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特别安静,我轻轻地转了个身,发现有月色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
我索性起身把百叶窗的缝开大了一些。
深蓝静谧的夜空里,大半个月亮静静地俯视大地,月光如水,而窗前,已是一地的明月光。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它们就这么陪着我,从中国北方的一座小城到加拿大西岸的温哥华,不知不觉中已是四十余年。
四十多年来,有多少往事发生在如水的月色中,而儿时的那一段段记忆在此时此刻又格外清晰,又上心头!
我对月色最早的记忆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文革的时候。我父亲任教的中学里已经停了课,学生们都在学工、学农、学兵。为了配合和宣传文化大革命,学校还增设了文艺班,由十几个能歌善舞的十几岁的女孩子组成。为了她们早晨练功方便,学校给她们配备了宿舍。
看那时的一张照片,只有四五岁的我正咧着嘴大笑,圆脸儿、胖胳膊胖腿儿,一头天生的卷发蓬蓬松松,就是妈妈给扎了麻花辫,那辫梢儿也不听话地翘在两侧,前额的刘海,则一个弯儿、一个弯儿地贴在脑门子上。那照片的背景是学校所属的幼儿园,而我们幼儿园就在学生宿舍之后,且和家属院相连。中午大人们下班的时候,幼儿园阿姨就会放我们各自回家去,根本不用等家长来接,也不需担心我们被什么人拐走了。
每天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文艺班的宿舍,我就常常停在她们敞着的宿舍门口,看她们几个人比划新学的舞蹈姿势,或是嘻嘻哈哈不知乐些什么。
我一向和人自来熟,这一点在那时候就显而易见了,用不着几次,我就和她们混熟了。因为离得近,父母也允许我晚上吃了饭后再去她们的宿舍里玩上一会儿。她们教我唱歌儿、跳舞、诗朗诵 。我猜我后来之所以爱唱爱跳、爱说笑、上台讲话或表演从不怵台,恐怕和这些大姐姐当年那耳濡目染的教育及鼓励分不开。
她们对我也特别好,争相把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拿出来给我。当然了,那个时候的好吃的,不外乎是一把炒黄豆,一块烤得脆脆香香的干馒头片儿而已,可对那个年纪的我,这已是不小的诱惑。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常常停电。每到停电,她们就会在宿舍里点起带罩子的煤油灯来照明。年轻人并不因为停电而沮丧,反而更找得到乐子,而我就是她们的活玩具。停电的时候正是我该粉墨登场的时候,我在她们善意的栽培之下,成了她们中间的大明星,最好的小品演员,用我的精彩表演把她们一个个搞得要笑差了气儿。偏偏我是个人来疯,看她们笑成一堆的样子,越发觉得受了莫大的鼓励,就更起劲儿地表演起来。
演什么呢?其中一个节目是这样,她们把枕巾给我裹在头上,像是裹一条白羊肚的手巾,再从门后拿出笤帚把儿来,让我左手举着,然后把煤油灯塞在我的右手里,教我模仿着动画片《半夜鸡叫》里周扒皮的老婆,一动一停地挥着笤帚把儿,同时一遍又一遍地怪里怪气地说:“别打啦,别打啦,他是老东家!”
我们的另一个节目是,她们把花床单儿系在我身上,把我打扮成《卖花姑娘》里面的那位瞎了的卖花姑娘,站在宿舍中央的那张大办公桌子上,闭起眼睛来,一边走来走去,一边唱着:“卖花儿嘞,卖花儿嘞,。。。。。。”
玩到九点多钟,这些姐姐们会结伴儿把我送到家门口。很多次,因为停电,每家每户都是的窗口都是黑的,月光越发显得亮,而我就在她们的护送下,走在如水的月光中,从她们宿舍走到我们家的小院门口,依依惜别,约好第二天再去。
这些大姐姐们中有毕业多年后又回母校来做行政或任教的,而我也在这间学校里完成了中学的学业,每次见到她们,她们都忍不住提起我小时候有多么好玩儿,是她们那段青葱岁月里的开心果。因为那一段共同的、特殊的回忆,她们往往对我都格外照顾,让我的中学时光十分顺利。
七十年代中期,我已是初小学生,那时,“读书无用论”以及“抓革命促生产”等,仍然是社会的主基调,所以家里都不大管孩子们的书读得怎样,我们的任务就是按时去学校,下学之后疯玩儿。虽然那时没有什么玩具,但我们却比现在的孩子们更会玩,更自由,更有乐趣。
那三两年里,只要是不下雨、不刮大风、不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晚上都有节目,其中最有趣的当属捉迷藏。家属院里和我年纪相差不多的孩子有十几个,一伙人大声地用剪子锤子布的方式找出一个输家,然后沿着一堵墙边画出个半圆圈,叫做“家”,让输家蒙着自己的眼睛趴在“家”里墙上数数儿,其他人则找地方静悄悄地藏起来。
我们有时藏在别人的院子里,有时藏在别人的菜园子里,有时还藏在什么人家的煤堆后面,秉着呼吸,不敢出一点声息地等输家来找。听着输家渐渐走近的脚步是最惊险刺激的时候,肾上腺皮质激素加快分泌,心咚咚跳,尽可能地缩成一团,恨不得让自己在那一刻人间蒸发。
那些月色如水的日子对输家找人有利,对玩家藏得严实却不利,。运气不好的的时候就被输家从藏身的犄角旮旯里逮着,并大声报出名来给其他人听见;运气好的的时候,就从输家眼皮子下逃脱,看输家渐渐走到另一个方向去,赶紧从藏身处出来,像只兔子一样,脚步既轻且快,一溜烟地跑回“家”,胜利地大声喊:“到‘家’喽!”
可惜,三两年后,世道有变,我们的游戏也不得不终止,化成记忆中的亮点。
七七年之后,国家恢复了高考,家属院里开始有零零星星考上大学的哥哥姐姐们,他们离开家,到上海、北京、南京、西安这样的大城市里去上学去,羡慕坏了我们那些做教师的父母,本是大学毕业有知识有文化的他们最先明白了“知识就是力量”的道理,开始重视我们的学习。从此后,我们被圈在家里,按照他们为我们规划的前途,并在他们恩威并施的压力下,不情不愿地收起野性,苦苦读书。
当然了,暑假的夜晚,大人还是会鼓励我们出去,到那些从大学里回来度假的大哥哥大姐姐家里,听他们讲大学里的故事。一群大人小孩坐在人家的园子里,在如水的月色里,围着那些天之骄子,听他们八卦校园里的各种各样的趣事,偶尔还会分到他们带回来的不同于当地的小零食解解馋。
当月上中天的时候,各人散去,走在那夜色中,我那幼小的心灵被鼓舞着,开始有了“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走出小城,为国争光,为父母争光,为自己争气”的念头来。
高考恢复了几年之后,英语开始算分数,于是教英文的老爸开始忙起来,常常有学生找到家里来请求老爸在课后给他们补习英文。来的学生多了,老爸对这件事认真起来,终于有一天,他开始在晚上开放自己的办公室,请愿意多学习英文的同学来参加他的补习班,我也瞎起哄,跟在老爸屁股后,每次补习班的课都不落下。
我为这一点敬仰我老爸,在教课之余还义务地办了好几年的补习班,却从不肯收学生一分钱。当然也得表扬一下老妈,对老爸在时间精力上的额外的付出,没有说过“不”字。没有老妈的理解,老爸也不会成为最受学生们尊敬和爱戴的老师。
补习班里的学生从五六个增加到二十几个,坐了满满一办公室。有的时候,要两个人分用一把椅子。他们跟着老爸读课文的时候,我跟着读,他们跟老爸读音标的时候,我也跟着大声读。
后来我学英文的时候就比较轻松,觉得对这玩意儿有语感,这语感备不住就是那会儿被老爸“无心插柳"插在心里的。
记忆中有很多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已经犯困的我在下课后,被老爸牵着小手糊里糊涂、磕磕绊绊地地、回到家里,又稀里糊涂地倒在床上。
回忆至此,觉得困意袭来,发现丫头却在此时嗓子眼儿里打着呼跳上床来,走到我的枕头旁,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与我对视。伸手抚摸她的头,她享受地眯起眼睛来,嗓子里的呼噜声立刻提高了半个分贝。看着她的小模样,我想起了在月色入睡的夜里,发生的另一个故事,一个我和一只小猫的十分短暂的亲密相处的故事。
那年夏天,天很热,晚上睡觉的时候,家门都不敢关,当然了,每家门前都有一个封闭起来的小院儿,把各家的房门和院子门前的走道隔开,过往行人不会看到院子里,更看不到家门里面的事儿,所以每家的隐私都有保障,尽可以晚上睡觉时家门洞开。
有一个晚上临睡之前,我突然发现家门口蹲着一只小猫,她看见我不但不害怕,还对我咪咪叫,可爱得不得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她不躲,反而露出很享受的样子来,甚至还用舌头舔我的手,嗓子里发出高兴的呼噜声。我带她到厨房,掰了些馒头给她,她吃得很香甜。
我那时候小,没有想到她是从人家里走失的家猫,只高兴天上给我掉下一个小猫来,兴冲冲地喂饱她,并带她回房间睡觉去。就这样,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每天都在晚上都来找我,吃些东西,陪我睡觉,我爱她爱得不得了,以为她已是我的个人私有财产。
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我睡得不踏实,小猫从床上跳下去的时候弄醒了我。看到她往外走,我就赶紧跟了出去。当她跳上院墙准备出去的时候,我唯恐她跑了不再回来,就使劲地去拽她的尾巴,想要留住她。你们可以想见,我弄痛了她,她挣脱了我的手,跑走了,任我咪咪,咪咪地喊,都不肯回头再看我一眼。
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安静的夜里,月光如水般笼罩着一个望着小猫毫不犹豫离去的身影,忍不住流泪、伤心、失望、后悔的小丫头的一幕。
当我再一次看到这只小猫的时候,她已经要临盆了,被我的一个邻居拾到,带回家中。等小猫们降生以后,我是邻居家的常客,满心欢喜地逗弄那些毛茸茸的小可爱,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人家,这猫妈妈曾经属于我,我该得一只小猫。
可惜人微言轻,邻居从来没有把我的话当事儿。有一天当我再去看小猫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被送走了,但却没有我的一只。那天从邻居家出来,我找了一个背人的地方,伤心地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今天,又是月色如水。回忆着往事,我突然悟到, 是上帝之手,把在我生命里出现的这些人和这些事编成一个为我特别制作的棋盘,而我则是那棋盘上一颗小小的棋子,被祂的手推着,一步步时而顺畅、时而惊险但却永远可以化险为夷地走到今天。
是祂的恩典和在那棋盘上奇妙的步步安排,让我来到离家乡万里之遥的美丽的温哥华,生活安定平和,并能够怀抱着丫头,一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小猫,回忆童年的往事。
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