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风景,漂泊的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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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苦难,我的大学(自传连载9)

(2010-02-02 14:16:30) 下一个

绝望的母亲

    父亲的去世是我家苦难的起源。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体质日益下降,骨瘦如柴。开头几天,她除了流泪就是站在屋后呆呆遥望父亲的坟墓,神思恍惚。我和美华带着黑纱和白花去上学。为了给父亲戴孝,我和美华得穿三年的白鞋子。白鞋子很容易脏,我常常去河边洗鞋,父亲的坟就在河对岸,我常常一边洗鞋,一边望着父亲的坟墓想心事——他一个人呆在永远黑暗的坟墓里有什么意思?他会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爬出来跑回家看我们?

说来也许有些难以置信,但我觉得父亲是经常回来看我们的,至少有一天夜里他是真的回家了,而且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腿上。

那个深夜很宁静,母亲也没有犯病,她搂着美华睡在我的脚头,我依然睡在父亲这头。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想翻个身,但两条腿却无法动弹,像被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我努力睁开眼睛,影影绰绰看到母亲的床头坐着一个人,我仔细辨认——呵,这不是父亲吗?他穿着白衬衫,戴着黄军帽,静静地看着沉睡的母亲,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我的腿上。我惊喜万分,想叫醒母亲——父亲回来了,这是多大的喜讯啊!但我喊不出,也动不了,只有眼睛清晰地看到父亲坐在床头的身影,真切地感受到他坐在我腿上的份量。我急坏了:母亲和美华怎么不醒呢?父亲回来了,她们看到会是多么高兴!

然而,我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我感到腿上一阵轻松,再睁眼细看,父亲已经杳无踪影,我急得一下子翻身坐起,大喊:“爷、爷……”母亲醒了,用脚碰碰我的身体,问我是不是“发魇”(我们那里的方言,做梦的意思)了。我失望地对母亲说:“爷刚才回来了,他坐我腿上了,现在他又不见了……”母亲没说什么,而是用脚捅捅我,让我安心睡觉。

我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正方形格子窗,那里透出正方形的模糊天光,父亲是从窗户里走的吗?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留下来?他为什么这么绝情?他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我把头蒙进被子,委屈地哭泣起来。从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尽管我每天充满期待,期待他再回家坐在我的腿上。

也许因为父亲曾是公社会计的原故,父亲去世后,生产队很是照顾我家,队里给母亲分了轻松点的活儿,就是搓绳、编草席什么的。我和美华在18岁前的口粮和学费也全由生产队解决。父亲的去世也使我们得到了村人的莫大同情,村人对我们的歧视开始有所转变,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就这样勉勉强强、磕磕碰碰地过着日子。

母亲是47岁守的寡,母亲对改嫁一向讳莫如深。父亲去世后约一年,就有好心的乡亲来跟她提亲,母亲一律摇头:我什么指望都没了,只要两个丫头将来有出息。乡亲好心劝解:你一个人带孩子太苦,不如找个人帮你一把。母亲还是摇头:到哪儿去找个比夕贵更好的人?

这些话是母亲和好心的乡亲坐在我家的煤油灯下说的,我和美华在灯下做作业,母亲在纳鞋底。堂屋正中的墙上悬挂着父亲的花圈,靠墙的米柜正中放着父亲的灵牌位和遗像,灵牌位上面用墨水写着先夫赵夕贵之位。母亲就坐在父亲面前,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说亲者。

灾难总是猝不及防地降临。

忽然,有天夜里,东边邻居家的黄狗狂吠不止,一直暴躁地狂叫到我家的墙根底下,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听到了一阵自行车链条发出的“哗哗”响声,到我家这边就没了动静。然后窗上就传来阵阵轻叩,笃笃、笃笃。母亲被惊醒了,她紧紧搂住我和美华,微微发抖,紧张得像只护雏的老母鸡。

狗吠越来越凶,附近的狗们也遥遥呼应起来,吠成一片。过了一会儿,自行车又响,那狗追着叫远了,不久就归于平静。我在母亲的怀里恐惧地醒着,母亲搂我的手松了一松,一颗水珠落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看到母亲的眼睛是肿着的,桌子上放着一叠那个年月里罕见的粮票和油票。母亲呆呆地坐在桌旁。我乖顺地喊了一声,母亲搂过我,一串泪珠又落在我的头上,我惊恐无比,不知又有什么苦痛袭击母亲了。母亲不说,我也不好问。每天临睡前,母亲在大门后的门闩上插一把菜刀,枕头下也放一把。夜里,自行车的响声和狗吠依然激烈,还有叩窗声。母亲总是紧张地搂着我和美华,一声不吭。

后来就有了那次匕首事件。匕首是插在我家木板桌上的,寒光闪闪的一把刀子,直立着插在桌子上。我放学一回家就发现气氛不对,家里有许多人,多是村干部。母亲红着眼睛,见我和美华回来,扑过来搂住就哭:我死了不要紧,可那个畜生心狠手辣,说得出、做得到,他真要害我两个丫头咋办?我在母亲的哭声与诉说中惊恐万分,不知道又将有什么灾难降临我家。

只听村干部说:沙玉芳,你让我们怎么保护你呢?总不能派民兵住在你家里吧?你都说他无恶不作了,他真要干了谁,我们怎么吃得消?再说你们毕竟有过婚姻,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怎么插手管你们的事?依我们看,他这次可能也是真心的,是你不给他面子,他才恼羞成怒拿匕首吓唬你,你不要害怕,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杀人偿命,他坐过几次牢,这一点肯定懂。要是他真心待你,倒也是件好事。你就退一步吧!

母亲不说话,一味地哭。后来村干部们一个一个陆续走了,母亲一直哭到了天黑。我这时不过10岁,也许母亲认为我还不到能够为她分担痛苦的年龄,所以她什么也不跟我说。我悄悄地为无法得知和分担母亲的痛苦而痛苦。但我隐隐听懂了一点事情,那就是——母亲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声、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们嘴里所说的“无恶不作”的那个人有关,那个人是谁呢?他为何让母亲感到如此惊恐?难道是魔鬼?

后来几天,母亲每天神情呆滞地在屋后的河岸边徘徊,要么就是坐在河边对着父亲的坟墓发呆,还经常在夜里紧紧搂着我和妹妹掉眼泪,我有一种隐隐的担忧。

几天后,果然就出事了——母亲喝了农药

当我和妹妹得知消息,从学校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奔回家时,母亲已经被乡邻们灌了很多肥皂水,满嘴白沫,全身湿漉漉的。一见此景,我害怕到了极点:我刚刚失去了父亲,又要失去母亲吗?已经破碎的天空又要塌陷一次吗?

我不顾一切地扑到母亲身上大哭,妹妹抱着母亲的腿哭,我摇晃着母亲的头哭,帮忙的邻居也哭。我听到有人说:恐怕不行了!我更加绝望,死命地抓住母亲的衣服,哇哇大哭。母亲去了,谁来守护我们流泪的天空?

也许是天可怜见,母亲并没有死神掠去。在我们七手八脚的摇晃和哭叫中,母亲突然张嘴呕吐了起来,刺鼻的农药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母亲活过来了!邻居们也喜极而泣,我和妹妹一人拉母亲的一只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母亲,可母亲当时看着我们的眼睛却空洞失神,那是一种已经熄灭了所有情绪的眼神。

当我数年后尝试杀死自己的时候,才彻底明白了自杀其实是一种比活着需要更多勇气和力量的勇敢行为!

那一次母亲被救活后,我第二天没去学校,在家寸步不离地“监视”母亲。她担水我跟着,她上厕所我也跟着。母亲让我去上学,我说,如果我读书会失去你,我宁愿不读书!母亲说,妈不会再做傻事,妈想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妈就是讨饭也要把你们姊妹俩拉扯大,好对得起你爷,以后到地下对他也好交代。

我忍了一眼眶泪水,背起书包上学去了。那是夏天,粉白、甜香的槐树花儿坠满枝头,树下走着满腹凄苦的我,抬眼望去,是明晃晃的阳光,和白晃晃的村路,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世界里总是阴雨连绵,泥泞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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