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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美女难画否 BY ? 舒 展

(2008-07-17 20:16:01) 下一个


  美女之美首先在于容貌。然而在许多优秀的文学描写中,却往往躲开脸蛋。可是在美术作品中,美貌却又无法回避。个中奥秘是很有研究兴味的。

  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新疆民歌说,阿拉木罕长得身段不肥也不瘦,眉毛像弯月,腰身像绵柳,小嘴很多情,眼睛使人发抖。五官形状只是点到而已,把美的韵味之余地,交给人们想像去吧。

  乐府民歌《陌上桑》也不直接描绘罗敷的美貌,只说行路挑担的人见了罗敷,放下担子捋胡须;青年人对她脱帽搔头;耕者忘耕,锄者忘锄,一个个纷纷停工停产欣赏美人;有老婆的人回到家脾气变得暴躁,皆因心中还有罗敷的影子。在这里,把人爱美的天性写得够精彩,也够顽固的了。

  《孟子》中说:“食色,性也”〔1〕,意思是饮食男女是人的天性。毛泽东在与何其芳谈话时曾经引用孟子的“口之于味,有同嗜也”,可见人性相通。

  但是怎么才算美女呢?那就众说纷纭了。

  缅甸东部的巴洞部落以脖子越长越美;尼日利亚的伊博族以越胖越美;中国封建王朝从宋理宗时起,直到辛亥革命,皇上和高层官僚则以脚越小越美……这些只是一地一时的有关美女的标准。我认为美女的标准,不论中外古今,何时何地,共同性是趋向一致的。大体上是体态呀(高矮胖瘦——如今征婚启事中标出要求一点几米)、长相呀、表情呀、举止呀等等,总而言之,世界上的俊男靓女,没一个长得像武大郎和母夜叉的。

  钱锺书在谈《诗经·关雎》时写道:“窈窕淑女,巧笑倩兮”,陆机《日出东南隅》:“窈窕多仪容”,宋玉《神女赋》所谓“既姽嫿于幽静兮”,杜甫《丽人行》所谓“态浓意远淑且真”也。盖“窈窕”虑其佻也,而以“淑”字镇之;“淑”字虑其腐也,而以“窈窕”扬之。颇能说诗解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太平乐府》卷一乔梦符《蟾宫曲寄远》:“饭不沾匙,睡如翻饼。”〔2〕钱先生把“窈窕淑女”解释成风骚与贤慧相结合的魅力,这种别出心裁,颇似弥尔顿在《失乐园》中说的男女:“虽然二人不相同,似乎是两性的差别:他被造成机智而勇敢,她却温柔、妩媚,而有魅力;他为神而造,她为他体内的神而造。”〔3〕希腊神话爱神和美神的化身——维纳斯,原名阿佛罗狄忒,是海洋的浪花所生。公元前五至四世纪的哲学家把阿佛罗狄忒分成两个,一个叫阿佛罗狄忒——潘得摩斯,是色情爱神;另一个叫阿佛罗狄忒——乌刺尼亚,是高尚的精神爱情女神。这里仍然是“窈窕”与“淑女”的一分为二,漂亮与忠诚兼备的女人,是极其难得的。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家切斯特顿在《惊惧与漫谈》中说:“丰富多彩是女人的美德之一。它避免了多妻制的野蛮需要。只要你有一个好妻子,你就肯定有了一个精神上的后宫。”但是我们不要忘了为女人制定美的标准和善的规则的评委是男人。世界上不论是写美人,还是画美人,绝大多数的作者都是男人。

  中国《诗经·卫风·硕人》早就有广额蛾眉,手柔肤脂,脖嫩齿白,身材高大的美女形象,然而最重要的还在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即颊边两个酒窝笑得迷人乖巧,黑白分明的眼珠流转顾盼美妙地传情)。文学在字面上是乏力的,远不如漂亮的花旦在台上一秒钟的妩媚的微笑。宋玉《登陡子好色赋》中,也是来了个避实就虚,什么样的才算美貌呢?他只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无独有偶,拜伦称赞美人也说,发色增深一丝,容光减褪一忽,那风韵便失掉一半。具体怎么美,他没说。

  佛教经典中写修梵摩的美貌,用了八个“不”字:“不长不短,不肥不瘦,不白不黑,不老不少。”〔4〕这与本文开头所引阿拉木罕之美,首先在于身段不肥不瘦异曲同工,不谋而合;面容呢,语焉不详。张祜写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美色天然,用了两个极有表现力的诗句:“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5〕苏轼写他的爱妾朝云的自然美貌,也只以两句词便勾画出她的冰姿玉骨:“素面常嫌粉渥,洗妆不褪唇红。”〔6〕

  综上所述,美女之所以难画,是由于人们头脑中各有他心目中的美女——这是个性的;但大家又必须有一个共同性的标准。若将考评模特儿、芭蕾舞演员或以她们为标准,那也是很难达到共识的,因为天底下没有一个十全十美的靓女。何为瑜,何为瑕,没法达成一致。但是人类对美女的发现、认同、品评,却是对宇宙精灵认识的一个伟大的飞跃。审美的一致性是存在的。女人不再是生育的工具了,美女是大自然各种美的因子的精华之结晶,是几代人秀美遗传基因的巧妙的结合。状元三年一个,美女千载难求。价值越高,描绘越难。

  美女的价值,是无法用硬通货所能计算的,也不是被选为后妃或“××小姐”就可以显示其价值的。为什么?

  因为美女是天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阿诗玛的父母并非俊男靓女,但他们生下了这个为撒尼人永远热爱的第一个出嫁的天仙般的少女。白居易写杨玉环“天生丽质难自弃”,真可谓形神兼备,上帝给了她美的姿质,想不要都不行。“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很像安娜·卡列尼娜在豪华的舞会上的出场,全场男女为之震惊: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美妇人?美女的魅力,我以为东汉人崔骃写得尤为真实。他写道,不用说皇帝、贵族、平民百姓,连圣贤、哲学家、文学家乃至强盗,也会见了美女而失态:“回顾百万,一笑千金,当此之时,孔子倾于阿谷,柳下惠而更婚,老聃遣其虚静,扬雄失其太玄。”〔7〕良莠均好色,只因他们都是人啊。然而,崔骃对如何美貌,仍然是来了个以易避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中有句名言:“美能拯救世界”;书中擅长绘画的阿杰莱达称赞女主人公纳斯塔霞的美貌是一种力量,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美,可以把世界翻转过来。

  画论有云:画鬼容易画人难。一位漫画家朋友说,他最怕五官端正的人找他画肖像,没特点,长得越匀称越难画,遇到美女,简直无法下笔。清代的山水人物画家沈宗骞谈画人物如是说:画人物最忌早欲调脂抹粉,应以骨格为主,骨格只须以笔墨写出,笔墨有神,自然神采焕发,深浅得宜。

  这里已经涉及到画师的主观艺术世界的技法、修养、经验、灵感、天赋……等等一系列问题。雕塑家、画家没法避开美的脸蛋了。

  十年前——1993年初,罗丹的雕塑真品来到北京展览,许多知识分子都在美术馆门前那座托腮凝神的塑像前,与这位千古不朽的《思想者》合影。没有任何神仙在思想者的背后替他思考。人们终于亲眼目睹了自强不息的《行走的人》、具有但丁神韵的《地狱之门》、面对命运的《加莱市民》,还有早已熟知的巴尔扎克和雨果塑像……引起了观赏者无声的心灵震撼。特别令我惊讶的是许许多多青年男女在一组组双人塑像前的流连驻足。《吻》、《拥抱》、《罪》、《永恒的偶像》(男青年紧贴着那美女裸露的胸部)、《我是美丽的》(男青年把住少女臀部托起她全身来亲吻,题目来自波特莱尔的诗句)……如此逼真、如此大胆、如此热烈、如此高超地表现性爱之美,使中国观众一下子跨越了欧洲的文艺复兴来到了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似乎是在指给我们看,眼前就是最真实的可触摸到的美女!她们既不是神仙,也不是祸水,她们是女人中的精灵!她们的七情六欲更强烈、更炽热、更生动、更可爱!她们的美貌是极富个性的,绝不似庙里的观音大士那样千人一面。

  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中的洛神的相貌较模糊,周身的环佩飘带、背景的山水龙凤把洛神的秀美掩盖了,这大约是由于真迹失传只剩北宋摹本难以传神的原故吧。唐代周肪的《纨扇仕女图》、明代陈洪绶的《仕女图》、唐寅的《王蜀宫妓图》,技法无疑是第一流的工笔,然而这些美女难免给人以呆滞之感。明代崔子忠和永乐宫壁画两幅不同的玉女图,我觉得太缺乏人间气息。与明代正德年间同时的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那只被誉为最美的右手,那为后人永远解不开的神秘的、温柔的、讥讽的、永恒的微笑,向观众展示了一位可以感触到的亲切的美女的面容。美女难画这个问题,在这里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

  再看有关维纳斯同一题材的百花争艳。画了数百年而不衰的这位美女,不同时代的不同画家,都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生命形象。意大利有博蒂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乔尔乔涅的《睡着的维纳斯》、提香的《乌尔俾诺的维纳斯》、亚里山德罗的《维纳斯和丘特》……法国有卡巴奈的《维纳斯的诞生》……西班牙又有委拉斯贵支的《镜前的维纳斯》……所有的维纳斯都是裸体。不用说在明清时的中国不可能,即令是在辛亥革命之后的1915年也不行。刘海粟在美术学校中设置人体模特写生课,引起卫道士们的大哗,刘被斥为“艺术叛徒”。这场模特风波一直持续了十年,面对大军阀孙传芳的问罪,刘师仍然我行我素。新中国成立之后,仍然有美术教育用裸体模特的反对者,是毛泽东说了话才告平息。

  达·芬奇如果不亲自解剖尸体,他就不可能了解人体各个部位的和谐之美。你不正视美女,不了解每个美女不同的美,你怎么画美女?熊秉明教授在《关于罗丹》的日记摘抄中,大量双人做爱的群像是爱的七巧图,肉体的缱绻,人的生存的本能的相互追逐,是羞耻而又严肃的游戏;深夜,茫茫尘世,人们躲躲藏藏地在秘室里进行的,罗丹好像顽童,揭开了屋顶,展示出人们所不敢正视的爱的诸相。他们有些正是——罗丹与情人、学生克劳岱尔做爱的艺术体现。

  意大利大画家拉斐尔的数十幅圣母像是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体现人文主义的代表作。她们具有母性的温情、健美的青春气息和生动的世俗人情味,是人战胜神的活的见证。但在这神圣的背后却并不神秘。原来号称“圣人”的拉斐尔创作圣母像,据说有五十幅是以他的情妇或最漂亮的妓女做模特完成的。这一众所周知的内幕并未影响杰作的品位。拉斐尔放荡的行为,也没有影响他作为一名良好的基督徒的崇高声望。这些个圣母同洛神、玉女比较起来,更加接近美女的本来面目,即神的韵味人的肉体,其创作灵感是来自活生生的现实的美女,直到创作完成,并没有把她拔高成为站在人间之上的高大全。她们来自生活,经过艺术创造,又回到生活中去,所以就永葆艺术青春的魅力。但如果把陈洪绶的《仕女图》不标明朝代作者弄一个临摹画,我想很难受到赞赏,那仕女的头部几乎与胸部相等。如果不是文物,我还以为是个畸形女人呢。本文开头引钱锺书关于“窈窕”与“淑女”二者如何兼备的问题,在这里得到了解决。即主要是画窈窕丰韵;如果画得像慈眉善目的观世音,那女性的魅力恐怕就消失了。

  文学与美术调动读者观众的想像力的目的是一致的;但一者借助语言,一者借助图像。古往今来,文学家都知道扬长避短,不越位到美术手段中找表现力,所以从来不说美女究竟多高多矮多胖多瘦长得什么模样。美术家呢,也不能放弃构图线条色彩的表现力,同时画上也伴之以诗歌奇横、书志精卓的题跋取胜。自元代以后在画上题书诗文固然增添情趣相得益彰,然而归根结蒂,还得靠直观的形象。文学贵含蓄,而雕塑和素描出现裸体,不但无可指责,而且是题中应有之义。

  最后,回到本文的题目释义。美女难画否,如果加个问号,是疑问句;如果在“否”前加个问号,在后加个惊叹号,则变成“美女难画?否!”让文学画美女,难。让美术形容美女,也难。美女这一头——难画难说难表现;作家画家这一头——画难说难表现难,然而难中有易。除了生活、技巧之外,就看你艺术思想解放与否。在两难之间,蕴含着深广的美学课题。

注释:

  〔1〕《孟子·告子·章句》。

  〔2〕钱锺书:《管锥编》第1册,第66页。

  〔3〕弥尔顿:《失乐园》,第4卷。

  〔4〕《弥勒下生经》。

  〔5〕张祜:《集灵台》。

  〔6〕苏轼:《西江月》。

  〔7〕钱锺书:《管锥编》第3册,第1004~10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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