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吃过的东西 (#7) 刘玉莹写于10/5/2010
我母亲管不熟的同事撒武林帖,生张熟魏全请去吃喜酒的行为,叫做“打抽丰(俗称打秋风)”;就是借着机会捞钱的意思。若是不去,不送份子,又怕被人调侃说:“咦,那天在某某某的酒席上,怎么没看见你?是不是某某某把你给忘了?”中国人损人的本事大得很。被人这么故意一问,是很尴尬的。为了面子,母亲就算讨厌这种恶习,每次收到喜帖,还是“欣然”赴宴。
每次吃喜酒,母亲都带上我(我姐姐已经到美国念书了。留个孩子在家,谁看呀?)。我这个人生平无大志,就是又馋又爱吃,听见吃喜酒,真是乐颠儿了。上了高中,母亲叫我代表她去吃喜酒,她就不出席了。
第一次代表她去吃喜酒,好事全出来了。在家吃晚饭,粗茶淡饭,还吃得饱;那次吃喜酒,不但气个半死,还饿着肚子回家。
事情是这样的:既是母亲的同事请酒,请的自然是我母亲那一辈的人,我见了他们都得鞠躬问好,口称“张伯伯”,“李叔叔”,“陈妈妈”,“王阿姨”…平时看见他们进房来,要起立,要让位:不可跟长辈抢东西…我母亲的家教极严,要不这么做,会挨骂的。
坐定之后,就开始听主婚人致词,证婚人致词,介绍人致词…此时几个冷盘就摆在桌上,看得到,吃不着,肚子益发地饿了。
总算可以吃了,大家还要礼貌一下,举杯说:“请。”喝一口酒,或汽水,或茶,或水之后,才动筷子。很有点孔老夫子的“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的做法。席上的男士们都彬彬有礼,你让我先请,我让你先请,没完没了的。席上张大娘李大婶之流的娘们儿可不讲究这一套,站起来就抢菜。先替老公抢,再替自己抢。
我好歹是个念高中的姑娘,不可以吃相难看(这也是我母亲的家教。我母亲的家教可多着呢:在公众场合不可开怀大笑,不可讲脏话,不可与人吵骂,听戏时不可鼓掌叫好,不可翘二郎腿,坐着不可以抖腿,坐的时候双膝要倂拢,不可以大敞门地坐着…),所以很有修养地坐在位子上看她们抢菜。我的打算是等她们抢完了,我再吃她们剩下的:就算吃不到好东西,总该能填饱肚子吧。
哇呀喝,众娘们儿瞧我不吃,问也没问一声:“你吃了吗?”或“你还吃吗?”就从兜儿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便当盒或袋子,把盘里的剩东西全倒进去了。有几个娘们儿动作慢了些,有些剩菜就没抢到。我想我跟我母亲吃喜酒,能吃饱肚子,一定是我母亲奋不顾身地抢菜。
精彩的来了!上来一碗红烧甲鱼(甲鱼又叫鳖,团鱼,俗名是王八)。甲鱼是又补男人,又补女人;中国人讲究补身体,甲鱼可是上等上的补品。甲鱼一出场,众娘们儿等不及众男人行礼如仪的“请”,就施展浑身解数,大抢出手,风卷残云,连红烧甲鱼的汁儿都不放过。甲鱼不大,一下子就了了账。我一瞧,哟,真难得呀,碗里还剩了一片。赶紧夹进碗里,免得又被那些母老虎给抢了。
你知道我夹进碗里的是什么吗?王八壳!想也该知道,能吃的哪能留给我呀!人家说,龟与鳖的区别就是龟是硬壳,鳖是软壳。我当时还在做白日梦,想着如果鳖壳像猪排骨上的软骨一样软,我就把王八壳啃掉,绝对不能入宝山空手而回,况且我的牙口不错。嗯嗯,啃不动耶!只好舔舔王八壳,意思意思。
从此我再也不代表我母亲去吃喜酒了。
我的父亲虽然是湖南人,可并不吃辣。所以我家做菜,不放辣椒。中山女高的街对面,就是一个违章建筑,专卖牛肉面和牛肉汤面。牛肉面好像是十块钱一碗,牛肉汤面是三块钱一碗。我那时迷京剧迷得要死,偏没钱买票进戏院看戏。就学猪八戒的作法:“牙齿上刮下来的。”跟母亲要钱吃牛肉面当午饭,实际上吃的是牛肉汤面,这就省下七块钱。后来中山女高的福利社卖生力面,中饭就靠生力面打发(不用出校门,过街去吃牛肉汤面),也可省下不少钱。日积月累,我就有钱看夜戏了。看夜戏的藉口很简单,就跟母亲说,晚上留在学校读书。
牛肉汤很辣,吃久了,也能吃辣的了。高中和大学是我吃辣本领最厉害的时代。出国后,又变得不能吃辣了。
不吃辣,实际上是件好事,第一不伤胃,第二是你尝得出厨子手艺如何,火候是否到家,味道调配得怎么样,鸡鸭鱼肉新鲜不新鲜…但如果上来一碗红通通的辣菜,舌头都辣得失去味觉,你还享受什么美味啊?第一次接触“水煮鱼”这个名儿(到Houston以后,才见识到这道菜),起初还以为是鱼汤:水煮,不就是丢进水里去煮吗?结果邻桌上来一道满江红的菜,菜上还撒了一大把干辣椒末儿。乖乖呀,甭说吃了,瞧着就辣死个八万!
读高一那年的除夕,我肚子疼得不得了,坐计程车到台大医院看急诊。医生一检查,说是急性盲肠炎,立即动手术割盲肠。幸好是除夕,很多病人都回家了,所以盲肠切除后,我还可以住进病房去。
台大医院的伙食如何?可能不好。因为我母亲还得走私肉松进来。不过台大医院的下午点心是藕粉。这是我第一次吃藕粉,挺好吃的。后来上师大家政系的中点课,学做豆沙馅儿的八宝饭。八宝饭蒸熟后,把碗扣过来,把八宝饭倒在大盘子上,像个小圆丘,上面有用红丝,青丝,红枣,桂圆排出的图案,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然后用藕粉浇在八宝饭上,润润亮亮的一层,又好吃,又好看。
我上了高中后,母亲开始教我做一些吃的,诸如:葱油饼,包饺子,面茶,茶叶蛋,猪肉蛋卷,糯米蛋卷,酒釀,荷叶稀饭…因为她认为我上了高中,知道小心,不会闯祸:不会把房子烧掉,不会烧到自己,不会切到自己,不会剁到自己,不会烫到自己,不会把油锅打翻,不会打破锅碗盘瓢盆…
先说葱油饼。我母亲的做法是买一大块肥猪肉,剁成末儿,青葱切碎,揉面,揉成一个大面糰,醒面,把面糰擀平,铺上一层肥肉末儿,撒上一层葱花,微微地撒点盐,不能多撒,否则太咸了。把面饼卷起来,擀平;再铺上肥肉末儿,葱花及盐,擀平…这个动作重复几遍之后,就可以把有葱有盐有肥肉末儿的面饼,擀成圆形,下油锅煎(因为不是炸,所以油别放多)。这样做出来的葱油饼又香又酥。保证市面上买不到。雷胖的母亲对我做的菜不甚欣赏(我自己觉得我的菜做得挺不错的),唯独说葱油饼好吃。所以要最先提出来炫炫。
不过我现在不做葱油饼了,因为要酥,要香,要好吃,一定要用肥肉末儿,再不然也得用猪油。用shortening来做,效果差多了。但是肥猪肉及猪油都已被打入不健康食物的行列中。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要享受美食,就顾不得健康;要顾健康,就享受不了美食。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我母亲包的饺子,馅包得多,圆鼓鼓,肥胖胖,像个小元宝,抬头挺胸地坐在盘子上,可神气了。绝对不是瘫在盘子上睡觉的睡饺。用她的手法包饺子,可快了,谁也比不过。我包饺子可是得了我母亲的真传。有一回包饺子,我知道雷胖的母亲暗暗地在跟我较劲,因为她老在看我包了几个饺子。我没点明,也不说话,手底下加紧包。最后老太太败下阵来,不得不承认,说:“你包得真快。”可惜没练过擀皮,都是买现成的饺子皮。偶然心血来潮,擀一次饺子皮(我因为喜欢做吃的,家里有擀饼的擀面杖和擀皮的擀面杖),擀出来的皮大得不像话,包出来的饺子,被我自己戏称为霸王饺子,就跟韭菜盒子一样大。现在想想,应该用cookie cuter切一下,大小就一样了,形状也圆了。
面茶这样东西很容易做,也很好吃。把面粉放在平底锅里干炒(不放油),面粉有一点点黄了,就得马上关火起锅。若等面粉变成浅咖啡色,冲出来的面茶就是苦的了。把水烧滚,像冲咖啡似地,把炒过的面粉倒进滚水中,搅匀了,加上糖,就成了面茶。别有滋味,百吃不厌。水放多了,就是稀面茶;水放少了,就是稠面茶,一样好吃。
我母亲做的茶叶蛋比别人多一道手续。在把蛋放入加了酱油,调味料的茶之前,先轻轻地把全蛋敲出碎纹,再去煮。等进了味,把蛋从茶锅里取出,把皮剥掉,蛋身就呈现碎瓷纹,非常漂亮。(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