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

如果您喜欢看小说,大概就来对了地方。因为我会在这个空间里贴篇小说。 《奔月》是一篇有点穿越的小说,但穿越不是它的目的,甚至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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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四十六)

(2010-01-13 16:10:16) 下一个

四十六、

 

席面上一片空寂。今天也怪了,饭店里来的中国客人就我们这一桌,另外只有零星的几桌老美,安静地吃喝,嘈嘈切切地低语,完全没有分曹射覆、划拳猜酒的中国式热闹。

 

我按灭了香烟。抬头看着顾婉。她的脸上有种清绝的神气,仿佛在说,“对不起,但我不欠你一个解释。”

 

“一向可好?怎么又想起出来读书了?”

 

“得到了录取,就来了。”她干巴巴地说。

 

“尹其明没有找工作?”

 

“哪里找得到?”她苦笑道,“等得OPT都快过期了,最后手忙脚乱找了德州的一个学校。”

 

A&M?”

 

“不,三流学校。不提也罢。”

 

“怎么不跟他一起过去?”

 

“也要他能养得活我。”

 

我听了,心中不悦,“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过去……靠老尹一个人的奖学金,当然也不富裕,可我也没见他让你出去打过一天工…..

 

顾婉笑道,“我是没有出去打过工,可我一直没闲着呀。”

 

“你是说做媒,还是办卡拉OK晚会?”

 

“我一直在给香港通讯社和杂志社撰写翻译稿。我的收入,支持我们一半的家用呢。”她坦然说。

 

我稍觉意外,可是细想想尹家书桌上经常能见到的、零散放着的航空信封…….这是唯一能够说得通他们当时生活程度的诠释。然而我还是不免嘴硬,“就算你能干,也不能就否认老尹的辛苦……白天拼死拼活做实验,晚上加班加点;周末带人忙这忙那。别人家两口子自己吃饱就要弄到人仰马翻,你们家总是那么闲情逸致,有茶有酒,有书看,有歌听…….”可是我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下去,因为我渐渐回忆起来,尹师哥终日忙碌,忙的都是外场事儿:接机、送人、剪发、带人买菜、帮人修电脑,搬家……在家,他是不进厨房的;有时候忙起来,他自己家请客的菜倒要我开车带着顾婉去买。可为何我记忆中总是顾婉端杯红茶在众客人前浅笑轻颦的样子?我们走后,她家厨房中那堆积如山的碗碟又是谁卷起袖子来洗刷的?

 

“你们只会记得在我家度过的快乐时光。”顾婉酸楚地说,声音低下去,“想过没有,每一个宴会的背后,都有柴米油盐的计算,都有我这个主妇,辛苦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的准备。”

 

“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田螺姑娘?说变就能变出一桌菜来?”

 

“不是,”我努力解释,“我是说,从没看到你像那些家庭主妇似的,弄得蓬头垢面的。你总是兴致很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我们一起疯呀玩的——可能也就因此而忽略了你的劳累。”

 

“既然要做,就做得漂亮点,不要落抱怨,也不要抱怨人。况且,我又不想跟生活过不去,朋友来了当然会高高兴兴地玩。能够把大家娱乐好是我的荣幸。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是婚姻本身的一些问题。”

 

“我想不通你的婚姻会有什么问题。”

 

“家里几乎到了月月无隔宿之粮的地步……你知道么?你知道多少次我曾绞尽脑汁,从几张信用卡里闪转挪移……..”她眼圈一红,“一次某某生病,要开刀,还没弄好保险,他听说后,一转手,就把家里仅存的三千块借了出去。后来这人还了一千,剩下的,一直推说没钱,再后来,回国一走,再也没有音信。”

 

“哪位某某?”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些细节是我从来不晓得的。

 

“重要吗?反正是他从飞机场捡来的人之一。”

 

“这就是男人家过于四海的代价了。”我叹道。“可见你,也算很豪爽的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为此也作难的,一直以为你非常开心。连带也自我感觉良好地以为你喜欢我们在你家来来去去。”

 

顾婉笑着睨我一眼,唇角透出顽皮和纵容。我被那样不掩饰的女性风情所震撼,手都不禁抖了一下。她真的是很美很美的一个女子。过去,一直以来,她大方活泼,作风也很无羁,但在我们男生面前,她没有过烟视媚行的态度。她是那种罕见的、能够对男性无羁而不令男性觉得有邪气的女性,大概是因为她的神情中有种天真的气息。我爱慕她,正如少年爱慕自己所敬重的长兄所娶的美丽的嫂嫂。爱慕,可是也禁忌。——也许,我只是从来没有驰骋过我自己的心,我从来没有敢去……辨析……我对她的心。

 

“问吧。”顾婉忽然说。

 

“问什么?”

 

“问你想问的。”

 

我摇摇头,灰心得不得了,“不,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那么长时间,电话都没打一个,还充什么亲兄热弟?――因此没资格对你挥舞拳头说,‘我王齐眼睛里认得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 说完,我把额头慢慢磕在桌上。

 

侍者走了过来。小碟子上托着数片切好的橙子,三只幸运饼干,另外一只小小的长方形黑色托盘里放着账单。

 

我将钱包从口袋中掏出,摸出一张信用卡,头也不抬,往那黑色托盘里一丢,侍者微微鞠躬,说声谢谢,去了。

 

顾婉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她的手一直搁在桌面上,没有涂任何指甲油,但是指甲打磨得整齐圆润,透出晶莹的光泽;我记得当年在她家消磨过的静寂的午后,阳光从百叶窗里透进来,照到她的结婚戒指上,晶莹的小小钻石发出美丽的光辉,仿佛在诠释着她的婚姻的无暇和美好。现在那个戒指已经除下,那么,我所知的最完美的一对也已经拆伙。

 

我强打起精神,拈起一只幸运饼干,说,“让我来看看,我会有什么好运。”我将中空的饼干掰碎,将纸条抽出来,慢慢读道——

 

“未来岁月的幸福,将会补偿你过去人生中感情的失意。”

 

我将纸条递给顾婉,几乎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顾婉以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抿着那张小小的纸条,面上露出一丝欲说还休的惘然。她粉色的口红因喝酒已经半为脱落,拿掉了发卡后的碎碎黑发散落在雪白的颈边,让人忍不住有想伸手为她拂拭的愿望,那一刻,我几乎觉得鼻酸,原来女子的性感,并不见得要烟视媚行,有那样得天独厚的一种人,只要她回归本真,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已然性感。原来这种非烟视媚行的性感,所唤起的并不是一种身体的欲望,而且近于少年心悸式的美好感觉、一种搂着她的肩头、一起看朝阳升起般的情愫。也许,只是因为她掩藏得很好之故,也许,只是因为禁忌和束缚之故,我过去的那种情愫从未燎原;原来,过去我所知的那个无羁的她,仍然不是她本身。

 

“我对不起他。”顾婉低声说。

 

我觉得疲倦,摆摆手,“别解释给我听。”

 

“他已经知道了。”

 

“第一时间?”

 

“比那还早。我出来读书的时候,已经决定要与他分手。”

 

我的震惊,不能言表。

 

我们又默默地对坐了一会儿。终于,我问她,“他就没有优点?”

 

“有,许多许多,N条。他的为人,忠厚善良,至今我也没有后悔过当年嫁给他。”

 

她嫁他时,才二十三岁,来到陌生的国度,成为小妇人,为他款待朋友,操持家务,分担忧虑。如果她曾爱他,也还罢了,而她又确确实实不曾爱上过他。即使同床共枕,爱情并不无条件产生。

 

――其实夫妇间如果不和到仳离的地步,原因当然不止她刚才说的那些,但是我不能问,她也不能说。我所知道的是,她那样的一个人,对浮生若梦的人生,是懂得的…..是知髓知味的…….她明白自己要什么。而且她当然知道自己失去什么。看着她这个人,我实在不能鄙薄她对感情的选择,我不能鄙薄她对自己人生的任何选择。那一刻,我原谅李三和我自己,我原谅所有曾经迷惑于她的人;而且我终于在怆然中明白,此刻的她,才是本真、自我的她自己,她终于离开了一个世俗眼光中温暖的巢穴,放飞了性感的翅膀。

 

“给我尹师兄的联络地址,行吗?”

 

她从小包里取出一支笔,写在幸运饼干的纸条的反面。

 

“不会提我遇到你的事,就说是我在网上搜出来的。”我说。

 

提也没有关系的。”顾婉淡淡地说。

 

我把纸条轻轻地撕了。

 

“怎么?”她诧异地望着我。

 

“我不配做他的朋友了。”我说。在李靖乾和尹其明之间,我也必须选择一个。我不可能兼得。我选择了距离更近、更酒肉、更有亲而无敬的一个。

 

“其实你不必非——”

 

“说点别的吧。”我打断她。

 

“好吧。”

 

“有什么新闻吗,A大?劳伦斯大楼盖好了吗?罗素还在为橄榄球进不了联赛前五受校友攻击吗?”我急切地发问,也不管问出来的内容是什么;我的内心,仿佛长了一个大洞般,空而干,拼命想吸住一个话题,罗嗦罗嗦。罗素是我在的时候的校长,一个正直、严肃的南方老绅士,很重视学术质量,上任后,也搞了不少钱,建了几个楼,可是南方学校,红脖子校友们只认得校队橄榄球排名,尤其多年前A大曾经拿过一次联赛第一的,祖上阔过的记忆至今还挥之不去,可怜的老罗素因不能把球队搞进联赛前五,天天在校报上挨骂吃瘪不休。

 

“你耳朵真不算长,罗素去年就下台了。”

 

“唉,早料到有这一天。完了,明年学术排名,还得往下掉。现在是谁在台上?”

 

顾婉没接茬,“嗳,有件事——你知道吗?我在哥大碰到万嘉敏。”

 

“对,我听说她转学来了这里,” 我的头立即大了三圈,“问起过我?”

 

“那倒没有。已经结婚了,老公在此地工作,很幸福。”

 

我马上念佛数声。

 

“当年怎么回事儿?你嘴紧,郑园园那孩子没心没肺,到底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对我来说,这件事像迷一样不可解。”

 

“园园本来就不知道什么。她知道的也无非是你告诉她的。她对我的过去,并不追究。说到底,也还是没真正那么上心咱。”

 

“也可能是前车之鉴太过丰富的缘故。”

 

我捂着脸。恨不能于地下找条缝。

 

“说吧,”顾婉温和地说,“人,不管多坚强,有时都会需要一双聆听的耳朵。”

 

我叹了口气,抹把脸,“简单的版本,我,脚踩了两只船。”

 

她耸然动眉,“你?”

 

“是。”我坦承,“已经跟丁臻谈了一段时间了,她跟系里的美国男生出去跳舞——其实真的就是跳舞而已,但她又不跟我实说,而是故意放风,让我误会,以为她已经把我开踹跟鬼子好了,”我说得有点混乱,“听到风言风语,也是年轻气盛吧,就请万嘉敏出去吃冰淇淋看电影…..我也没想到会那么轻易,一点拒绝都没有就上了手…..

 

“后来呢?”

 

“跟丁臻的误会澄清。可是我跟万那边却交代不了……也有那么一两个月,也曾想绥靖怀柔,两头灭火…..苦不堪言啊…..现在连想都不愿意回想。”我抱着自己的头。

 

“再后来?”

 

“她们一起抛弃了我。”

 

“都转学走了。你大概也着实伤了人的心。”顾婉点头,露出“服了你了”的微笑,“怪不得跟郑园园谈时,你那么老实。三下两下就把婚事提上日程了。”

 

“我,确确实实喜欢园园,她身上有一种可贵的憨气。她要是给我机会,我愿意在婚姻中等她长大。是她自己不愿结婚的。要论漂亮,丁、万两个人都比她漂亮,可也都是心眼子不比蜂窝少的主儿。万嘉敏还好,就是从小一路系花校花的过来,傲气得厉害。不过我相信,如果男的能低下身段,好好服侍,处久了也能赢得她的心。娶回家去,地久天长,会是个好妻子。丁臻却不一样,猜她的心思,一天像做一百道智力题,我觉得很累很累。不是我为自己辩解,能够考到西北去念MBA的女孩子,情商是不一样的……后来也整明白过来,当时她其实就是吊我,逼我求婚。而我对她,真的是有犹豫动摇的――虽然说留学生活那么寂寞……虽然说上过床了,又不想娶人家,何其萎缩…….唉,不说了。”

 

“从结果看,还是没娶成的好。万呢?”

 

“她后来成为我的心病――我甚至都不敢向李靖乾打听她在哥大过得怎么样。”我感慨地说,“人啊,不能拿着伤别人的心不当回事儿,这就是我从那件事里学到的教训。无论如何,追求自己幸福的过程中,不要伤害到无辜的人的心。”

 

顾婉抿了抿嘴,低下头。

 

李三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怎么了?”我问他。

 

“信用卡出了错!”他气急败坏地说,“是新发的一张卡,代替将要过期的旧卡,谁成想航空公司的系统不认。订的票差点飞了。刚才来来回回打了好几个电话,旅行社、航空公司、信用卡公司…..乱套了,又需要重新开启新卡——咦,你们都吃到幸运饼干了?”

 

“王齐把账都付了。”顾婉说。

 

“岂有此理!”李三气愤地卷起袖子。

 

“得得,别小家子气兮兮的。下学期你不就找工作了嘛?找着后搓你顿狠的。”

 

我叫侍者过来打包。

 

“我还没吃饱呢!”他很不满意地抱怨着。

 

“打了包都是你的。”我无可奈何地指出,“这还叫没吃饱?你瞧你座位前这些鱼骨头鸡骨头,难道是我栽赃你的吗?要么是小姐栽赃你?”

 

李三负着手,困惑地辨识那堆骨头,“难说。”这是他的结论。

 

我们三人一起下楼。在楼梯口我踉跄了一下,差点大头冲下栽下去,是顾婉手快把我扶住,免得我门牙豁掉的命运。

 

我们在秋风飒飒的夜晚街头道别,他们去停车处取车,我则慢慢走向地铁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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