柔的风
  抚摸着毛边的月晕
  潮有节奏地
  沉没在黑暗里
  
  发红的烟头
  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
  你嘲弄地用手指
  捺灭那躲闪的火星
  突然你背转身
  掩饰地
  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
  海怎么啦
   什么也看不见 你瞧
  我们走到了边缘
  
  那么恢复起
  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
  回到冰冷的底座上
  献给时代和历史
  以你全部
  石头般沉重的信念
  
  把属于你自己的
  忧伤
  交给我
  带回远远的南方
  让海鸥和归帆
  你的没有写出的诗
  优美了
  每一颗心的港湾
  
  
  
  【无题(1)】
  
  我探出阳台,目送
  你走过繁华密枝的小路
  等等!你要去很远吗?
  我匆匆跑下,在你面前停住
  “你怕吗?”
  我默默转动你胸前的钮扣
  是的,我怕
  但我不告诉你为什么
  
  我们顺着宁静的河湾散步
  夜动情而且宽舒
  我拽着你的胳膊在堤坡上胡逛
  绕过一棵一棵桂花树
  “你快乐吗?”
  我仰起脸,星星向我蜂拥
  是的,快乐
  但我不告诉你为什么
  
  你弯身在书桌上
  看见了几行蹩脚的小诗
  我满脸通红地收起稿纸
  你又庄重又亲切地向我祝福:
  “你在爱着。”
  我悄悄叹了口气
  是的,爱着
  但我不告诉你他是谁
  
  
  
  【惠安女子】
  
  野火在远方,远方
  在你琥珀色的眼睛里
  
  以古老部落的银饰
  约束柔软的腰肢
  幸福虽不可预期,但少女的梦
  蒲公英一般徐徐落在海面上
  啊,浪花无边无际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这样优美地站在海天之间
  令人忽略了:你的裸足
  所踩过的碱滩和礁石
  
  于是,在封面和插图中
  你成为风景,成为传奇
  
  
  
  【鼓岭随想】
  
  宁立于群峰之中
  不愿高于莽草之上
  
  ——题记
  
  我渴
  我的鞋硌脚
  我习惯地说 别
  否则我生气了
  我故作恼怒地回过头
  咦,你在哪里呢
  圆月
  像一个明白无误的装饰音
  证明我的随想曲
  已经走调
  
  泪水涌出眼眶
  我孤零零地
  站住
  你的视线所无法关切的地方
  
  峰群似以不可言喻的表情
  提醒我
  远远地,风在山鼓吹号
  呼唤我回到他们中间
  形成一片
  被切割的高原
  
  我还渴
  我的鞋硌脚
  我仍然不住地
  在心中对你絮絮叨叨
  终于我忍住眼泪说
  亲爱的,别为我牵挂
  我坚持在
  我们共同的跑道上
  
  
  
  【馈赠】
  
  我的梦想是池塘的梦想
  生存不仅映照天空
  让周围的垂柳和紫云英
  把我汲取干净吧
  缘着树根我走向叶脉
  凋谢于我并非伤悲
  我表达了自己
  我获得了生命
  
  我的快乐是阳光的快乐
  短暂,却留下不朽的创作
  在孩子双眸里
  燃起金色的小火
  在种子胚芽中
  唱着翠绿的歌
  我简单而又丰富
  所以我深刻
  
  我的悲哀是候鸟的悲哀
  只有春天理解这份热爱
  忍受一切艰难失败
  永远飞向温暖、光明的未来
  啊,流血的翅膀
  写一行饱满的诗
  深入所有心灵
  进入所有年代
  
  我的全部感情
  都是土地的馈赠
  
  
  
  【童话诗人】
  ——给G·C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
  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
  你的眼睛省略过
  病树、颓墙
  锈崩的铁栅
  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
  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
  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
  出发
  
  心也许很小很小
  世界却很大很大
  
  于是, 人们相信了你
  相信了雨后的塔松
  有千万颗小太阳悬挂
  桑椹、钓鱼竿弯弯绷住河面
  云儿缠住风筝的尾巴
  无数被摇撼的记忆
  抖落岁月的尘沙
  以纯银一样的声音
  和你的梦对话
  
  世界也许很小很小
  心的领域很大很大
  
  
  
  【小窗之歌】
  
  放下你的信筏
  走到打开的窗前
  我把灯掌得高高
  让远方的你
  能够把我看见
  
  风过早地打扫天空
  夜还在沿街拾取碎片
  所有的花芽和嫩枝
  必须再经一番晨霜
  虽然黎明并不遥远
  
  海上的气息
  被阻隔在群山那边
  但山峰决非有意
  继续掠夺我们的青春
  他们的拖延毕竟有限
  
  答应我,不要流泪
  假如你感到孤单
  请到窗口来和我会面
  相视伤心的笑颜
  交换斗争与欢乐的诗篇
  
  
  
  【在诗歌的十字架上】
  —— 献给我北方的妈妈
  
  我钉在
  我的诗歌的十字架上
  为了完成一篇寓言
  为了服从一个理想
  天空、河流与山峦
  选择了我,要我承担
  我所不能胜任的牺牲
  于是,我把心
  高高举在手中
  那被痛苦和幸福
  千百次洞穿的心啊
  那因愤怒与渴望
  无限地扩张又缩紧的心啊
  我的心
  在各种角度的目光的投射下
  发出了虹一样的光芒
  
  可是我累了,妈妈
  把你的手
  搁在我燃烧的额上
  
  我献出了
  我的忧伤的花朵
  尽管它被轻蔑,踩成一片泥泞
  我献出了
  我最初的天真
  虽然它被亵渎,罩着怀疑的阴云
  我纯洁而又腼腆地伸出双手
  恳求所有离去的人
  都回转过身
  我不掩饰我的软弱
  就连我的黑发的摆动
  也成了世界的一部分
  红房子,老榕树,海湾上的渔灯
  在我的眼睛里变成文字
  文字产生了声音
  波浪般向四周涌去
  为了感动
  至今尚未感动的心灵
  
  可是我累了,妈妈
  把你的手
  搁在我燃烧的额上
  
  阳光爱抚我
  流泻在我瘦削的肩膀
  风雨剥蚀我
  改变我稚拙的脸庞
  我钉在
  我的诗歌的十字架上
  任合唱似的欢呼
  星雨一般落在我的身旁
  任天谴似的神鹰
  天天啄食我的五脏
  我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
  那篇寓言
  那个理想
  即使就这样
  我成了一尊化石
  那被我的歌声
  所祝福过的生命
  将叩开一扇一扇紧闭的百叶窗
  茑萝花依然攀援
  开放
  
  虽然我累了,妈妈
  帮助我
  立在战线的最前方
  
  
  
  【心愿】
  
  愿风不要象今夜这样咆哮
  愿夜不要象今夜这样迢遥
  愿你的旅行不要这样危险啊
  愿危险不要把你的勇气吞灭掉
  
  愿崖树代我把手臂摇一摇
  愿星儿代我多瞧你一瞧
  愿每一朵三角梅都送一送你啊
  愿你的脚步不要被家乡的泪容牵绕
  
  愿你不要抛却柔心去换取残暴
  愿你不要儿女情长挥不起意志的宝刀
  愿你依然爱得深,爱得专一啊
  愿你的恨,不要被爱跺起了手脚
  
  夜,藏进了你的身躯象坟墓也象摇篮
  风,淹没了你的足迹象送葬也象吹号
  我的心裂成了两半
  一半为你担忧,一半为你骄傲
  
  
  
  【“?·!”】
  
  那么,这是真的
  你将等待我
  等我篮里的种子都播撒
  等我将迷途的野蜂送回家
  等船篷、村舍、厂棚
  点起小油灯和火把
  等我阅读一扇扇明亮或黯淡的窗口
  与明亮或黯淡的灵魂说完话
  等大道变成歌曲
  等爱情走到阳光下
  当宽阔的银河冲开我们
  你还要耐心等我
  扎一只忠诚的小木筏
  
  那么,这是真的
  你再不会变卦
  即使我柔软的双手已经皲裂
  腮上消退了青春的红霞
  即使我的笛子吹出血来
  而冰雪并不提前溶化
  即使背后是追鞭,面前是危崖
  即使黑暗在黎明之前赶上我
  我和大地一起下沉
  甚至来不及放出一只相思鸟
  但,你的等待和忠诚
  就是我
  付出牺牲的代价
  
  现在,让他们
  向我射击吧
  我将从容地穿过开阔地
  走向你,走向你
  风扬起纷飞的长发
  我是你骤雨中的百合花
  
  
  
  【船】
  
  一只小船
  不知什么缘故
  倾斜地搁浅在
  荒凉的礁岸上
  油漆还没褪尽
  风帆已经折断
  既没有绿树垂荫
  连青草也不肯生长
  
  满潮的海面
  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
  波浪喘息着
  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
  无限的大海
  纵有辽远的疆域
  咫尺之内
  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隔着永恒的距离
  他们怅然向望
  爱情穿过生死的界限
  世纪的空间
  交织着万古常新的目光
  难道真挚的爱
  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
  难道飞翔的灵魂
  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
  
  
  
  【岛的梦】
  
  我在我的纬度上
  却做着候鸟的梦
  
  梦见白雪
  梦见结冰的路面
  朱红的宫墙后
  一口沉闷的大钟
  撕裂着纹丝不动的黄昏
  呵,我梦见
  雨后的樱桃沟
  张开圆圆的舞裙
  我梦见
  小松树聚集起来发言
  风沙里有泉水一样的歌声
  于是,在霜扑扑的睫毛下
  闪动着动人的热带阳光
  于是,在冻僵的手心
  血,传递着最可靠的春风
  而路灯所祝福的
  每一个路口
  那吻别的嘴唇上
  所一再默许的
  已不仅仅是爱情
  
  我在海潮和绿茵之间
  做着与风雪搏斗的梦
  
  
  
  【礁石与灯标】
  
  站在我的肩上,亲爱的——
  你要勇敢些
  黑色的墙耸动着逼近
  发出渴血的,阴沉沉的威胁
  浪花举起尖利的小爪子
  千百次把握的伤口撕裂
  痛苦浸透我的沉默
  沉默铸成了铁
  假如我的胸口,不能
  为你抵挡所有打击
  亲爱的,你要勇敢些
  
  站在我的肩上
  亲爱的,你要温柔些
  低低的云头已有预兆
  北方正下雪
  寒流解散船队如屠杀蝴蝶
  水手们回到陆地,聚在岸边
  你男子汉宽宽的手掌
  抚爱闲置的舵把与风桅
  那些被围困的眼睛转向你时
  ——都包含热泪
  亲爱的,你要温柔些
  
  站在我的肩上,亲爱的
  你要快乐些
  海鸥还会归来
  太阳已穿过西半球的经纬
  明天,澄清的早湖
  将在我们的身边开满白蔷薇
  你是不是感到孤单
  也许你已经很累很累
  但是听我说,亲爱的
  当发光的信念以你确定方位时
  你要快乐些
  
  
  
  【旧宅】
  
  阳光,蛇一样
  在阴冷的墙根游动
  百叶窗紧闭
  那些向大海张望过的眼睛
  都已长眠不醒
  光滑的雕栏
  落叶积深的台阶
  都像一页页掀不动的记忆
  只有倚身墙头的圣诞花和扁柏
  在热切的沉默中期待
  但始终没有人来临
  
  只要有一阵风
  风将邀请饥渴的林木舞蹈
  矢车菊节奏地摆摇
  如受了挑逗的少女
  只要有一点声音
  或许会惊起
  大楼深处那口意大利钟
  暮色颤抖
  盖过了夕阳
  园边的曲径,谁
  应招而来又冉冉远去
  
  一颗荒芜被遗忘的心
  一首过时的流行歌曲
  
  
  
  【会唱歌的鸢尾花】
  
  我的忧伤因为你的照耀
  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
  
  ——题记
  
  
  一
  
  在你的胸前
  我已变成会唱歌的鸢尾花
  你呼吸的轻风吹动我
  在一片叮当响的月光下
  
  用你宽宽的手掌
  暂时
  覆盖我吧
  
  二
  
  现在我可以做梦了吗
  雪地。大森林
  古老的风铃和斜塔
  我可以要一株真正的圣诞树吗
  上面挂满
  溜冰鞋、神笛和童话
  焰火、喷泉般炫耀欢乐
  我可以大笑着在街道上奔跑吗
  
  三
  
  我那小篮子呢
  我的丰产田里长草的秋收啊
  我那旧水壶呢
  我的脚手架下干渴的午休啊
  我的从未打过的蝴蝶结
  我的英语练习:I love you,love you
  我的街灯下折叠而又拉长的身影啊
  我那无数次
  流出来又咽进去的泪水啊
  
  还有
  还有
  
  不要问我
  为什么在梦中微微转侧
  往事,像躲在墙角的蛐蛐
  小声而固执地呜咽着
  
  四
  
  让我做个宁静的梦吧
  不要离开我
  那条很短很短的街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让我做个安详的梦吧
  不要惊动我
  别理睬那盘旋不去的鸦群
  只要你眼中没有一丝阴云
  
  让我做个荒唐的梦吧
  不要笑话我
  我要葱绿地每天走进你的诗行
  又绯红地每晚回到你的身旁
  
  让我做个狂悖的梦吧
  原谅并且容忍我的专制
  当我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亲爱的,不要责备我……
  我甚至渴望
  涌起热情的千万层浪头
  千万次把你淹没
  
  五
  
  当我们头挨着头
  像乘着向月球去的高速列车
  世界发出尖锐的啸声向后倒去
  时间疯狂地旋转
  雪崩似地纷纷摔落
  
  当我们悄悄对视
  灵魂像一片画展中的田野
  一涡儿一涡儿阳光
  吸引我们向更深处走去
  寂静、充实、和谐
  
  六
  
  就这样
  握着手坐在黑暗里
  听那古老而又年轻的声音
  在我们心中穿来穿去
  即使有个帝王前来敲门
  你也不必搭理
  
  但是……
  
  七
  
  等等?那是什么?什么声响
  唤醒我血管里猩红的节拍
  当我晕眩的时候
  永远清醒的大海啊
  那是什么?谁的意志
  使我肉体和灵魂的眼睛一起睁开
  “你要每天背起十字架
  跟我来”
  
  八
  
  伞状的梦
  蒲公英一般飞逝
  四周一片环形山
  
  九
  
  我情感的三角梅啊
  你宁可生生灭灭
  回到你风风雨雨的山坡
  不要在花瓶上摇拽
  
  我天性中的野天鹅啊
  你即使负着枪伤
  也要横越无遮拦的冬天
  不要留恋带栏杆的春色
  
  然而,我的名字和我的信念
  已同时进入跑道
  代表民族的某个单项纪录
  我没有权利休息
  生命的冲刺
  没有终点,只有速度
  
  十
  
  向
  将要做出最高裁决的天空
  我扬起脸
  
  风啊,你可以把我带去
  但我还有为自己的心
  承认不当幸福者的权利
  
  十一
  
  亲爱的,举起你的灯
  照我上路
  让我同我的诗行一起远播吧
  理想之钟在沼地后面侨乡,夜那么柔和
  灯光和城市簇在我的臂弯里,灯光拱动着
  让我的诗行随我继续跋涉吧
  大道扭动触手高声叫嚷:不能通过
  泉水纵横的土地却把路标交给了花朵
  
  十二
  
  我走过钢齿交错的市街,走向广场
  我走进南瓜棚、走出青稞地、深入荒原
  生活不断铸造我
  一边是重轭、一边是花冠
  却没有人知道
  我还是你的不会做算术的笨姑娘
  无论时代的交响怎样立刻卷去我的呼应
  你仍能认出我那独一无二的声音
  
  十三
  
  我站得笔直
  无味、骄傲,分外年轻
  痛苦的风暴在心底
  太阳在额前
  我的黄皮肤光亮透明
  我的黑头发丰洁茂盛
  
  中国母亲啊
  给你应声而来的儿女
  重新命名
  
  十四
  
  把我叫做你的“桦树苗儿”
  你的“蔚蓝的小星星”吧,妈妈
  如果子弹飞来
  就先把我打中
  我微笑着,眼睛分外清明地
  从母亲的肩头慢慢滑下
  不要哭泣了,红花草
  血,在你的浪尖上燃烧
  
  ……
  
  十五
  
  到那时候,心爱的人
  你不要悲伤
  虽然再没有人
  扬起浅色衣裙
  穿过蝉声如雨的小巷
  来敲你的彩色玻璃窗
  虽然再没有淘气的手
  把闹钟拨响
  着恼地说:现在各就各位
  去,回到你的航线上
  你不要在玉石的底座上
  塑造我朴素的形象
  更不要陪孤独的吉他
  把日历一页一页往回翻
  
  十六
  
  你的位置
  在那旗帜下
  理想使痛苦光辉
  这是我嘱托橄榄树
  留给你的
  最后一句话
  
  和鸽子一起来找我吧
  在早晨来找我
  你会从人们的爱情里
  找到我
  找到你的
  会唱歌的鸢尾花
  
  
  
  【献给母亲的方尖碑】
  
  她随着落潮去了
  夜色将尽,星月熹微
  正当我疲倦地
    在她的枕边睡着
  梦见乌桕树,逆光的潮水
  笑影儿在她的唇边
    时抿时飞
  她随着落潮去了,我的妈妈
  黑暗聚拢在她周围
  而我睡着了,风
  悄悄进来
  在她的病床上
  撒满凋谢的红玫瑰
  
  她随着落潮去了
  却不能同潮水一起回归
  让环绕着她的往事漂流无依
  让寻觅她的声音终日含着泪水
  她照料过的香橙树已经长大
  为纪念她的果实
    又能交给谁
  她随着落潮去了,我的妈妈
  现在我是多么后悔
  凭青春和爱情的力量
  能不能在黎明时把她夺回
  让我在人心靠近源泉的地方
  为母亲们
  立一块朴素的方尖碑
  
  
  
  【赠别】
  
  人的一生应当有
  许多停靠站
  我但愿每一个站台
  都有一盏雾中的灯
  虽然再没有人用肩膀
  挡住呼啸的风
  以冻僵的手指
  为我掖好白色的围巾
  但愿灯象今夜一样亮着吧
  即使冰雪封住了
  每一条道路
  仍有向远方出发的人
  
  我们注定还要失落
  无数白天和黑夜
  我只请求留给我
  一个宁静的早晨
  皱巴巴的手帕
  铺在潮湿的长凳
  你翻开蓝色的笔记
  芒果树下有隔夜的雨声
  写下两行诗你就走吧
  我记住了
  写在湖边小路上的
  你的足迹和身影
  
  要是没有离别和重逢
  要是不敢承担欢愉与悲痛
  灵魂有什么意义
  还叫什么人生
  
  
  
  【那一年七月】
  
  一
  
  看见你和码头一起后退
  退进火焰和星星树的七月
  是哪一只手
  将这扇门永远关闭
  你的七月
  刚刚凋谢
  
  看不见你挺直的骄傲
  怎样溺在夕照里挣扎
  沿江水莹莹的灯火
  都是滚烫的泪
  我的七月
  在告别
  
  二
  
  听你的脚步在沙滩, 在空阶
  在浮屿和暗礁之间迂回
  我祈求过风
  从不吹在你的帆上吗
  生命在我们这个季节
  从不落叶
  
  只听说你青云直上
  又听说你远走高飞
  假若这是真的
  你心头该是终年大雪
  抚摸这些传闻如抚摸琴键
  你真正的声音是一场灰
  
  三
  
  想象你在红桌巾后面
  握手发言风度很亲切
  笑容锈在脸上很久了
  孤独蚀进心里很深了
  七月的流水在你的血管里
  一明一灭
  
  万仞峰上的巨翱不是你
  风口岩上的夜半松涛没有你
  那么, 你对七月是个幻觉
  那么七月对你是个空缺
  想象不出你怎样强迫自己相信
  说 —— 你已经忘却
  
  
  
  【落叶】
  
  一
  
  残月像一片薄冰
  飘在沁凉的夜色里
  你送我回家,一路
  轻轻叹着气
  既不因为惆怅
  也不仅仅是忧愁
  我们怎么也不能解释
  那落叶在峰的撺掇下
  所传达给我们的
  那一种情绪
  只是,分手之后
  我听到你的足音
  和落叶混在了一起
  
  二
  
  春天从四面八方
  向我们耳语
  而脚下的落叶却提示
  冬的罪证,一种阴暗的记忆
  深刻的震动
  使我们的目光相互回避
  更强烈的反射
  使我们的思想再次相遇
  
  季节不过为乔木
  打下年轮的戳记
  落叶和新芽的诗
  有千百行
  树却应当只有
  一个永恒的主题
  “为向天空自由伸展
  我们绝不离开大地”
  
  三
  
  隔着窗门,风
  向我叙述你的踪迹
  说你走过木棉树下
  是它摇落了一阵花雨
  说春夜虽然料峭
  你的心中并无寒意
  
  我突然觉得:我是一片落叶
  躲在黑暗的泥土里
  风在为我举行葬仪
  我安详地等待
  那绿葺葺的梦
  从我身上取得第一线生机
  
  
  
  【白天鹅】
  
  在北京,一只白天鹅被人枪杀了
  
  不要对我说
  这是一脉污水;一座天然舞厅
  我可以轮流在你们肩上做窝
  不要掩盖我
  市侩估价羽毛;学者分门别科
  情侣们有了象征;海报寻求游客
  不要在夜里睡得太死
  不要相信寂静,寂静或许是阴谋
  如果不能阻止,那么
  转过身去!
  不要让我看见
  你们无所事事的愤怒与惊愕!
  
  不要挽留我的伙伴
  当树梢挑起多刺的信号球
  让枪声教训他们重新选择自由
  不要把我制成标本
  我被击穿的双翼蜷在暖热的血滴中
  血滴在尘埃里滚动,冷却成琥珀
  不要哭了,孩子
  当你有一天想变为
  一朵云
  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一艘练习本上的白帆船
  不要忘记我
  
  
  
  【起飞】
  ——矗立在市区,有三只白天鹅……
  
  刚覆上羽衣
  冲天而起的欢乐,顷刻
  颤抖为云端长唳
  丰润舒展的秀腿劲翼
  原是三位芳心颤栗的少女
  
  黑夜的链条
  已化为抑扬顿挫的珍珠
  活泉浮托着三朵轻云
  冉冉于
  曦照如缨如络的芳草地
  
  起飞
  起飞
  将一阵迫不及待的冲动
  晕红在
  小城晨妆的明镜里
  
  
  
  【白柯】
  
  在被砍伐过的林地上
  两株白柯
  把斧声的记忆从肩头抖落
  在莽草和断桩之间
  两株白柯
  改写最后乐章为明丽的前奏
  
  歌吟的阳光,攒动
  如金葺葺的蜂群
  千姿百态的丛枝茁叶
  千姿百态地燃烧闪熠
  色谱般扩展的山岚
  向晴空漫射
  
  有力地倾诉热情
  四周回响着沉默
  形体在静止之中
  生命却旋舞着——
  知道落日的脚灯
  将满树红色的飞燕照彻
  
  似乎再没有一种更明了的语言
  像蛮荒所选择的这两株白柯
  
  
  
  【还乡】
  
  今夜的风中
  似乎充满了和声
  松涛、萤火虫、水电站的灯光
  都在提示一个遥远的梦
  记忆如不堪重负的小木桥
  架在时间的河岸上
  月色还在嬉笑着奔下那边的石阶吗
  心颤抖着,不敢启程
  
  不要回乡,不要回想
  流浪的双足已经疲倦
  把头靠在群山的肩上
  
  仿佛已走了很远很远
  谁知又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纯洁的眼睛重像星辰升起
  照耀我,如十年前一样
  或许只要伸出手去
  金苹果就会落下
  血液的瀑布
  使灵魂象起了大火般雪亮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青春的背影正穿过呼唤的密林
  走向遗忘
  
  
  
  【小渔村的童话】
  
  我的童话是一张白纸
  你小心地折起它,对我说
  我要还给你一首诗
  从此我常常猜想:
  在你温柔的注意中
  有哪些是我忽略过的暗示?
  
  写那一角海岬吗?
  荒凉的渔村犹如中世纪的遗址
  村头的小树林里
  我们烧过螃蟹,抢着吃
  你的指头
  在沙坡上写过什么字?
  我记不得了,只知道
  我在太阳下睡熟了
  脸上盖着你的白帽子
  
  写那片沙滩,那夜潮涨?
  苹果树一点一滴地收集月光
  你指着海岸线,邀我
  放开一切(书本、舞会、手电筒)
  随你去流浪!
  于是,我牵着你的衣角
  在浅水里走了很久很久
  又在磷光如蚁的礁嘴上
  坐到很迟很迟……
  
  我们已经共同完成了
  那首诗
  
  
  
  【黄昏星】
  
  一
  
  从红马群似的奔云中升起
  你蔚蓝而且宁静
  蔚蓝,而且宁静
  仿佛为了告别
  为了嘱托
  短暂的顾盼之间
  倾注无限深情
  
  你解开山楂树
  一支支
  挽留的手臂
  依次沉入夜的深渊
  我还站在你照耀过的地方
  思绪随晚归的鸟雀
  在霞晕中纷飞
  ——直至月上松林
  
  让我回答你吧
  我答应你;即使没有你做伴
  也要摸索着往上攀登
    永不疲倦
    永不疲倦
  千百次奉献出
  与你同样光洁的心
  
  二
  
  这是我的城市
  我期待着你的来临
  
  烟囱、电缆、鱼骨天线
  在残缺不全的空中置网
  野天鹅和小云雀都被警告过了
  孩子们的画册里只有
  麦穗、枪和圆规划成的月亮
  于是,他们在晚上做梦
  
  这是我的城市的黄昏
  我相信你一定来临
  
  阳光顺着墙根溜走
  深黑的钟楼和上漆的新村
  都像是临时布景
  海傍着礁石沉默着
  风傍着棕榈沉默着
  这是歌曲里一个小小的停顿
  
  我的城市有无数向你打开的窗户
  我的城市有无数瞩望你的眼睛
  
  阳台上的盆花
  屋顶上东奔西撞的风筝
  甚至小阁楼里
  那支不成调的小提琴
  在每个人的头上和愿望里
  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
  
  因而我深信你将来临
  因而我确信你已来临
  
  
  
  【夏夜,在槐树下……】
  
  没有人注意那棵槐树
    (站牌。我们不断研究
    下一班车的时间。)
  没有知道那个夏夜
    (我冻僵了,而槐花
    正布置一个简短的春天。)
  梦辐射,灼热的波浪
  在我们头顶上连成一片疆域
  而我们站在槐树下告别
  小心翼翼地
  像踩在国境的两边
  
  末班车开出去
  已经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我还在想着那块站牌
  那条弯弯曲曲的路线
  签在旧日历上的
  备注
  已经随记忆的暗潮慢慢飘远
  但,当你名字的灯塔
  在汪洋中发出信号
  我的胸口,便有什么东西
  回答以断裂声
  
  
  
  【读给妈妈听的诗】
  
  你黯然神伤的琴声
    已从我梦中的泪弦
     远逝
  
  你临熄灭的微笑
    犹如最后一张叶子
    在我雾蒙蒙的枝头
     颤抖不已
  
  呵,再没有一条小路
  能悄悄走进你吗?妈妈
  所有波涛和星光
  都在你头上永远消失
  那个雷雨的下午
  你的眼中印着挣扎
    印着一株
    羽毛蓬散的棕榈
  时隔多年,我才读懂了
    你留在窗玻璃上的字迹
    你在被摧毁之前的满腔抗议
  
  呵,无论风往哪边吹
  都不能带去我的歌声吗?妈妈
  愿所有被你宽恕过的
  再次因你的宽恕审判自己
  
  
  
  【故地重游】
  
  从软枝垂缨
  从椅背秋寒怯怯的风衣
  从足尖,从草坪,从残香微晕的落花
    日潮
  绻绻退去
  
  虫鸣亮起一幔青烟
  风
  踮着小桉树林的波浪
  走在盲三弦上,揉搓一支
    牵肠挂肚的南曲
  
  远远
    笑声把短裙越荡越高
  散坠满天星粒
    喷泉蓬松月色
    如羽
  遍觅诗情不得
  倦成一渊静湖、泊
  十五年风雨
  
  
  
  【怀念】
  ——奠外婆
  
  有一种怀念被填进表格
    已逝的家庭成员
  有一种怀念被朱笔描深
    每年一次,又很快褪浅
  有一种怀念聒噪不休
    像炫耀一笔遗产
  有一种怀念已变成明年故事
    对孩子们讲祖母,多年以前
  
  有一种怀念只是潮湿的眼睛
    不断翻拍往事的照片
  有一种怀念寂寞无声
    像夏午的浓荫躲满辗转的鸣鸟
  有一种怀念是隐秘的小路
    在那里徘徊,在那里忏悔
  有一种怀念五味俱全
    那是老外公,他因此不久于人间
  
  呵,谢天谢地
  被怀念的老人,已
  离这一切很远很远
  
  
  
  【阿敏在咖啡馆】
  
  红灯。绿灯。喇叭和车铃
  通过落地窗
  在凝然不动的脸上
  造成熊熊大火
  喧闹之声
  暗淡地照耀
  眼睛
  那深不可测的深寂
  杯中满满的夜色
  没有一点热气
  
  鼓楼钟声迟钝地
  一张一驰
  伸缩有边与无边的距离
  时间的鸦阵
  分批带走了一个女子
  不为人知的危机
  循着记忆之路
        羽影密集
  理智在劝慰心时并不相信
  一切都会过去
  
  痛苦和孤独
  本可以是某个夜晚的主题
  但有哪一个夜晚
  属于自己
  放肆的白炽灯与冷漠的目光
  把矜持浇铸成
  冰雕
  渴望逃遁的灵魂和名字
  找不到一片阴影藏匿
  
  翌日
  阳光无声伴奏,这一切
  已慢慢转换成
  流行歌曲
  
  
  
  【你们的名字】
  
  将你们隐瞒成风景的愿望
  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画框
  我只好用些感叹号
  不断擦拭你们的名字
  然后抛出去,像玩具飞碟
  每次都有人
    在你们之前熟练地接住
  
  以笑声的樱桃和枕边的珍珠
  调喂你们的名字
  抱它们在胸前叽叽咕咕
  放飞时,到处扇起一阵恍惚
  人们只来得及抬起头
    又陷入冥想,心底
  沉钟无名而时亢时舒
  
  拣一个热闹的街头
  将你们的名字
    洗成一副扑克牌
  为闲人占卜命运
  不理那些横摇竖摆
  牌底是我自己
  但从不翻过来
  
  
  
  【神女峰】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 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 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
  人间天上, 代代相传
  但是, 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了眺望天上来鸿
  而错过无数人间月明
  
  沿着江峰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正煽动着新的背叛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复活】
  
  透过面具
  以无焦距的凝视
  使人生变成几场化妆舞会的是谁呢
  你喋喋大笑,你号啕痛哭
  连小小塔螺都吸附着风暴吮咂有声
  在一切喧嚣中默不作声的是谁呢
  不要回头
  你身后只是沉沉的宇宙
  
  或许存在只是不停地流动
  把你整个儿铺成一川河流
  那么,站在岸边
  和你貌似神非的是谁呢
  像一棵树
  从胚芽到老朽
  那把你从地下往空中不断循环的
  仅仅是水吗
  不必倾听
  你不能把雨声的流程
  捧在掌上端详
  
  于是蚕蠕动着
  穿过
  一环又一环自身的陷阱
  为了片刻羽化
  飞行状地
  死去
  
  上十字架的亚瑟
  走下来已成为耶稣,但是
  两千年只有一次
  
  
  
  【始祖鸟】
  
  从垣古
  俯瞰我们
  
  天空 它无痕
  丛林莽原都在他翅翼的阴影下
  鸣禽中它哑口
  众鸟只是复杂地 模仿
  他单纯的沉默
  丑陋 迟钝 孤单
  屡遭强敌和饥寒
  毁灭于洪荒
  传奇于洪荒
  他倒下的姿势一片模糊
  因之渐渐明亮的
  是背景
  那一幕混沌的黎明原始的曙光
  用王冕似的名字
  将他
  铐在进化史上 据说这是
  永生
  
  没有自传 也
  不再感想
  
  
  
  【禅宗修习地】
  
  坐成千仞陡壁
  面海
  
  送水女人蜿蜒而来
  脚踝系着夕阳
  发白的草迹
  铺一匹金色的软缎
  你们只是浇灌我的影子
  郁郁葱葱的是你们自己的愿望
  
  风,纹过天空
  金色银色的小甲虫
  抖动纤细的触须,纷纷
  在我身边折断
  不必照耀我,星辰
  被尘世的磨坊研碎过
  我重聚自身光芒返照人生
  面海
  海在哪里
  回流于一只日本铜笛的
  就是这些
  无色无味无知无觉的水吗
  
  再坐
  坐至寂静满盈
  看一茎弱草端举群山
  长吁一声
  胸中沟壑尽去
  遂
  还原为平地
  
  
  
  【夜读】
  
  最具生态魅力的汉字
  主动脱离装订线
  有如异色珍禽
  优美地翔出
  它们宿夜的那一片杂木林
  
  它们自己择伴而飞
  令有限的旅程绵绵无尽
  赋音乐于无声
  寓无声于有形
  
  想留住它们固然枉费心机
  损害它们徒然凌辱自己
  来时就来了
  去时就去了
  被它们茸茸的羽翼掸过
  许久
  我空白的稿纸
  和雨霁的天空同样苍青
  
  
  
  【一种演奏风格】
  
  小号是旷野上孤房子的灯
  萨克斯是轻盈柔软的雪花
  落下
  一层又一层
  小号在薄云中若明若暗
  萨克斯的池塘里
  蛙声一驰一张
  萤火虫把草芒微微压弯
  小号是一棵入秋的乌桕
  萨克斯被飞旋的风撕碎、环绕
  举臂祈天的树干最后舞蹈
  地上猩红斑斑
  
  小号猝然拔起
  萨克斯以雾趾,以林籁,以魅力的鹿群
  拾阶而上
  拾阶而上
  小号一跃而出
  萨克斯展开洋面
  一波一波
  都是金属般的阳光
  小号旌旗在望
  萨克斯千军万马
  小号奋不顾身
  萨克斯
  啊萨克斯突然回转低哑
  
  小号任自己跌下深渊
  碎成沛雨和珍珠的回声
  萨克斯立在石喉上长嗥
  纤着一轮沉沉坠去的夕阳
  
  
  
  【春雨绵绵】
  
  唁电的峨粉
  你名字的白花为之苍茫
  黑色委员会
  正用冰镐挖掘你的履历
  在最后的投光里金色蜂群
  芬芳地
  蜇痛人心
  
  你微笑
  挥别
  退向一本杂志的封二封三
  退回一挂静止的“专列”
  阳光不忍剥蚀你短暂的青春
  暖风还给你三分潇洒
  车下送别的人们不在同一角度里
  闹哄哄标题
  书记正在奔波中
  谁也不知道
  终点就是下一站
  
  不要说别了说安息说得诚恳说得沉痛
  即使用手指
  轻轻抚摸你的照片
  你的眼睛也不愿合上
  巨洪决堤的年代
  做一珠小草你大难不死
  人间再降春霜
  已绿茵匝地你却从根折断
  你负重千斤
  你拷打自己的灵魂
  等我们体会到你的疲倦
  已经太晚
  
  逼诚实的口撒谎
  拗刚直的脊梁为鞍
  悬丛丛雷剑于众夫头上
  才有他
  将自己裸身置于尖缘之下
  越是干净坦荡的一生
  越是经不起内心
  那一针致命的毒芒
  他只是一个凡人,所以
  他不能复活
  他不是我们神话与现实里的
  火中凤凰
  
  只要这个时代再次发炎
  你就是
  我们每个人身上疼痛的旧创
  
  
  
  【奔月】
  
  与你同样莹洁的梦
  都稍纵即逝
  而你偏不顾一切,投向
  不可及的生命之渊
  即使月儿肯收容你的背叛
  犹有寂寞伴你千年
  
  为什么巍峨的山岳
  不能带你肩起沉重的锁链
  你轻扬而去了吗
  一个美丽的弱音
  在千百次演奏之中
  永生
  
  
  
  【诗与诗人】
  
  那远了又远了的,是他
  那近了又近了的,是他
  
  那重重的:
  由积雨云引爆雷电
  让普通的灵魂熠熠升华令
  诸神匍匐脚下的,是他
  那轻轻的:
  以风柳、以游香、以若有若无的手触
  在人生的暗川上签注隐语的,是他
  
  那痛苦的:
  沸水煮过三回,冷水浸过三回
  为所挚爱的人们无限期地放逐
  在失眠的绞架上像吊钟被敲打
  以热情自焚,以忧伤的明亮透彻沉默
  沉默在杀机四伏的阴影里的,是他
  
  那迷醉的:
  以温柔的双唇熨帖新伤旧创
  梦从狭缝扩展蓝天销魂
  胸口长出花株手臂栖满云鸟
  在已不期待的时刻从日夜
  牵挂的地方回声鹊起的,是他
  
  那脆弱的、卑微的、暗淡的:
  被蹂躏的岁月被蹂躏的感情,那
  被岁月和感情蹂躏的,是他
  
  那英勇的、崇高的、光辉的:
  不屈服的理想不屈服的青春,那
  被理想和青春呐喊在旗帜上的,是他
  
  借我的唇发出他的声音又阻止
  我泄露他的真名
  把人们召集在周围又不让人走近
  是他,是他
  诗是他
  诗人,也是他
  
  
  
  【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
  
  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
  祝福我吧
  因为灯还亮着
  
  灯亮着 ——
  在晦重的夜色里
  它像一点漂流的渔火
  你可以设想我的小屋
  像被狂风推送的一页小舟
  但我并没有沉沦
  因为灯还亮着
  
  灯亮着 ——
  当窗帘上映出了影子
  说明我已是龙钟的老头
  没有奔放的手势
  背比从前还要驼
  但衰老的不是我的心
  因为灯还亮着
  
  灯亮着 ——
  它用这样火热的恋情
  回答四面八方的问候
  灯亮着 ——
  它以这样轩昂的傲气
  睥睨明里暗里的压迫
  呵,灯何时有了鲜明的性格
  自从你开始理解我的时候
  
  因为灯还亮着 ——
  祝福我吧
  当你从我的窗下走过 ……
  
  
  
  【“我爱你”】
  
  谁热泪盈眶地,信手
  在海滩上写下了这三个字
  
  谁又怀着温柔的希望
  用贝壳嵌成一行七彩的题词
  
  最后必定是位姑娘
  放下一束雏菊,扎着红手绢
  
  于是,走过这里的人
  都染上无名的相思
  
  
  
  【国光】
  
  你的名字是一只
  熟苹果
  无 枝 可 栖
  
  妻的贝齿轻轻咬啮
  娇儿的发火手枪瞄准,倒下
  小数点后面的政府官吏
  
  揭去一层层包装物
  被蝉歌、云袖、泉足打印过的灵魂
  在夜间擂击四壁
  
  困在无望的热情中
  如礁石枷首于汛潮,而
  千帆正远去
  
  多汁的岁月无几了
  芽
  渴死在你蚌一样紧闭的核里
  
  
  
  【脱轨】
  
  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相撞
  眩目的毁灭近在眼前
  却
  始终未曾发生
  
  一扇门
  开了,又关上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吗
  
  你迟归的车轮
  在我荒芜多年的梦茵上,留下
  许多密径
  醒来一一抚平
  
  
  
  【春夜】
  
  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忧伤
  当我们在春夜里靠着舷窗
  月色像蓝色的雾了
  这水一样的柔情
  竟不能流进你
  重门紧缩的心房
  
  你感叹:
  人生真是一杯苦酒
  你忏悔:
  二十八个春秋无花无霜
  为什么你强健的身子
  却像风中抖索的弱杨
  
  我知道你是渴望风暴的帆
  依依难舍养育你的海港
  但生活的狂涛终要把你托去
  呵,友人
  几时你不再划地自狱
  心便同世界一样丰富宽广
  
  我愿是那顺帆的风
  伴你浪迹四方 ……
  
  
  
  【枫叶】
  
  从某一片山坡某一处林边
  由某一只柔软的手
  所拾起的
  这一颗叶形的心
  也许并无多深的寄意
  只有霜打过的痕迹
  
  这使我想起
  某一个黄昏某一个林荫
  由某一朵欲言又止的小嘴
  从我肩上
  轻轻吹去的那一抹夕照
  而今又回到心里
  格外地沉重
  
  我可以否认这片枫叶
  否认它,如同拒绝一种亲密
  但从此以后,每逢风起
  我总不由自主回过头
  聆听你指头上独立无依的颤栗
  
  
  
  【路遇】
  
  凤凰树突然倾斜
  自行车的铃声悬浮在空间
  地球飞速地倒转
  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夜
  
  凤凰树重又轻轻摇拽
  铃声把破碎的花香抛在悸动的长街
  黑暗弥合来又渗开去
  记忆的天光和你的目光重叠
  
  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
  不过是旧路引起我的错觉
  即使一切都已发生过
  我也习惯了不再流泪
  
  
  
  【黄昏】
  
  我说我听见背后有轻轻的足声
  你说是微风吻着我走过的小径
  
  我说星星象礼花一样缤纷
  你说是我的睫毛沾满了花粉
  
  我说小稚菊都闭上了昏昏欲睡的眼睛
  你说夜来香又开放了层层迭迭的心
  
  我说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暮春
  你说这是一个诱人沉醉的黄昏
  
  
  
  【送友出国】
  
  替你担惊的日子已成以往
  为你骄傲的时刻尚未盼到
  当月光的碰盏之声
  泛起葡萄酒般温暖的血潮
  我不相信
  你将漂泊他去,不相信
  你能舍去蓓蕾永绽的小岛
  我不相信
  深巷小木门不咿呀为我开着
  再没有人迎风敞着绒衣
  一直送我到渡桥
  
  不相信分离,不相信遗忘
  不相信虎视眈眈的阴影
  依旧蹲伏暗角
  或许前程中还有坎坷
  但不是隐约地已见目标
  或许追求了一生
  仍然得从追求本身寻找
  通过人生的凯旋门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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