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书
小时候我读的是百家书。
这个“百家”,并非传统意义的诸子百家圣贤书, 是指三教九流,杂七杂八的的各类闲书。所谓“百家”,还有一层意义是这些书常常借阅自左邻右舍,张长李短的寻常百姓家。那个年代学校无书可读,图书馆早关了门,新华书店里只有毛选可售。要读书只能零零星星通过亲邻朋友间互相借阅。
其实生在我们家算很幸运了。文革之前父亲订阅了很多杂志和报纸。除了供他自己阅读的养蜂园艺以及时事杂志之外,专为孩子们订阅多年的报刊,计有《红领巾》,《儿童时代》,《中国少年报》,《科学大众》,以及不定期的《我们爱科学》。记得当时邮局的人说,我们家订的报刊,不比当地的文化馆少。父亲小时候家境贫寒,靠在学校帮工和校外兼职读完中学和师范学校。因此敬惜纸墨于他不是实际需要,而是一种信条。他总把过期的报纸和刊物汇总,用麻线装订成册。家里有一个房间,整整齐齐堆放着十几年来的各种报刊合订本。文革初烧书成风,父亲只是烧掉了自己年轻时写的情歌和书信,所有的旧报刊都保留下来了。父亲还时不时为我们买一些书。最多的是科技制作的书,诸如矿石收音机,电动模型之类。
父亲母亲都是大忙人。教育子女的事,一半交给学校,一半交给这些书刊。他们自己是教师,有数不清的学生嗷嗷待哺,忙起来常常无暇出席自己孩子学校的家长会。家里庭院大,招花惹草,寻蜂引蝶足不出户我们就能做到。我那时候没有什么同龄玩伴,但并不寂寞。园子里的花草鱼鸟,蚂蚁蜜蜂,家里那些陈年报刊杂志,规矩了我整个童年。
我常常想,大千世界,人不过一粒尘埃;文明长河,我们见识的只不过一瞬。真说不清什么知识有用,什么无用。我童年时囫囵吞枣地读过那些养蜂的书,针灸的书,一生中从没有用到过。那些时事政治的报刊,如《展望》《参考消息》,也没能给我洗脑。而那些生吞活剥读的《赤脚医生手册》,倒让我自己对照书上那些含糊不清的症状描写,怀疑过自己得了肺结核,癌症,以及无数多不明不白的绝症。直到1977年匆忙参加高考,我以一个初中生的学历,考了全县理科第一名,似乎才明白,圣人无常师,凡人更如此。所谓开卷有益,即读书如堆肥,无论有用无用的书,鲜花野草同沤成腐土,最终都会成为肥料。
后来童年成了少年,外面却文化大革命了。首先革了文化的命,不用上学校,订阅的报刊全停刊了。人大了胃口也大了,家里的书不再能满足阅读兴趣。我于是四处借阅,开始读百家书。
川南自古夷蛮之地,文脉不算丰厚。但不管如何革命,小镇上的人对文化,对文化人仍然敬重。文化大革命初期抄家焚书一阵风就过去了。人们更把残存的书籍当成宝贝。不管大人对书怎样藏着掖着,孩子们之间书籍的相互借阅仍然非常活跃。劫灰散尽,谁都不富足。互通有无,交换平等,不在乎多寡。
小镇方寸之地,镇长大不过千户侯,牵扯起来人人都沾亲带故。我借阅过书的人家,恐怕有近百家吧。借书还书次数多的伙伴,一些因此成了终生好友。但我天性疏落,书借出去常常忘了债主。有时借别人的书又转借给他人,最终不知所踪。冤无头却债有主,弄出很多尴尬。
借书要还,有时心有戚戚,就把整本书抄下来。那时记性好,抄抄也就记进脑子了,以至于抄完之后觉得无需保留抄本,就送给朋友。我喜欢读书,却从不藏书,读完的好书,放在书架上不安心,一定交给另一个喜欢这书的人,才放得下。这就像买彩票,虽然是败家的陋习,却有意想不到的回报。一本家传的民国版《世说新语》送给一位老师,后来成了我岳父;另一本手抄的《郭小川诗选》送给了一位相距很远的朋友,最终成了我妻子。
写于2016年6月19日,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