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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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三十九)

(2009-11-16 08:14:56) 下一个

三十九、

 

我醒在自己的床上。昆士老区那套破破烂烂的一室一厅公寓里,我那宽阔无边的king size大床,床上厚厚的鸭毛被,三个摞在一起的大枕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能撤退到的最舒服的角落。我就在这个角落里睁开了双眼。

 

有如每一天必做的第一个条件反射的动作,我摸过床边的闹钟。天已经蒙蒙亮了,没有开台灯,我读出指针:五点五十四分。我起身,窸窸窣窣中找到我的手机,打开掀盖,液晶屏清清楚楚读出:2004929,星期三,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常规上班日。

 

什么什么!我才睡了不过7个小时?我以为棋尽烂柯,曲终三世,我已经离开人世万年之久了,谁知还不及我常规睡眠时间的8小时!然后我想到一枕梦醒而黄粱熟的故事,不觉颓然在电脑椅边坐了下来。

 

梦中的一幕一幕,历历关情,我都记得很清楚。突然,我激灵了一下,向大床扑去,拨拉开枕头,掀开鸭毛被,试图寻找前夜临睡前我阅读的旧版《聊斋》,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了。我不气馁,再接再厉地扫荡床头、床脚、床边、床底,还是没有;我把鸭绒被抱到客厅的沙发上去,索性一把将床单扯开,没有!我将床垫挪开,没有!我将床架彻底翻了起来,还是没有!一张纸片都没有!

 

我抱着自己的大头,痛苦地思索着,心内像长了一个大洞般凄惶得厉害。想了很久,我认为我是饿了,于是去厨房做了一杯热牛奶,在冰箱找到一只三明治,拿到手中,慢慢啃着。

 

也不坏呀!我对自己说。阿波罗机组回来都先经过隔离期,当猴子似的关三天,才给放出去见人呢,你看,俺也不打折扣地奔了场月,现在咱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汲上拖拉片子就能出门。

 

“哟!”我忽然拍了下头,对了,要紧的,有一件事,我必须马上弄清楚。抄起手机,我拨了郑园园的电话。

 

铃声响起。一声,两声,三声…..没人应答。我的手心攥出了汗。

 

终于,电话响到第九声的时候,我听到一声睡意惺松的哈罗。

 

悬着的心落到地上。“园园,是我。”

 

“听出来是你了!我这边才半夜三点呢!明天还有考试,我说你不能发发慈悲,别搞午夜凶铃那一套?”

 

“不成,我心里难受。我耳朵借你使唤多少次了?你的也借我用一次吧。”

 

“行…….啊。那你就说。”

 

“晚上睡得好吗?”

 

“你大半夜的打电话来就是问这个?”她气呼呼地反问,声音从困意惺忪变得清楚起来,“睡得当然好了。死沉死沉,黑甜无梦,直到你的凶铃响起――到底有何贵干?”

 

“忽然想起来查个房。看看你蹬被子了没有?”

 

“萎缩,不就是想看看我这里有男人没有?”

 

“就算萎缩一把了。有吗?”

 

“有个鬼呀!”,园园哭笑不得地说,“你当我是你啊!左一个右一个,三个月内换了俩女朋友,‘王齐失恋阵线联盟’初成规模。” 

 

“呔,顾婉那张嘴!”我郁闷地快死过去,“哪壶不开她提哪壶。”

 

万嘉敏其实还是我师姐呢――虽然我没见过她――我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化学系的人后来都还常说起她。”园园打了个哈欠,像是彻底清醒了;她大概以为我今夜忽然心情难受,需要听听故旧的消息,故此振作起来陪我聊天。这家伙真是女的里面少有的憨实人。

 

其实我只是想确认她没事而已。但她忽然说起万嘉敏,又让我欲罢不能。

 

“说什么?”

 

“说她人很漂亮,跳舞唱歌样样精通,忽然失了一场恋,结果像换了个人似的,戒绝了一切娱乐活动,发奋图强,半年之内就考到哥大去了。――你在纽约没见到她?”

 

“我知道她去哥大了,但联系,没有。”我脸上发烧,摇着头。

 

“听顾婉说,丁臻先转学去了芝加哥一个普通学校,后来改MBA,进了西北。”

 

“我真不知道她去西北的事儿。后来都断了联系。”

 

“干嘛断了联系?”

 

“没脸联系!好不好!” 我恼羞成怒,“别问了!再加上你,加州伯克利,”我咬牙切齿地说,“郑园园,你这个同志怎么就不会从光明面看问题?我容易吗?一个媳妇儿都没搞定的光棍儿,三场恋爱输送了三个名牌,给国家的留学教育事业做出了多大贡献!我得教育部颁发的奖章了嘛我?”

 

“嘻嘻,我还告你件事儿,别吓昏过去啊。我在这儿接新生接到过到一个女孩儿,姓陈,名小婷。她申校申了很多年,没成功,后来在国内读博了,上海医科大,这次来是访问学者身份。”

 

“天啊,我他妈这是一种什么病毒啊?”我哭丧着脸说。“天可怜见,我这衰人,当年中学都没考上本市名牌青岛二中,在指哪儿衰哪儿的一系列挫败中,从小到大一直郁郁不得志地念二类!怎么女的一跟我沾点儿…..好家伙,不管是曲线救国也罢,直接升级也罢,你们、你们通通都进了…….

 

“别哭天抢地啦。你要觉得浪费了你那传染性病毒,就干脆办个常春藤新东方。”

 

“恶毒女!你跟顾婉就没学点好儿!顾婉说我什么啦?”

 

“她说,‘王齐以前谈女朋友,一直有点心气儿不定的样子。跟心里还挂着什么似的。’”

 

“还有呢?”

 

“还有就是――‘不过他对你还是很认真的。’”

 

“还有呢。”

 

“她说你人挺地道的,让我好好把握。”

 

“你看,你咋就不听那金玉良言呢?”

 

“心里有点小阴影呗。前任系花师姐都跟你崩了,我既没那么漂亮,人又傻呼呼的……

 

“哼,你还知道自个儿傻乎乎,一点儿不傻呀。你不知道其实我多喜欢你那傻呼呼…….

 

“丁、万两位漂亮小姐呢?”

 

我没接她的话茬,“你不一样。虽然你洗完的袜子从来都不能配偶,圆白菜能给当成大白菜,开车动不动就逆上单行线,有时候拿我当人工洗碗机使用…….还有――别生气啊――身材太平,从不化妆,一点儿不会打扮自己,过了秀兰·邓波儿的年龄还留着个短发小卷毛,你不知道你那种漆黑的天生卷发、要是留长了、长成像吉普赛姑娘那种齐腰大波浪该多迷人!但,郑园园同学,在你那罄竹难书的缺点之下,掩藏着一颗质朴、实在的心。我向你求过婚――遭据,没有向她们…….这里面自有道理。”

 

“狡辩!”园园笑道,“为了把你的狡辩圆成起来,给说说俺罄竹难书的优点吧?”

 

“你嘛――唔,从不耍小性儿,搞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那套,在男人的难堪处掐巴人。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光明正大。从不威逼利诱盘问我的过去情史,电子邮箱给你密码也没什么可担心的…….GRE能考2300,用三分钱的圆珠笔都能写那么一笔漂亮的魏楷小字――你肯定也会写毛笔字的吧?没见你秀奥夫过。在实验室两点做完实验,不叫校车Escort、也不叫男的Escort,自己骑车回家……被人沾点便宜也无所谓,有大将风度。还有,帮助人而不市恩…..对了,那陈小婷,后来你肯定也没少帮她,不然怎么熟到交换恋爱史?”

 

“嗯,她新来,没车。带她买菜熟起来的。”

 

“你越来越像老尹了。”

 

“应该的。咱做新生的时候受过多少人帮助。”

 

“结婚了没?”

 

“谁?――噢,她。没有。单着。”

 

“和我一边儿大,不该还单着啦。”

 

“她有个让人头痛的家庭。父母都很强势,又都拼命要控制她,不放松她走开一步。访问学者不过为期一年,还是把父母都办了出来。两老时刻不停地吵,有时候开车带着她们一家出去买东西,在商店里两老都吵翻天,惹一堆围观的。福建长汀话,我是一句听不懂,只觉得动静怪恐怖的……小婷经常气得脑门儿疼,有时候打电话找我诉苦。”

 

“我觉得你这两年为什么长大懂事了,好像跟见到、经历一些人生黑暗面有关。以前家境实在太顺溜了。”

 

园园长长叹息一声。

 

 “嗳,最近怎么样?”经过以上铺垫,终于可以切入正题了。

 

“什么怎么样?”

 

“跟你那位家属。”

 

她静了下来。电话里听到“哗啦”一响,大概是把什么东西砸倒了。

 

“喂!喂!”我穷叫唤。

 

“没什么,不小心把床头一个杯子碰倒了。”她的声音松懈下来。“散了。分手了。”

 

“什么时候?”

 

“一个礼拜前。”

 

“听你精神还好。”

 

“不然怎么样呢?满世界哭去?自己都为自己觉得怪没意思的。”她吁出一口气去,“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

 

“过去就好。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一个新生命赋予了婚姻以崭新的含义,一个拐了点弯路的好丈夫又重新回归家庭了。”

 

“不失为喜剧结局。”我敲打敲打她,“你想想看,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可能就变成悲剧。”

 

“说得对。”

 

“你看,你也不是不听劝的。”我说,“当时怎么不找我?”

 

“你哪只眼睛看得上这些乱七八糟的。”

 

“我有那么道貌岸然么!”我笑笑,“一个人能让另外一人死心塌地爱一场,他总得有点超常的好处不是?要俺们这种人,泡MM就跟弹弓打大枣,有一杆子没一杆子的;人帅哥的杀伤力,那最损也顶一冲锋枪。”

 

园园不语。也许是伤心了。

 

“嗳嗳!别小心眼儿啊!我没那意思,说你好色!你要不介意,就说说他到底哪里好来,让咱们也理解理解。”

 

“你记得小时候的情形?幼儿园….小学一二年级?”

 

“记得。”

 

“你当时什么样儿的?”

 

“我?无法无天,上房揭瓦,踢天弄井——这些形容词我都能包圆儿。屁股上就是我老爸挂笤篨疙瘩的地方。完不成作业,老师能揪耳朵揪到地心引力不起作用——怎么啦?”

 

“你挨了打又怎么样??”

 

“我?皮实着呢。打了就忘,忘了就错,错了再打。一星点儿仇不计,天天傻呵呵的,玩儿,闯祸,忘写作业。没办法,气质!我就天生拥有那种让辛勤的园丁和慈祥的老爸一见就手心儿起痒痒的气质!”

 

“你知道么,除了你这样‘正’调皮的,还有一种小孩。有种乖巧、可人疼的神气,要什么,自己不用主动说出来,大人一看他的样子,什么都肯给,犯了天大的错儿也让人舍不得动手打一下。”

 

“你是说家属哥哥天生就具有那么一种含蓄可人的气质?”

 

“嗯,可以打这么个比方。”

 

“即使落魄,你只觉得他胸襟未展,不觉得他潦倒。女性的同情丰富泛滥……碰上了连三峡水库都关不住……呜,我再也不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地做人,我也要‘很受伤、很受伤’!” 我悲愤叫道。

 

“兄弟,‘很受伤’也是要讲点天分的。”

 

“呜!”我呜咽,“还有没有天理了?!”

 

“节哀,节哀——。哎,说来说去你还是没告我,到底什么事儿,深更半夜地要打电话?”

 

“没啥。闲着也是闲着,本来心里有点难受,听听你声音就好多了——你说昨晚睡特沉?”

 

“嗯,特沉。睡眠就跟一块黑布似的,什么都没有。奇怪,如果平常突然给人从睡眠中叫醒,一定能记得不久前的梦境的。今天是什么都没有。”

 

我放心了,再寒暄两句,就收了线。

 

挂了电话,我盘算着,我要在Annex大集开门前,一早坐地铁去它门口候着,备不住就又撞见蒲老了呢?但马上意识到,不对,今天是他妈星期三,集不开门不说,老子还要上班。时候倒是还早,但我还有一堆事儿排在眼皮底下,譬如,昨晚睡得早,我还没准备好今天的午餐饭盒呢。上班前两年,我一直在外面吃,其实那些喂兔子的生菜色拉,吃得也着实倒胃;近来打算,即使不结婚,也要供个小房子,因此节蓄成为第一要务。提着午餐盒,晃晃地坐在地铁中,常常让我以为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挤电车、带中饭上学的初中时代。由是感慨因之:一辈子到现在,没多少长进呀。

 

拍拍自己手中的面包屑,我先将大床的零部件一件件装回原处,重新铺了床,把鸭毛被抱了回来,给大枕头们拍松;然后去厨房煲上米饭,开旺灶火,炒油盐豆芽一碟,煎荷包蛋两枚,配上我此前烧好储存在冰箱的红酒牛肉,与热米饭一起徐徐装入饭盒。又将饭盒装入带拉链的棕色午餐盒。烧饭,本人还是有两下子的,因为“洋装虽然穿在身,此胃依然是中国胃”嘛——没有办法,谁让馋呢?馋人就算懒,也不能屈着自己的嘴么。

 

OK,中午这顿算有着落了。可是下顿呢,下下顿呢?我瞅着自己的便当,一股无名火“腾”就钻上来、恨不能就手拿锅铲给自己来一家伙:长生不老之类的片儿汤儿就罢了,你说我当时怎么就不抖抖机灵,将翩翩和花城两位姑娘剪芭蕉叶子的本事学回来呢?学回来,我搬芭蕉园子里住着去,咱想吃苏东坡就苏东坡,想吃左宗棠就左宗棠,想红糖来红糖,想白糖来白糖……不光食物吧?她俩那剪刀一动,什么都能变出来哩!平日缺个针头线脑的,动动剪刀就有啦;要是赶上微软推出新版Xbox,任天堂出了新游戏,备不住我连“最好的买”、“电路城”都省得去啦。

 

一边咒骂着自己,我一边洗脸刷牙刮胡子,一切弄齐活儿,时间已经7点半。于是我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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