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按下计步器,开始行走。盛夏的明州,清晨还是有一份清凉,沐浴着这份阳光,贪婪的吸入,静谧的大自然中,却让我思绪翻滚,想起了一位我早年的老师。
那时候我刚毕业,他是我们数学教研室的头。那时候,我要给来进修的数学老师讲微积分。面对有着多年教学经验的上百个数学老师审视的目光,我一个从未有过教学经验的新老师,担子是有点重,好在一周就一次课,4小时。我有充分的时间备课。
正是因为我的新课比较挑战,教研组长对我就分外关照些。他姓张,当时五六十岁吧,脑海里是他壮实的身板和菩萨般的笑容,黑红的脸上没有皱纹,还带着光。我猜想,身体特别好的的人就会这样,那时候我喜欢住在学校里,一周回一次家,在食堂吃过晚饭,我常常应邀骑车去他家,他曾经是北大物理系的教授,所以他的家在北大校园里。记得他家的小院子,在池塘边,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板凳上,听他侃侃而谈。他会随手回身摘一个西红柿,递给我,让我仔细品尝那份新鲜自然熟透的鲜味,我就在他的笑盈盈的目光下,老老实实的把那个西红柿吃掉。记得他的太太是个纤细而清秀的人,也是北大的老师。他们有一个几乎和我同龄的女儿,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尽管是彻底的朴素,也挡不住她那份浑然天成的美,第一次见她,几乎被惊到。她眼睛里有一份很纯很静的东西,而她的个性里还有在那个年龄里少见的深刻。我觉得她是她父母很完美的结合品。记得我们常常讨论各种感受。她有一个智障的哥哥,常年住院,我没见过。她一直把照顾哥哥的作为一生的责任,非要在确定关系第一时间和男友讲清楚。就是因为这个,她交男友的事情一直不顺利。我劝她,等感情深了再提嘛,她执拗地说,不行,我不可以让一份算计混进爱情里,或者从一开始就埋藏了一个定时炸弹。我无语。好了,扯远了,回到张老师对我的影响上来。
记得张老师给我讲如何学习,他说学习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学到的知识像一筐落叶,虽然好像都抱在怀里,但知识是零散的,风一吹就飘散了;第二个层次好一点,像一个书架,知识整齐的,分类存放在书架上,需要时,可以找到;最高级的第三层次是如虎添翼,知识吃进去,消化掉,再自己生出翅膀来,那翅膀是你的,不会遗忘,可以带你飞翔。他说,知识知识,分“知”和“识”,知就是知道,是对事实的了解,识就是看法,一般来讲,自己的看法是不容易遗忘的。所以,我后来看书的习惯是把自己的看法写下来。这一部分,真的是自己的了。
他给我讲什么是数学体系的相容性和自洽性。他说,数学和物理的最大区别是,物理很多理论是建立在实验基础上的,而数学则是纯逻辑的。比如,欧氏几何,它建立在五个公理之上,形成里一套完整的自洽体系。它不关心公理的可证明性。“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这是它的一个公理,当这个公理被打破的时候,就发展出来了一整套非欧几何学。而欧氏几何还是稳稳地存在着。我会回身咀嚼已学过的知识,会有一种跳出来的视角重新审视已学过的知识。
他给我讲数学的美学,讲它的美感就在于它的简洁和准确。他给我讲数学中的哲学思辨。比如,极限的概念,你怎么定义无限逼近?它的定义是以一种思辨的形式给出的。什么叫“任给一个 >0,都存在一个 >0, ...?” 也就是说,就像两个人在辩论,你给一个很小的距离,不论多小,我都可以找到比这更小的一个,来满足要求。你不满意吗?那你就再给一个数,我一定可以找的另一个更小的正数来满足你的要求。这个定义是动态的,是思辨的,用一种辩论的方式来描述无限逼近。我没有听过比他更精彩的对极限概念的解释了,真的是醍醐灌顶啊,把听懂的这些思想性的东西都结合实例溶进了我的教案,这也是能受到听讲老师的一致好评的很重要的原因。
他告诉我如何写文章。他说,每写一个文章都要想好结构。分几个段落,每一段在文章里的作用是什么?然后,在每一段落里,每一个句子的功能是什么?怎么样支持你的这个段落?文章写完了,回头看文章,要做到砍掉一个段落,就不完整了。再看段落,没有一个句子是废话,是多余的。再看句子,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他要求我的教案,都要把说出的每一句写下来,然后,他一句句的问我,推敲。死啊!好受罪的,有时候觉得杀了我算了,这没法写啊。也很受益,因为每次被问倒,都知道该怎么改正。有点像师傅带徒弟。我常常有“学子不才”的惭愧,也有天上掉馅饼被砸到的暗自庆幸,人家这得花多少心血教我啊。
从那以后,我留下了一个详细写教案的习惯,硬皮本打开,一条竖着的红线,规规整整。红线外,是批注和心得。我和老游那时候都是老师,他教画法几何,他撇了一眼我的教案,就挤兑我,干嘛?等着将来当古董展览啊?他上课,就写一纸条皱皱巴巴揣兜里就走了,照样洋洋洒洒4小时。更有甚者,还铅笔橡皮改考卷,但凡见着农村来的勤勤恳恳的苦娃,差一点不及格,他就帮人做完了,给个及格分。我天,也不怕被人抓着!当老师都带着痞劲儿。
记得张老师还要求我有意识地训练自己脱离开纸和笔的思考。对于数学上的推演,我真的觉得很难,这有点像下棋,有的人在脑子里推演好几步都没问题,我觉得挺难的,但其他的思考,有些就很容易,比如在脑子里写文章就相对容易。但那些有意识的练习,一直没有停过。都说笨鸟先飞嘛,反正很多时候,闲着也是闲着,脑子里转点事儿,挺好。
张老师告诉我,学一遍不如教一遍,教一遍不如写(教材)一边。当时刚从学校出来,对微积分,正好经历了教一遍,然后又被分到了教材编写的组里,也是写微积分的部分。真的是这么回事呢,以为学懂了的东西,一教,就觉得还得再琢磨一下;教熟了的东西,一下笔,又觉得要斟酌一下。结果,儿子在学微积分的时候,我惊讶自己埋在记忆深处的知识竟可以如此的完整,滔滔不绝,几乎是倒背如流。反倒是后来的写程序的本事,真的是硬着头皮挣钱,一出门就都忘了,一点痕迹都没有。这人也真是怪了。我猜一方面我脑子里有点有意识的反感和抵抗,另一方面也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脑力的减退。
张老师给我讲宗教,讲宗教的不同层次的理解,讲宗教的社会意义。使得我至今虽然啥教都没有信,但绝不会认为是简单的迷信,在宗教对文化,种族,社会的影响方面,有一份很深的敬意。
他说我有“慧根”,这点上我并不认同,我有一种全身搜遍了,兜都翻出来了,也没找着在哪儿的感觉。我倒是常常感觉到自己的愚笨。不然今天的写东西,也不会是这样,任笔尖带着思绪随意流淌。想着如果老人家还健在,被他看到一定会被他骂死,就一身的虚汗。
回忆那些美好的东西,总是温暖的。我喜欢美的东西。尽管,我并不花太多的精力和钱去研究化妆品,没有一双名牌鞋,没有一个名牌包包。承认自己很土很土,以至于时不时的会被朋友教育一番今年的流行,我会一脸懵的认真倾听。但是,那些东西还是会从我身边瞬间滑走。但一段悠扬的音乐,一个美好的故事,一份真切的情谊,会碰触到我心里那块柔软的地方,让我瞬间泪下。并深深的被植入,难以忘却。
这段师生情义,任何时候想起,都是美好的,温馨的。它更广义,超出了家庭,亲人,朋友之间的东西,更像一代人与一代人之间的文化传承。我总觉得这辈子有许多的幸运,碰到过很多好人,受他们的引领。张老师,就是其中之一吧。
写此文,纪念那位慈眉善目的张老师!
----哇,这绝对高标准啊!
我是前几年在瑞典首都的斯德哥尔摩大学补修教育学士学位时,遇见了几位要求非常严格的老师,其中一位老师对我说,自己写好了作业(文章),一定要自己再开口高声朗读全文至少一遍,一个多余的词或者错误的用词都不能有。
我老师说,经历过不懂到懂的人,容易教好。因为他们知道不懂的人状态。
你家老游属于天生就明白的人,所以不用写那么仔细的东西。当然这种的教学効果不一定会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