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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畸形年代----大多数的文革(九--十一) BY ·陈向阳·

(2006-12-17 07:50:31) 下一个
九、回潮

解放老干部

林彪爆炸把老百姓震的目瞪口呆,然后一脑袋糊涂。咱毛主席正相反,震完了反倒清醒,算是明白了:紧跟吹捧的人靠不住,而一向落伍跟不上形势的老臣反倒忠诚可靠,至少不会玩阴谋,于是有点可怜他们这几年受了苦。1972年1月毛主席亲自参加陈毅的追悼会,算是表示表示。于是那些挨整挨斗的老干部们处境开始好转。恰好八机部部长陈正人突发心脏病死在了五七干校(也在河南)。陈正人从井岗山时期就跟着毛主席,据说他的死也让毛主席有点难过。于是周总理亲自安排,把不少老干部(一般是副部长以上)从五七干校调回了北京或其它大城市,就算还受审查靠边站的也在城里呆着,至少犯了心脏病不至于耽误。而问题本来不算严重的就给予‘解放’,恢复工作。1949年是这些老干部解放老百姓,现在是老百姓解放他们。程序是他们向革命群众作深刻检查,如果革命群众满意了,就算通过,就可以恢复工作了。当然这之前先要上边拍板,比如部长级以上的恐怕要周总理甚至毛主席发话。最后群众那一关不过是个形式,表示尊重革命群众。这个‘解放’可跟四人帮倒台以后的平反不一样。平反是说以前整错了,全部推倒不算数了。而‘解放’的意思是整你应该,现在看你认罪态度不错,算个人民内部矛盾,暂且饶你一回。

毛主席最大的‘解放’行动是重新启用邓小平。不过先要造舆论,因为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早已家喻户晓批倒批臭,突然邓小平又上台了,这算怎么回事呢?于是从1972年就开始吹风,先来小道消息,再传达中央文件,说邓小平和刘少奇不一样,尚属可挽救之列。同时传达的还有邓小平给毛主席的信,就是检讨书,承认犯了严重错误,表示痛改前非永不翻案。这就等于向全国人民作了检查。然后1973年,邓小平正式恢复工作:副总理,副总参谋长。曾经可以让老百姓随便骂的邓小平又成了中央首长,又不能骂了。按说这有点太奇怪,国家大事怎么能像小孩过家家,说恼就恼,说好又好了呢?可老百姓自从经过林彪事件的大场面后,再发生什么事都不觉着奇怪了。

林彪曾经特革命,就是极左,所以批林彪(叫批林整风)当然就要批极左。极左既然错了,现在就要往右靠一靠,别那么太革命了,有点往回退的意思,所以后来称作‘回潮’。

跟帝国主义和解

其实还在林彪爆炸之前就已经有了回潮,外交上的回潮:中美和解。本来是穷凶极恶的美帝居然变成了半个朋友。这变化不亚于邓小平从资产阶级路线头子变回中央首长,可老百姓挺平静的就接受了,一点不像林彪爆炸那回吓的目瞪口呆。本来老百姓也不是特别恨美国,最恨的是日本。拿美国当敌人是因为他老想跟咱们打,现在他不想打了,想讲和,那就讲呗,干嘛非得当仇敌呢?那会儿咱们也太孤立了,只有几个小朋友穷朋友。最要好的一位叫阿尔巴尼亚,可惜小的在地图上几乎找不着。越南呢,是他们跟美国打,咱们支援他们,可他们不但不感激,倒好像咱们使劲巴结他们似的。1970年5月20日,天安门广场50万人大集会声援他们,毛主席亲自发表声明:8亿中国人民是越南的坚强后盾,辽阔的中国领土是越南的可靠后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可越南还是跟苏修勾的紧,跟咱们离的远。为什么呢?势利眼:苏修给他们萨姆导弹,咱们只拿的出大米和步枪。朝鲜也跟苏修勾搭,也忘恩负义。再就是亚非拉的穷国小国,好像跟咱们还不错,可一来访问就是要东西要钱。而世界上的大国富国都属于帝修反。咱们倒不是怕谁,陈毅陈老总就说过,让他们来吧,都来,美帝、苏修、蒋介石,还有各国反动派(像日本、印度之类的),一起都来吧!这话听着真英雄,咱们一个打他们一群,可也有点太悲壮,真得玩命呀。珍宝岛一仗,苏修用坦克装甲车直升机,咱们只有步兵,扛着火箭筒。这会儿苏修重兵压境,真要动手的架式。美国没有趁火打劫,反倒跟咱们和解,这怎么说也是好事。有美国的牵制谅苏修也不敢动手了。咱们倒不怕玩命,可是能不玩命还是别玩。人家美国也挺给咱们面子,瞧人家基辛格一趟一趟跑的,还有尼克松亲自朝拜,刚一下飞机手伸的老长,找咱们周总理握手,在毛主席面前更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老百姓看了都觉的气挺顺。而且跟美国一和解,其他大国富国也都上赶的跟咱们好,什么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全来了。联合国咱们也进去了,一进去就是常任理事国,多牛。敢情帝国主义反动派也讲理,只要咱们愿意跟他们讲。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呀。要早知道和解有这么好,早就该这么办。唯一的遗憾是拿两只熊猫换了两只美国麝香牛,又土又丑,换亏了。

猛促生产

同样的,国内的回潮也挺和老百姓的心思,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连着折腾了好几年,也该踏实会儿了。老抓革命不促生产,眼瞅着商店里东西越来越少,连北京都不成了,买什么都凭购货本,定量。鸡蛋一户人家一个月才一斤到两斤,油一人半斤,肉一人一斤,花生瓜子平常根本见不着,逢年过节才给一人二两三两的,还没吃出味来呢就没了。工业品也缺,连肥皂、灯泡、火柴都限量。不促生产真不行了。

科学技术更得加劲。虽说咱们有了原子弹氢弹,卫星也有了,可人家又上月亮了。美国阿波罗登月的纪录片在一些机关内部礼堂使劲的放,到处发票。看完电影的人都有点两眼发愣,让人家给震的,都看出来了,咱们可差远了。不光是登月,整个工业、经济、生活水平全差了一大块。过去是真不知道,从来也没人告诉咱们老百姓,连听外国广播都是犯罪:收听敌台罪。现在一和解,外国的真相就挡不住了,通过各种渠道透进来了,比如工业展览会,日本、丹麦、加拿大、澳大利亚、瑞典、…。.各国的工业展览会,都在北京展览馆。但可不是随便进,有钱都买不着票,内部发票,而且数量有限。我们街道工厂基本没份。只有一回,好像是加拿大工业展览会,上边发给我们厂两张票,两位党支部委员去了,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半大老太太,但政治可靠,这是去看展览的首要条件。我们院的哥们不错,常给我弄票。看外国展览是件美事,人们都想去,至少能提个漂亮的大塑料口袋回家。那会儿中国太惨了,人们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结实的塑料口袋,还是白给,值好几毛钱呢,提回家都当好东西留着,再出个门就提上,顶个提包,能用好几年。展览会里还有印的花花绿绿的广告,都一窝蜂的上去抢,一抓一大把,再多也不嫌多,全装在大塑料口袋里提回家。那纸真棒,色彩真艳,包书皮绝对一流,轻易还舍不得用。展览会上的玩意更让人看的眼花缭乱,一般都看不懂,光觉的那些东西都挺好。最容易看明白的是彩电,那会儿咱们老百姓家里连黑白电视都极少,一见着彩电都傻了。

外来冲击

外国人本身也值得一看,当然是欧洲人。日本人就算了,也就是那身衣裳还行,脱了衣裳还不如咱们呢。那会儿外地人来北京准去王府井,除了去百货大楼买东西还要去一个景点:王府井南口的北京饭店。那里外国人出出进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大人小孩,白的黑的,高鼻子洼眼睛,黄头发红头发,眼珠子有灰的有蓝的,倒不大见绿的。身上衣服什么颜色什么式样都有,跟咱们那会儿的一片蓝灰太不一样了。还有高跟皮鞋,涂脂抹粉,嘴唇鲜红,项链耳环,这些东西在当时的中国全都见不着,所以咱中国人都瞪圆了眼睛死盯,比去动物园都看的仔细看的投入。外国人一逛街,后边准跟一群,近距离观察,走哪跟哪,一直跟到外国人上汽车或进宾馆。他们外国人要想在中国干点坏事,一点机会都找不着。为此还专门发了中央文件,说见了外国人要不卑不亢,不要围观尾随。

这些外来信息非同小可。过去我们还真以为咱们中国在全世界第一呢,以为外国都惨了去了,还处在咱们的旧社会那个阶段,简称‘水深火热之中’,就等咱们去解放了。可外国的人和东西这么一来,老百姓,尤其我们这拨长在红旗下的,第一次弄明白了:人家可比咱们阔多了!也许来的都是财主,真在‘水深火热’里的阶级兄弟来不了。但要那样就更不对了,咱们的阶级立场不就站错了么?反正过去说的那些现在都没法信了。‘媚外’咱老百姓捞不着机会,‘崇洋’却从此悄悄泛滥。

讲实惠

林彪爆炸摧毁了老百姓对毛主席党中央的无限信赖,与帝国主义和解又开始改变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谁好谁坏的信念。但这是内心体会,不能明说,因为有危险,所以嘴上还得说报纸广播里常说的革命词。可老百姓心里都开始用自己的常识解释一切。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胡弄革命(或叫敷衍):反正上头的事咱老百姓也弄不懂,还是过咱的平常日子吧,尽量少受点苦,多找点乐子,讲点实惠。凡自找苦吃的革命行动都被老百姓否定了,至少是在心里。比如上山下乡,什么‘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骗谁呀?乡下的艰难困苦已经尽人皆知。陕西、山西插队的最惨,苦干一年还能倒欠队里的钱,吃不饱肚子是常事。北京的父母只好努力给孩子寄包裹,放点糖、点心、肉罐头进去。更有本事的就干脆把孩子弄出来。一个两个开了头,很快就成了风。最常用的法子是参军,军人最痛快,跟老战友打个招呼:把我插队的孩子招了兵吧。行啊,一声令下就把手续办了,反正年年招兵,招谁都是招。而且军人到哪说话都硬气,什么生产队、军垦农场,哪也不敢不放人。

进工厂就费劲了,比如我们院里有一位家长和陕西的三线厂子有上下级关系,就让厂子把他在陕西插队的孩子招工,到了生产队人家说行,但是走一个知青必须搭配两个本村青年:队长和书记的孩子。还有上大学,从1970年就开始有了工农兵大学生,然后一年比一年多。但上大学的手续太复杂,必须有贫下中农推荐,本人要符合许多条件,又有当地政府和大学的层层把关,所以这条路更难走。反正走哪条路都是人多路窄,所以需要熟人、关系,走后门开始大流行。老百姓看出来了,还是人家当官的有本事,斗他们走资派叛徒特务的时候挺可怜,这会儿一缓过劲来还是站在咱老百姓脑袋顶上啊。最占便宜的就是军队干部,当初受罪的就不多,到这会儿走后门走的最凶。

家里什么路子都没有的平民百姓就只能靠孩子自己。最常用法子是病退、困退:有严重疾病的可以回城,家里有困难的,比如父母年老有病身边又没孩子的可调回一个。困退的条件比较死,病退的弹性比较大。于是好多知青都不怕有病了,越是大病重病越欢迎,心脏病、肾炎、肺结核,管它有治没治呢,全来吧!但最好还是本来没病,但医生一马虎给诊出个大病。这就需要手段,比如送去化验的尿里加点什么,或找个真病人冒名顶替,要不就‘说服’医生配合一下。我们工厂1971年底分来第一批病退的,有20多个,有真病的:瞎一只眼睛,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也有啥事没有的,连自己都号称身体特棒,尤其在分配工种时。比如钳工是好工种,都想干,但要身体好。好几位跑去找领导,自称身体好。领导说你不是病退的吗?档案里写的清清楚楚,你是心脏病。那位说,我从乡下一回来就好利索了,不信我抡大锤你瞧瞧。但领导是那么好摆布的么,先给他砸瓷实了:你身体真好?那位还挺胸脯呢:真好!领导说:那行,你烧锅炉去吧。

生活恢复色彩

1971到1972年回潮一开始,原来疏散到外地的又一家家的搬回了北京。我们院又慢慢住满了。大街上,公园里的人也逐渐多起来。生活里的四旧也开始悄悄回来了。文革初期烧掉的象棋、扑克早就又公开卖了。老歌、外国歌、西方音乐又私下里流行。不光是〖外国民歌二百首〗了,只要是文革前出的老唱片都值钱了。时髦青年常常弄个唱机,几个人钻在屋里听老唱片。不少青年少年还自己动手玩音乐,好孩子玩小提琴的多,‘吱吱哇哇’的特难听,坏孩子们玩口琴,玩吉它,听着还比较顺耳。画画儿也成了时髦,春天画紫竹院的迎春花,颐和园的玉兰花,秋天画香山红叶。时髦青年别管会画不会画出门先弄个画夹子背上。

书店里的书也多起来了。不光是毛选和马列著作了,技术书、经济书、历史书都有了。我爸爸也买了几本关于集成电路的书(他在四机部,无线电工业),但我翻了翻,立即断定他看不懂。新小说也出来了,什么〖千重浪〗,种地的事,〖虹南作战史〗,其实和打仗没一点关系,〖牛田洋〗,围海造田的,没劲。最畅销的是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但好像是1974年出来的,已经属于反回潮的产品了。最回潮的是内部书店,凭介绍信才能买书,内部书。王府井就有一家,很不起眼,连招牌都没有,一扇小门,进门下楼梯,里边不大,也就容一、二十人。只有几架书,其中一架全是各国概况,全世界哪国都有,还有政治、经济、历史的书,都是新书,全是翻译外国的。也有的书不上架,你要能拿出过硬的介绍信来,比如外交部的,不光架上的随便买,人家还到后边给你找去。我什么介绍信都没有,只能买不要介绍信的书,一般是文革前就印出来的,毁了可惜,但又属于封资修的,怕公开卖惹麻烦。我买了本〖雪莱诗集〗,拿回家一翻,不好看,还买了一套四本〖汤显祖文集〗,更不好看,买的时候都不知道汤显祖是谁,只知道这在外边买不着,算俏货,先买了再说。还有一本〖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挺厚,我以为是打仗的小说或回忆录,既不知道伯罗奔尼撒在哪,更不知道说的是哪会儿的事,买回家一看才知道上当,根本就没法当小说看。

电影更是日见丰富。样板戏,地雷战,地道战之类的已经没人看了。最受欢迎的是外国电影,〖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已经过时了,新来的有阿尔巴尼亚的、罗马尼亚的,什么〖第八个是铜像〗,〖多瑙河之波〗,还有好几个记不住名字了。朝鲜片子更多,〖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战友〗,〖血海〗,尤其是〖卖花姑娘〗轰动一时,因为能惹人哭。我去试了试,惨是挺惨,可离想哭还差远着呢。不过真有老爷们也哭的呜呜的,跟老娘们似的,也不怕丢人。咱们自己拍的新片子是在1973年以后才出来,像〖火红的年代〗,〖战洪图〗,〖青松岭〗之类的。

但什么电影都比不上内部片。其实内部电影一直就没断过。文革早期叫‘批判电影’,就是那些文革前拍的‘黑电影’。因为受批判,就不能在电影院公开放,都是内部发票,必须发给‘有批判能力的革命群众’。我们院的哥们常去,但我很少去,因为我爸爸极少往家拿票。于是我只能听哥们儿们聊。看完〖兵临城下〗,他们就老说:‘我想吃只鸡!’看完〖清宫密史〗就:‘小李子!扎!’看完〖武训传〗就:‘打一拳两个钱!踢一脚三个钱!’我干瞪眼,插不上嘴。但后来的内部电影就是外国片了,尤其是回潮以后。有一阵猛放日本战争片,什么〖啊,海军〗,〖山本五十六〗,〖军阀〗,〖虎虎虎〗之类的。我终于得到一次票,饭碗一扔,撒腿就跑,北京展览馆剧场,已经开演了。我一进去就动不了了,一是看不清脚下,二是怕找座耽误了看。我的眼睛已经挪不开了。震撼,太震撼了!彩色宽银幕,那场面!日军正在进攻旅顺口,俄军的机枪突突突的扫,日本兵噗噗噗的中弹,真中弹!中弹处衣服‘噗’的一爆,衣服破个洞,血就出来了。日军终于冲上去了,肉搏战,刺刀一捅,还真进去了!再一拔就冒血。然后地上一片一片的死尸,一滩一滩的血迹。太逼真了!我是头一回看,整个傻了。那会咱们的电影都是窄银幕黑白片,场面小不说,中弹连血都不流,也就是一捂胸口倒下,临死再说两句:‘同志们,别难过,革命一定会成功的’。瞧人家这电影拍的,把咱们给比没了。看完电影往家走着才突然发觉中毒了:我怎么心里向着日本鬼子呢?觉着山本五十六真英雄,老盼着他打胜仗。看他最后坐在飞机上中弹往下掉,还双手拄着战刀,纹丝不动面不改色,我是又佩服又可惜。怪不得是内部电影,这日本片子要是到处都放,非弄的中国老百姓忘了咱们跟日本的血海深仇。

威胁工人福利

但回潮并非改善所有人的处境,比如工人阶级,尤其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就是真干活的普通工人。他们的领导地位开始受到威胁。工人阶级的地位在文革中才达到历史的顶峰。1949年共产党上台实质上是农民起义军的胜利,他们进城来解放了工人。后来虽然老说‘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可真正的工人还得让班组长,车间主任,厂长书记一级级的管着,一天八小时工作,谁也不敢想回家就拍屁股走人。文革一来,工人才真正当家作主了,造反!夺权!上至刘少奇,下到车间主任,哪个不顺眼都可以骂。报纸上说了,管卡压是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压迫工人阶级的办法,不许用了,工人自己管自己。先来个停产闹革命,革命压倒一切。工人们你夺权,我也夺权,然后互相夺权,就打起来了。虽然武斗并不好,但确实是工人们自己作的主,自愿打起来的。比如我们院有个在四川三线工厂工作的,比我们大个六、七岁,二级工。1967年到68年他跑回北京一住一年多,因为他不喜欢武斗,不喜欢就可以不参加。他们厂武斗的双方有个共识,打哪也不打财会科,留着它发工资。一到发工资那天就停战,都去排队领工资,把工资送回家安顿好了再打。他有铁哥们在四川替他领工资,每月寄来。他每天在北京做半导体收音机,还包下了买菜做饭家务事,一家子都挺满意的。

北京工厂的工人就没这么福气。武斗也有,可很少停产一年两年专业搞武斗。我们街道工厂更不行了,因为是集体所有制,国家不包福利,停产也得停工资,所以工人下不了狠心。再说街道工厂的工人大多是老娘们,在家听爷们的话听惯了,到厂里来也没个主见,领导说什么是什么。顶多就是借口去看病,医院转一圈,街上带两捆小白菜回来,或干脆溜回家了,都是悄悄的,不敢理直气壮。工厂的男性们(俗称爷们)主见比较强,尤其是我们维修组,经常有人晚来早走,号称‘两头儿不见日头’。上班呢,也是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歇着,聊天,看书,找个地方打扑克。领导见了也说,可都是笑着脸说,因为好多工人都敢指着领导鼻子骂。领导干瞪眼,一点招没有。扣工资?想都别想!那是管卡压,刘少奇的那套,批倒批臭了。还有就是干私活,尤其是那些机械厂,金属厂的工人干的最欢,焊个鱼缸架子,打几把刀子,做点弹簧、把手之类的用在家具上。反正家里缺什么就在厂里到处找找,当家作主,以厂为家。我们造纸厂差点,除了维修组的条件比较好,能模着各种铁器,他们车间里的顶多装两卷卫生纸回家。

可回潮一开始,工人们自谋的福利受到威胁。先批林彪的极左,接着就批无政府主义,一批无政府主义就让联系实际。这套我在学校就领教过,那会儿联系的实际是打架斗殴,随便旷课,无组织无纪律。工厂呢,一联系实际就是晚来早走,上班聊天不干活(叫出工不出力),或干私活,把厂子的东西往家拿。批着批着就开始猛记考勤,上班下班有人在厂门口盯着,看谁迟到早退,看谁鼓鼓囊囊的装着卫生纸。不过刘书记不管这些事,这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他专管敌我矛盾的大事,厂里抓出的十好几个阶级敌人都是他的成果,非常显著。而不容易出成果的小事都交给鲁副书记、几位支部委员和班组长们管。他们面对的都是革命群众,不大好管,尤其是出身好,当家作主观念比较强的那些,脾气都比较大,一急就敢指着鼻子骂人,刘书记最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学校里当然也回潮。学生们都不敢旷课了,文化课越学越多。高中又从71届的开始了(69和70届的初中生没一个上高中的,因为根本没有)。当然只有好学生才能上高中,谁是好学生呢,老师说了算。我弟弟不招老师喜欢,就不算好学生,不让上高中,插队了,北京郊区顺义县。老师又牛起来了,师道尊严又回来了。传说大学也要取消群众推荐了,又要恢复高考了。这不是要回到文革以前么?当年学生造反难道白造了么?再说大点,要是一切都变回文革前的样子,那文革不就是吃饱了撑的白闹一场么?

咱毛主席党中央当然看出了这个严重问题,所以马上就要反回潮啦。

                十、反回潮

回潮势头正在越来越猛,突然又开始了反回潮。

老百姓比不了高干子弟,闹不清党中央里边的动静。但有点脑子的就知道,那里边可不是报纸上说的团结一致,指不定斗成什么德行呢,而且也看的出哪几位是特别‘左’的,像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哪几位不那么左,像叶剑英,李先念。左右之争肯定免不了,拍板的当然是咱毛主席。他们左的右的全加一块,再争再闹也顶不了咱毛主席一句话,一言九鼎,说左就左,说右就右,谁也挡不住,谁也摸不准,要不还能叫伟大领袖吗?反正林彪刚爆炸那会儿是批极左,一批极左就往右靠,就是回潮。到了1973年,又不批极左了,又说林彪不是极左而是极右。又要政变又叛党叛国,哪有左啊,右到头了。这一批极右,马上就往左转了,也就是反回潮。

回潮是全面的,反回潮当然也要全面。

教育战线

教育战线打头阵的是‘张铁生事件’。张铁生是个知青,在辽宁插队。他当然想回城,更想上大学步步高升。但人家没有高干的爸爸,只能靠自己。靠自己也是又有鱼路又有虾路,张铁生挑了一条最正的路:好好劳动,好好表现,让贫下中农推荐他上大学。张铁生干的不坏,还当上了生产队长。可眼瞅着快走通的路却让回潮给堵了,上大学又要凭文化考试了,贫下中农推荐不灵了。那些不好好干活抽空就复习功课的又占便宜了。张铁生当着队长哪有功夫温习功课呀。1973年6月考试那天,他眼看几年的苦干白费了,绝望之中在考卷的背面写了封信,表白他这几年多么听毛主席的话,当生产队长有多忙,只顾了集体和生产。他还把那些跟他相反的‘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大学迷’们痛斥了几句。他盼着‘尊敬的领导’体谅一下,放他一马,看在他的政治表现,圆他个大学梦。到此为止,人家张铁生干的合情合理,没什么不对。可谁也没料到,他中了大彩,让中央领导看上了,他的表白信上了报纸广播,叫‘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他成了反潮流的英雄,不光上了大学,还能管大学,成了校领导,毕业之后更是平步青云。这可不是因为他张铁生本事特大,而是党中央的左派需要他这颗炮弹反回潮用。一炮打过去,大学的入学考试又取消了,还是以政治表现为准,而且办大学也是政治压倒文化。别管什么专业,政治是必修的主课。专业课呢,叫作‘开门办学’,请工农兵进大学讲课,大学生到工厂农村上课,理论联系实际,在实践中学习。这倒不能算错,只不过学的东西是大学水平的呢,还是中学水平呢,没人敢细问。

从1973年7月张铁生一炮打响,到10月份全国就正式开展‘反右倾回潮’。

大学的炮弹是张铁生,中小学是谁呢?黄帅,北京中关村一小的学生。1973年12月,〖人民日报〗登了黄帅写给〖北京日报〗的告状信,告老师的状。老师怎么了?说了她几句,按黄帅自己的话,也不过是连讽带刺的训了她,一没打,二没骂。这要放在一个皮小子身上,啥事儿没有,该玩还玩,该乐还乐。可黄帅小姑娘家家的,心眼太小,受不了,当成挺大的事,给报社写了信。连她自个儿也没料到居然也中了大彩,让中央的大人物看上了,信登出来了,还加了‘编者按’。这一下子可就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成了‘肃清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和旧的传统观念’的大事,有关‘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斗争’的大问题。黄帅也成了反潮流的革命小将,反的是‘修正主义回潮’。

要说中小学的回潮确实是有,还真是朝着文革前的模样‘回’呢。文革前是师道尊严,智育第一,老师说什么是什么。文革一来,老师被打翻在地,没死没残的也是鼻青脸肿,再见着学生就哆嗦。从1967年‘复课闹革命’,先军训,批无政府主义,再把斗老师有经验的学生一届一届的发送农村,老师们又缓过劲来了。等到了黄帅这拨从没斗过老师的新一代,中小学早就变回了老师的天下,师道尊严又立起来了。回潮是有,问题是该不该反。老百姓一般都不拿黄帅当回事,小丫头片子一个。我们工厂的小于子就明着说:这事说白了就是大人管孩子还是孩子管大人的问题。大伙一琢磨,在家可都是爹妈管孩子,为什么到了学校就该反过来呢?老师都是三孙子?辈分就那么低?不过也没人较真儿,自从林彪爆炸以后,报纸广播里闹腾的再凶,老百姓也不惊不乍了,皮了。可偏就有一根筋特实在的主儿,以为这是小孩不懂道理,劝劝就得。内蒙军垦的三位,合用一个名‘王亚卓’给黄帅写了封信,来了个‘大人劝孩子’。没想到,这下正好撞枪口上了,人家那边正发愁没靶子呢。那位老师太机灵了,一看势头不对赶紧低头认怂,忙着给黄帅陪笑脸,这会儿早成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老师逃了,有劲往哪使呢?王亚卓跳出来正好,就拿他开刀吧。〖人民日报〗又登出黄帅的回信,把王亚卓痛斥一顿。那三位从此挨整,倒了好几年的大楣。谁还看不出来:这封回信哪是黄帅写的呀。这会儿的黄帅早由不得她自己了,已经成了别人手里的枪了。就在这前后,还有个‘马振扶公社中学事件’凑热闹。也是个女学生,考试不及格挨了批评,受不了,投河自尽。江青亲自抓典型,说这学生是让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复辟回潮逼死的。学校的老师、领导不光是猛遭批斗,还被判了刑。

文艺战线

文艺战线的反回潮也是〖人民日报〗带头。1974年初开始批晋剧〖三上桃峰〗,批湘剧〖园丁之歌〗。可人家批的咱老百姓都没看过,从来没人给咱发票。所以批来批去,谁知道说的是什么呀?不过,文艺界的却闹明白了一件事:除了八个样板戏,演别的戏都有危险。所以各地的地方戏干脆都一窝蜂的移植样板戏,保险。什么川剧,粤剧,评剧,山西梆子,河北梆子,河南梆子,多了去了,全演〖沙家浜〗〖红灯记〗,阿庆嫂李铁梅,全国各地大小城市同时上台,衣服道具全一样,模样远看也差不离,可一张嘴南腔北调的真有意思。不光批黑戏,还批黑画,也是1974年的事。都是中国画,画家名气都不小,什么李苦蝉,吴冠中,黄永玉之类的,都是1971年以后周总理下指示让他们画的。画都挂在宾馆饭店国际俱乐部,或送到荣宝斋卖给外国人。先是姚文元在上海发起批判,然后在北京办了个黑画展,但不让随便看,有批判能力的才给票,一般老百姓就直接听报纸的:说那些画很恶毒,比如,画山水为什么光用水墨呢,就是要把大好河山都画成‘黑山黑水’。有幅画是只大公鸡,‘怒气冲冲,寄托了复辟狂潮的阴暗心理’,有一幅‘荷塘’,却净是‘残花败叶’,而且只有一种花(荷花),这是讽刺毛主席‘百花齐放’的文艺政策呢。另一幅画上是一队骆驼,前方是茫茫荒原,画名叫‘任重道远’,这不是攻击文化大革命前途渺茫么。有一幅‘三虎图’更恶,为什么不画两只也不画四只而偏画三只呢?三虎成彪吗,这是给林彪翻案!还有‘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意思?反正那些画都是含沙射影,拐着弯攻击大好形势,搞复辟回潮。不过,咱老百姓可看不懂,非得听高人解释才能恍然大悟。

工农业战线

工业战线反回潮是拿‘风庆轮事件’开的刀。风庆轮是咱们自力更生造出的万吨轮船,1974年首航欧洲成功。中央的左派就拿来说事,借自力更生的胜利批‘造船不如买船,买船如租船’的‘洋奴哲学’,还让风庆轮的船长政委船员带头批,可人家不愿凑这个热闹,于是连他们一块批,他们属交通部的,于是顺藤摸瓜批交通部,交通部归国务院管,于是又摸到了国务院,揪国务院里的黑后台。他们批的决不是没影的事,那会儿咱们还真是又买船又租船。不光是买船,还买成套的石油化工装置,成套的轧钢机之类的。这得花多少宝贵的外汇呀,真是不批不知道,一批吓一跳。我们老百姓完全同意党中央的:根本就不该花钱买,咱们自己造!万吨轮先造它个百八十条的,什么化工装置轧钢机,全自己造!造的又多又好,反过来卖给他们外国人。亚非拉兄弟国家不卖,白送!帝修反国家要买也行,加倍的收钱!一不顺心还不卖了,让他们干眼馋!这都是我们造纸厂的工人,半文盲的半大老太太们的讨论意见。老太太们毫不怀疑咱们什么都能造,原子弹氢弹,南京长江大桥,万吨水压机不全造出来了吗?当然,老太太们自己只会造卫生纸,她们决心立足本职,造好卫生纸,决不让洋奴哲学进口外国的,咱们国家需要多少卫生纸就造多少,放心的擦去吧,想怎么擦就怎么擦,管够!

批洋奴哲学还批出个‘蜗牛事件’。那是四机部1973年底派团去美国一家公司考察,准备进口人家的电视机彩色显象管生产线。本来一切顺利,价钱也谈好了,可惜临回国前美国人送给考察团一人一件小礼物:玻璃做的蜗牛。全考察团12个人只有一位(政治处宣传科的)觉悟高,看出了问题:为什么偏送蜗牛呢?这不是讽刺咱们只会慢慢爬么?于是回国后悄悄给中央写了封信。结果1974年2月的一天,江青亲自跑到四机部追查,事闹大了。让江青说这是美帝向咱们挑衅呢,污蔑咱们是爬行主义。她怒气冲冲的说要外交部发照会提抗议,要把蜗牛退回去,坚决回击美帝的挑衅!四机部吓坏了,接待江青的那位刘副部长都不会说话了,只能一个劲的点头哈腰。然后考察团的作检查吧,没完没了。紧接着全国大清查,果然又查出其他单位的类似问题,日本人送过石头乌龟,还有外国人送工艺品黄牛的,讽刺咱们老牛拉破车呀!咱中国人最讲一个脸面,这可是革命原则的大问题。那会儿碰巧还有个意大利人叫安东尼奥尼的,跑到中国来拍纪录片。批准他来是给他面子,可他一点不照顾咱们的面子,哪落后他拍哪。大街上走的红旗轿车不拍,偏拍乡下来的大马车,高楼大厦漂亮大街他不拍,偏拍小胡同小平房,咱文工团里有的是漂亮姑娘俊小伙,可他偏拍乡下黑不溜丘的傻小子笨丫头,一脸褶子的老头老太太,衣裳还打着补丁。专门安排他去拍‘林县人民多壮志’的‘红旗渠’,可他却一带而过,然后猛拍农村的破房子。他还拍养猪场,这也行,可他配的什么音乐?〖龙江颂〗里江水英唱的‘抬起头,向前看,……’,他的画面上却是头猪使劲的昂脑袋。这已经不是讽刺了,这是直接骂人啊。这口气能咽了吗?〖人民日报〗发文章把安东尼奥尼大批一通。我们老百姓全都支持:咱们上照相馆不也先换身新衣裳,脸擦干净头发梳光溜吗,谁也不想照个拉里拉蹋破衣烂衫的像!连中央的右派也懂这个,据说李先念召集有关部门开会说‘蜗牛事件’时就发了火:‘你娘个X!人家给你个反动标语,你也不打开看看?!’但还是周总理最沉的住气,让中国驻美人员作了调查,发现在美国蜗牛代表吉祥,是圣诞节的传统礼品,并没有说人家慢的意思,美国人之间也互相送。所以抗议照会没发,但彩管生产线吹了,国内都嚷嚷遍了,谁还敢进口啊。

农业战线也有回潮,但好像都是农民自发的,用不着黑后台。你再跟农民说一百遍人民公社好,他们也忘不了自留地,老想自己养个鸡养个猪的,自留地里种点东西老想拿到自由市场卖个高价。报纸上管这个叫‘小农经济每时每刻自发的产生着资本主义’,所以老得‘割资本主义尾巴’,割了一茬又一茬,太顽固了。为了反他们的回潮,毛主席的侄子毛远新在辽宁搞了个‘哈尔套大集’,让社员把自留地收的东西全交售给供销社,自由市场的价格再高也不许动心。他这个先进典型又上报纸又上广播,但城里人管不着那么些,只知道城里商店的肉啊菜啊老那么少,谁要有机会去趟乡下就爱逛自由市场,俗称赶集,买点鸡啊,蛋啊,油啊,菜啊。这些东西要都交售给供销社,还上哪找‘集’呀?所以都怀疑那个‘哈尔套大集’到底是有集还是没集,真集还是假集。

老百姓的心思

反回潮里最对老百姓心思的是‘反走后门’。1974年1月〖人民日报〗报道了南京大学一位工农兵学员钟志民主动要求退学退伍。他原来也上山下乡,后来参了军,接着又上了大学,都是他高干的爸爸给走的后门。瞧人家钟志民这觉悟,可也有人说他是退一步进十步,一举成名。别管怎么说吧,中央的左派又抓住了一颗炮弹。走后门的当然是党政军各级官员,他们多数属于右派,虽然左派也一样的走后门,但只要冲着走后门开炮,肯定是右派中弹的多,于是就批开了走后门,说要彻底追查,把走后门参军进工厂进大学的都退回去,有一个退一个。这还真让人觉的挺解气,尤其是想走后门又没路子的平头百姓,就指着毛主席党中央给作主了。要说咱毛主席,还真是体恤老百姓。有个小学老师叫李庆霖的,孩子都上山下乡了,一点后门没有,生活艰难,给毛主席写了封信诉苦。据说毛主席看了信眼圈都红了,当即回信,还拍出300块钱‘以聊无米之炊’。毛主席一带头,各地都不敢不关心知青了,比如军垦农场赶紧把强奸女知青的大小干部枪毙了一批。毛主席一向就不喜欢官僚阶级,总是越过他们直接跟老百姓亲。可这回不知怎么的,他老人家却不热心反走后门,说是怕‘冲淡了批林批孔’,要‘放在运动后期处理’。于是反走后门刚开了头又停了,老百姓觉的挺可惜。

林彪爆炸后一直都是‘批林整风’,可到了1974年突然改成批林批孔了。两千多年前的孔老二怎么又搀和进来了?据说是因为林彪尊孔,写过‘悠悠万事,以此为大,克已复礼’。‘克已复礼’是孔子的话,就是要‘恢复周礼’,有回潮的意思。孔子还要‘请隐士’‘举逸民’,一联系实际就是解放老干部,让他们恢复工作。但这都是中央左派的解释,一般老百姓可看不出来,上边的新花样太多,实在跟不上趟。正批着孔子,又来了儒家法家,大学教授像冯友兰、扬荣国也写文章普及学问。我们工厂每星期一、三、五都学习。工人们,就是半文盲的半大老太太们都学问见长,搬着手指头能数出好几位儒家法家,过去哪知道这个呀。敢情历史一点都不难学,古人一共就分两种:儒家和法家,儒家是坏蛋,法家是好人。凡听着耳生的,什么李斯、王安石,说他们是法家,好人,老百姓都没意见。可要说秦始皇也是法家也是好人,老百姓就有点皱眉头,倒不是因为‘焚书坑儒’,老百姓不知道这个,就算知道,烧点书,活埋几个知识分子也跟老百姓关系不大,但‘孟姜女哭长城’咱老百姓可都知道。要不是秦始皇修长城,那孟姜女能哭吗?所以心里有点犯疑。又听说曹操也是法家,也是好人,老百姓可就真糊涂了:白脸曹操要是好人,那红脸关公呢?坏人?不对吧?而且还说诸葛亮也算法家,那他跟曹操成一拨的了?不对呀!这不全弄拧了吗?

后来又批上水浒了,批宋江的投降主义,让皇上招安了。这老百姓倒知道点,有耳闻,可好几百年前的事值当那么天天念叨吗?据说能联系实际,中央就有投降派,谁呀?又不明说。向谁投降呢?今天的皇上可就是咱毛主席呀。再后来又让看红楼梦。红楼梦怎么又搅和进来了?当然又是毛主席的主意,伟大领袖么,高瞻远瞩,就得一会一个主意,让人摸不透,要不怎么叫伟大呢。听说毛主席亲自点名,让打了一辈子仗的许世友看红楼梦。要换上别人敢说这话,许将军张口就能骂娘。可在毛主席跟前,别说骂娘,他连屁都不敢放,乖乖的回去让秘书念红楼梦。一辈子打打杀杀的许将军闷头读红楼梦,受多大罪呀。咱老百姓倒没啥,你儒家法家,水浒红楼梦,爱来什么来什么。耽误我吃炸酱面么?不耽误,那不结了。反正每回学习,大伙一边听念报一边歇着养养神,老娘儿们就赶紧琢磨今儿吃什么:夏季天儿老韭菜一毛钱一大捆,再来两毛钱肉馅,要肥的,回家再把棒子面一烫,包团子吃。

等到了1975年后半年,反回潮升级了,变成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这回目标明确,不像反回潮,老说揪‘总后台’,可老也没揪出来。直到老后来了,才知道什么‘周公’,‘大儒’,‘党内最大的民主派’指的是周总理。反击右倾翻案风就不打哑谜,反的就是那个‘永不翻案’的邓小平!

                十一、反击右倾翻案风

全面整顿

邓小平1973年复出,先保持低姿态。到了1975年初,周总理病重,毛主席把行政大权交给了他:党的副主席、军委副主席、第一副总理,主持中央日常工作。虽说毛主席最放心的是江青、张春桥、姚文元几位左派,可老人家还算明白:他们都是耍笔杆子练嘴皮子的,真要把中国这份家当交他们手里,用不了几年就能给败光了。邓小平虽说让人不放心,可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了。邓小平呢,耐性还是不到家,大权刚到手就把憋足了的劲使出来了:大干一场,收拾乱局。话当然不能这么说,只要毛主席在,多乱都不能嫌乱,因为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文革是咱毛主席的杰作,谁要说文革不好那就是捅老人家的肺叶子,他准跟你玩老命。说玩命夸张了,咱毛主席是绝对权威,想收拾谁不过一句话的事。所以‘玩老命’不如说是‘下狠心’。

邓小平搞起了‘全面整顿’。什么叫整顿?太糟太乱了才整顿呢。所以他要抬出毛主席来作挡箭牌:以三项指示为纲,就是毛主席说过的三句话:学习理论,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这是从毛主席的好多话里挑出来的三句,是邓小平挂出来的幌子,他真正卖的还是自己的货:三个文件,后来叫作三株大毒草的:一是〖论全党全国各项工作的总纲〗。什么总纲?浓缩成三个字:‘搞经济’。二是〖关于加快工业发展的若干问题〗。这会儿邓小平对农业的杀手锏还不敢往外拿呢(毛主席死后才亮出来:包产到户,土地承包,分地单干)。他先说工业。怎么加快工业发展呢?岗位责任制,引进外国技术设备,还有按劳分配、加强纪律性,说白了就是好好干活的发奖金,不好好干的处分、开除。邓小平看准了当时工厂的两大问题:一是技术设备落后,二是工人不好好干活。第三个文件是〖中科院工作汇报提纲〗,说科技也是生产力,提出要恢复基础科学研究,还要改善科技人员的科研生活条件。邓小平见过世面,1974年江青他们闹腾风庆轮时,邓小平就冷冷的来了一句:‘我当年去法国坐的轮船有好几万吨呢’,话外话是:一个风庆轮满打满算才一万吨,吹什么呀?邓小平知道科学技术的重要,更知道中国有多落后。不过对工人可以挥挥棒子:加强纪律性,对科技人员只能用‘胡萝卜’:改善生活条件。

邓小平那一套还真见了成效:火车正点了,工业生产上去了,科研院所恢复基础研究了,大学里文化课专业课份量加大,越来越像真大学了。

毛主席下狠心

中央的左派呢,也没闲着。1975年3月〖人民日报〗发社论,说‘现在的主要危险是经验主义’,要以反经验主义为纲。他们底下还放话:‘老家伙都是经验主义’。此时他们还瞄着周总理呢,一个劲的批‘周公’,‘大儒’,‘党内最大的民主派’。

直到1975年9月,他们才恍然大悟:要说右倾回潮,邓小平比周恩来还凶猛,于是赶紧向毛主席告状。到11月,毛主席也忍不下去了,先拿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刘冰开刀。刘冰属于老干部,当然紧跟邓小平,所以和驻清华的军宣队头头迟群、谢静宜(江青的人)斗起来了。刘冰也太糊涂了,居然闹不清邓小平和江青哪个跟毛主席更亲,竞敢给毛主席写信告迟群、谢静宜的状,这等于是告江青啊,再说大点就是告毛主席本人。这简直就像兔子撞进了老虎嘴,‘喀嚓’一下成点心了。毛主席在告状信上批示:‘我看信的动机不纯’,‘矛头是对着我的’,‘小平偏袒刘冰’。不光刘冰立刻完蛋,清华大学还开始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11月下旬,中央发文件,在更大范围开展运动,但先不点名。1976年1月15日,还让邓小平在周总理的追悼会上致了悼词。到了1月底,毛主席终于下了狠心,任命华国锋为代总理,让邓小平靠边站了。用窝囊老实的比用精明能干但铁了心要翻案的强。1976年2月5日,华国锋召集各省市自治区各大军区负责人开会,宣布‘当前就是要搞好批邓’。3月10日〖人民日报〗社论‘翻案不得人心’公开点名批邓小平,还传达了毛主席批邓的话‘走资派还在走’。邓小平的假令箭也被毛主席撅断了:‘什么三项指示为纲,阶级斗争才是纲,其余都是目’。邓小平又栽了。

老百姓烦了

这回老百姓多是冷眼旁观,连对毛主席都敬而远之了。为什么呢,实在是烦了。左一个运动,右一个运动,还有完吗?今天打倒一拨,明天打倒一拨,还有好人么?咱们多踏实会儿行不行?还越闹腾越花哨了,什么儒家法家,水浒红楼梦,还学小靳庄人人写诗,脑袋都憋大了也写不出来。就说邓小平吧,当年揪他走资派,全国第二号坏蛋,后来又说他不坏了,又可以主持中央工作了,这回怎么又完蛋了?国家大事说变就变还有准谱么?咱老百姓倒也不敢有什么意见,您闹腾您的,咱过咱的日子,不耽误我吃炸酱面就得。可爱琢磨的人看出来了:邓小平那套是对是错先不说,但肯定耽误不了老百姓的炸酱面。可要老是花里胡哨的瞎折腾,早晚连炸酱面都吃不上了。

上边发下不少批邓材料,有邓小平黑话,都是从他的‘三株大毒草’和历次讲话里摘出来的,挺厚的一本。可看过来看过去,一般人还真看不出什么大错:人家邓小平就是闷头搞生产呗,说的都是大实话,比‘儒家、法家’那些玩意儿实在多了。大多数的老干部当然拥护邓小平,可嘴上不敢说。谁敢逆着毛主席呀,就连毛主席身边那几位左派也不能反呀,有毛主席给他们撑腰呢,谁反谁是苍蝇碰壁。

但老干部的孩子们,那些高干子弟们胆子就大多了,当年闹联动时就敢明着喊‘打倒中央文革’。这会儿除了‘打倒毛主席’,别的什么都敢说。不过他们也成不了大事,只能传一传江青他们那伙左派的‘臭事’,坏坏他们的名声。江青当年在上海演电影的事当然百说不厌,还说江青和王洪文老看外国电影,净是黄色的,说江青到处丢人现眼,跟外国记者胡吹。此类的传言叫做小道消息。别看是口头传播,可传的是又广又快,就像今天的因特网。但缺点是一边传一边就有人添油加醋,越传越走样,弄的版本太多,让人搞不清哪个更准。但小道消息大多都是事出有因,比如林彪爆炸,邓小平复出都是先传的小道消息。谭甫仁(云南军区司令兼政委)被刺案更传的邪乎,如何一夜之间全家被杀,然后越调查案子越大,牵扯到了中央,连公安部副部长李震都为此自杀。还有故意贬低‘工农干部’的,比如,说人家吴桂贤(政治局委员,副总理)接见日本卫生代表团,日本人谦虚了几句说他们的医药向中国学到了不少,比如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吴桂贤忙问手下:‘李时珍同志来了没有?’

拿样板戏开涮的更多,比如说〖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试探扬子荣那段有两句问话:‘你脸红什么?’回答‘精神焕发!’再问‘怎么又黄啦?’再答:‘防冷涂的腊!’。可有一天那位座山雕口误,一张嘴:‘你脸黄什么?’扬子荣一楞,怎么先问黄的呀?只好先答:‘防冷涂的腊!’可座山雕下一句又对了:‘怎么又黄啦?’扬子荣没辙,只好答:‘又涂一层腊!’。还有〖红灯记〗里,王连举被捕后有个小特务跑上台:‘报告队长,王连举他招啦!’。等李玉和被捕还是这个小特务上台:‘报告队长,李玉和宁死不讲!’。就这么两句台词还给弄拧了,该李玉和了,这特务一上台:‘报告队长,李玉和他招啦!’鸠山气坏了,李玉和招了这戏还能往下演么:‘混蛋!招了也是假的!再打!’这类笑话多了,都是老百姓编出来穷开心的,可算是口头文艺。

笔头文艺就是手抄本,多是小说,有名的像〖第二次握手〗,〖少女的心〗,〖一只绣花鞋〗。梅花党的故事版本太多了,有的真敢胡编。比如版本之一说李宗仁的老婆郭德洁女士病重,临终前请来了周总理,把绝密相告。她说军统在大陆有一个特务网隐藏极深。她随李宗仁投诚大陆,但真正身份却是军统,受命与大陆的梅花党接头。对方的姓名身份一概不知,只有联络暗号是一朵金梅花。当李宗仁、郭德洁夫妇在北京走下飞机,受到刘少奇夫妇的迎接,郭德洁却突然发现王光美的胸前别着一朵金梅花!

追查

有小道消息就有追查谣言,尤其是政治谣言,特别是有关江青的谣言属于恶毒攻击中央首长,必须严厉追查。一个一个往回倒,张三听李四说的,李四听王五说的,王五听…。.,非追到根子上不可。但老百姓不配合。听谁说的?坐汽车听人说的,或在饭馆里听旁边人聊天说的。但那也要交待说的人是男是女,什么模样,多大年岁,……。最绝的是在厕所里听人说的。长什么模样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墙那边的人说的。那会儿北京的厕所男女就隔一人多高的墙,上边通着呢,连那边拉屎撒尿都听的清清楚楚。还追查反动标语反动传单。怎么追呢,查笔迹,每人写几个字,都是规定的字,一个人都不许落下,全写。连文盲老太太也得写,哆哆嗦嗦的照着描吧,其实连一个都不认识。那会儿的北京,每个人都在控制之下,就像每个瓜都有瓜秧连着。有工作的,单位管着,上学的,学校管着,在家呆着的,有居委会管着。查对个笔迹什么的,一个人都漏不掉。据说还真破了不少案子。

手抄本也追查,说是反动的,要不就是黄色的。抓住手抄本就追根子,你跟谁借的,他跟谁借的,非把抄书的和写书的都追出来。这比追谣言容易,汽车、饭馆、厕所一概打不了掩护。最多说是捡的,但哪那么好捡呀?谁捡的谁就是抄书的或写书的,至少是嫌疑犯。据说还真追出来了,比如写〖第二次握手〗的张扬就被抓出来了,还差点给毙了。

一边追查私下流传的反动黑货,一边大力弘扬革命正气。报纸广播天天宣传大好形势,猛讲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还组织群众大唱革命歌曲,以造革命气势。‘红五月歌咏比赛’每个单位都要参加。还有首都体育馆几万人的‘歌唱文化大革命’专场演唱,全是工农兵,穿军装的,穿工作服的,头上包羊肚手巾的。工人一首,农民一首,军人再来一首,赛赛谁声大。最后是几万人大合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别看歌唱的气势不小,真心实意拥护文化大革命的可不多了。

曲高和寡

咱毛主席晚年最心爱的就是这么个文革了,可那些老部下们,像邓小平,都跟毛主席那么些年了,却老阳奉阴违,老想翻文革的案,多让老人家伤心啊。别看邓小平有两下子,要跟毛主席一比,完了,太俗!光盯着眼巴前那点破事,促促生产,发展个经济,弄弄安定团结,过点安稳日子。咱毛主席才是真伟人也,耸入云霄,抬眼一看‘往事越千年’,眼巴前多大的事也不过‘谈笑一挥间’。老人家‘横空出世’俯瞰着世界,一张口‘千里冰封’‘莽莽昆仑’‘小小环球’。那气势,他邓小平能比的上一点点吗?

可惜,生活在大伟人时代的老百姓可不一定个个幸福,因为大伟人一挥手,一迈步,稍微成就点伟业,千千万万的小命就搭进去了。滚动历史的巨轮从来就需要人命作能量,就跟汽车烧汽油似的。连小伟人秦始皇修个长城还死的累累白骨呢,毛大伟人的千秋大业怎能不多消耗一点?收拾蒋介石千八百万的小命没了,试了试大跃进又是几千万的伤耗,再来个文革又用掉了好几百万。

但千万别误会,毛主席他老人家其实对老百姓特别的心软。李庆霖的一封信诉了点小苦,老人家都伤心落泪。咱毛主席真恨的是隔在他和老百姓之间的官僚阶级,真祸害老百姓的就是他们,所以对他们一点都不客气。远的张国涛、王明就不说了,近的刘少奇、林彪,说收拾就收拾了,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咱毛主席说了,当年一块打天下的,为什么打下了天下就变坏呢,都是资产阶级法权闹的。老人家说过好多次,解放后仍然不平等:‘…。.现在还实行八级工资制,按劳分配,货币交换。这些跟旧社会没多少差别。’‘列宁说:小生产是经常地、每时每刻地、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工人阶级一部分,党员一部分,也有这种情况。无产阶级中,机关工作人员中,都有发生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怎么办呢?不断革命!全称叫‘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这种革命可不容易,主要难点是如何发现敌人。文革前老百姓都太胆小,头号走资派刘少奇也就是毛主席能亲自揭发,别人谁敢怀疑呀?等老百姓终于胆子大了,敢怀疑敢造反了,又让一巴掌打下去了,又胆小了。所以咱毛主席的话又被搬出来:‘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毛主席手下的左派大将用大白话讲的更清楚:现在的革命对象就是旧社会吃过糠,抗日战争负过伤,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渡过江的‘民主派’。干脆点就是老干部。江青说老干部的75%都是资产阶级民主派,民主派必然要发展到走资派。

可惜,此时的老百姓与文革初期大不一样了。刚造反那会儿,多数人都是蹦着跳着紧跟毛主席干革命,生怕落下一点。到收拾造反派时,蹦跳最欢的都被一闷棍打蒙了。到了林彪爆炸,所有老百姓都大吃一惊,然后好多人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再到儒家法家,水浒红楼梦,大多数已经烦了腻了,提不起精神了。到四。五运动之后狠批邓小平,大多数人干脆冷眼看着。一到学习,或不言不语,或扯闲篇说笑话,顶多重复几句报纸上广播里的话应付应付。还继续紧跟的不多了,就是有也是徒有外表,心里不定怎么想呢。

操邓小平他姥姥

我们造纸厂是北京的底层,外边多大风浪到了这也就没多大劲头了。让批邓小平,那就批呗,报纸上怎么批咱也怎么批。话一说完马上烟消云散,跟没说一样。全厂只有老木匠,先是一言不发,或干脆不参加,后来呢,就批了邓小平一句,却石破天惊,让人记一辈子。老木匠姓王,人不错,干了一辈子的木匠。上班一来就吭吭吭的干活,根本不知道偷懒,唯一的毛病是爱说两句下流话。别管谁,哪怕是刚进厂的女青年,要是一夸他:王大爷,您可真硬朗啊。他就嘿嘿的冲人家姑娘坏笑:‘我是又硬又浪!’

邓小平复出掌权时老木匠挺得意了一阵,老摇头晃脑的说,邓小平、卓琳两口子坐着大红旗去他家了。这是真的。但邓小平可不是去找老木匠,而是去看他儿子,表示感谢。老木匠的儿子是北大工宣队的。邓小平的儿子邓扑方那会儿正在北大,老挨斗。一天邓扑方从楼上摔了下来,是自杀呀还是让人推的不清楚,反正是没摔死,但伤的不轻。那会儿邓小平还是第二号走资派呢,所以谁都不管,等死吧。多亏老木匠的儿子听说了,也不管走资派不走资派,赶紧把邓扑方送到了医院,算是救了他一命。邓小平挺感激,复出之后就亲自上门感谢‘救子之恩’。老木匠和儿子住在一块,跟着沾了光,然后就吹上了。但老木匠再得意,也没人当回事,顶多给他一句:人家邓小平看的是你儿子,有你什么事啊?老木匠可不管,一边干活一边还摇头晃脑的叨咕:邓小平,卓琳,坐着大红旗,……

等到了反击右倾翻案风,老木匠立刻闭嘴,再不提邓小平了。可别人该提了,尤其是小于子他们几个坏小子,一见着老木匠就问:王大爷,您跟邓小平是怎么回事来着?咱们说道说道吧。老木匠立刻就骂:滚蛋!别闹!那会儿的政治学习已经没正形了,念不了两段报纸大伙就开始扯别的。没的扯就逗老木匠:王师傅,交待交待你和邓小平那档子事吧。老木匠就立刻开骂,然后一边嘴里念着‘操你姥姥’,一边背起他那个用了好几十年的‘搭链’,走人,不学了!组长怎么都拉不住。其实,没人真打算难为老头,60多岁的人了,祖祖辈辈的劳动人民,谁跟他过不去啊。连刘书记,揪阶级敌人那么上瘾,也没打过老木匠的主意。

四。五事件之后,上边抓的紧了。福绥境街道专门派人来参加厂里揭批邓小平右倾翻案风,轮流参加各班组的政治学习。一天,一位姓周的女干部到我们维修组参加学习。她先来开场白,然后就‘大家说说吧’。可这帮‘大家’扯闲篇行,正经的说不出来,所以没人讲话。周同志反复启发:咱们有一点体会就谈一点,看准邓小平的哪句话违背毛主席指示,咱们就批哪句,用不着长篇大论,……但再启发还是冷场,小于子看周同志怪不容易的,就小声的来了句:让王师傅先说吧。周同志一看有点转机,赶紧抓住不放:‘对,王大爷,您是老师傅了,带个头吧’。周同志一点不知道老木匠的心病,老木匠嘴越闭的紧就越是使劲开导:‘您是老工人了,对邓小平的资产阶级路线肯定有深刻认识,您就带个头,结合您的亲身体会谈谈!’周同志哪知道,这‘亲身体会’4个字对老木匠有多刺激。眼看着老木匠脸越憋越红,胡子越翘越高,大伙都来神儿了。小于子尤其高兴:看你老帽这回还敢骂人么,你还敢操人家周同志的姥姥?周同志一看大伙全伸着脖子盯着老木匠,以为可找对人了,还是老工人威信高,更是非让老木匠发言不可。老木匠再也躲不过去了,脸色都成猪肝了,胡子一翘一翘,呼呼的直喘,眼睛越瞪越大,嘴张了几张,突然一下子蹦起来了,双脚原地跳着,两手拍着大腿,扯开了嗓子:‘我-操-邓小平-他姥姥-!!’大伙全吓一跳,连等着看热闹的小于子都忘了笑了。这么些年谁也没见过老木匠发这么大火,还真怕把老爷子气出毛病来。周同志更吓了一大跳,脸也红了,缓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王师傅您坐下慢慢说。老木匠劲使大发了,呼哧呼哧弯着腰喘气。周同志一边拉老木匠坐下一边还不明白呢:‘王师傅,咱们恨邓小平,就要深入批判他的黑谬论,光靠骂大街可不成’。周同志哪知道,老木匠嘴上操的是邓小平的姥姥,心里不定操谁姥姥呢。小于子的姥姥可能性最大。

就这么个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闹闹腾腾的有一年多。直到四人帮抓起来以后,英明领袖华主席还坚持要继续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呢,因为这确实是毛主席的意思。华主席老实巴交的一根筋,死保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可他哪是邓小平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让邓小平给收拾了。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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