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月(一)
(2009-10-09 22:24:35)
下一个
一、
大老板今晨发飙,在部门会议上连续咆哮“预算”一词达27次之多;中饭后,收到小秘给所有员工的一封FYI,对喝咖啡的同志们表示抱歉,告曰:公用餐室的小包装“半与半”牛奶以后将换成普通的咖啡伴侣;吃饭用的塑料叉仍将供给如以前,不过塑料勺和塑料刀这两项将被裁撤。3点后我去餐室看,果见冰箱下层的一盒“半与半”已经与塑料勺和塑料刀一起黄鹤杳去;端着味道如马尿的咖啡出来,一下午对着机屏,我倘恍迷离地微笑,不知道的大概还以为王某人走了桃花运;其实我是在想,几时也许像那“半与半”一样可被取而代之了。
我是山东崂山人。崂山知道吧?近年来盛产一种矿泉水,早些年――我是说早至蒲某某的那套谈狐说鬼的劳什子什么斋刊行于世的时候――鄙乡一直引以为闻名的是一位道士。
自从13岁那年看过动画片《崂山道士》,我一直对外告白自己的籍贯为“青岛”,倘直言,对方O型的惊异的唇,内中的记性上佳者揶揄唱出的“穿墙进去,我穿墙进去,拿了就.......跑!”,都使我的耳目听闻巨为不爽。大学宿舍里我排行老七,本科四年,我没有甩掉过“王七”的令誉。其实我叫王齐。有时我深为愤惋,何以我竟不能落生在比如华山或狼牙山一类的地方,因――无论被联想做令狐冲或是五壮士,都被一天到晚被叫做“王七”要好那么一点点。被理解为“亡妻”还不那么讨厌,我害怕联想力好的同学做加法。
OUTLOOK上被我装了一个农历插件,当思绪不再那么万方游走的时候,我定睛看到,中秋,还有一个半月就要到来了。
“叮~~~”,新邮件进来。
“七,晚上8点,中城XXX餐厅。庆黄四升级。前天。丫头。8斤2两。照片链接在这里。大。”这反唐僧的写作风格一定来自张大,虽然他说起话来的罗嗦是另一码事。
――大学毕业后,我背过红绿蓝各色宝书,终于泛海三千,观光上国。张大,李三,慢我一步,但也先后于本科后来到米国。我们在雅虎建个群发邮件,一切近况都因网络而无远弗届。国内的黄四,最先升级当爹;陈五闯海南发财,郑二入赘于他在北京当部长的丈人家,林六至不济,也熬到了最后一批福利分房,近日与高中女友领证。除出陈五换小秘比换手机还勤快,其他人似乎都过上了稳定滋润的小日子。
倒是我们纽约的三只孤魂野鬼,流离飘荡于各种舞会聚会之余,因谁都找不到能娶的另一半、不得意和不得已中、常常以各种借口聚会吃喝。聚会理由有“庆巴普洛夫生日”、“毛主席诞辰110周年”、“悼伊拉克人民陷入美帝殖民统治一周年”、“黄四升级”……,等。三人为党,我们的光棍小组也得有个名字,于是叫做“百分之五十已完成”。
我没有敢点击那个链接,怕公司无时不在的网络监控系统追踪。
其实张大有一位现在进行时的女友,是个ABC,Blanche Tam,伊家落籍北美,至今已经三代。他俩相识于哥大的圣诞舞会。那晚我也忝在,见她腰肢轻盈,跳得一脚好舞,惟是一头碎发染成令孔雀也自愧弗如的斑斓颜色,短短的褶裥五彩衫,长度尚未抵达肚脐。明显她是两广后裔,有着光丽的瓜子脸,层次分明的眉和眼,肤色偏深。难为她还记得自己姓谭,抑或田――两者必居其一,她自己也未能凿说;但我们请教中文芳名时,她认真思索有顷,在我手心写了一个草字头,然后咬着食指,文思竭涸。
我自忖没有勇气和能力一边行云行雨一边将所有应说的甜言蜜语译成英文,故此放弃了对B.T.的追求。
开车到中城8大道30街,适逢真善忍们烛光守夜,大背投里正播出李大师的“大善大忍的慈悲和勇气”,左右交通因之而阻断;但见轮男轮女黄衣踞坐,人手一烛,三大长队蜿蜒一字排开,真是好不齐整!英文大字报打满墙头街头……几个白人条子,煞不耐烦地驱赶好奇的行人,腰间的步话机嗞嗞做响……
通常我的原则是不语怪力乱神,不批评我所不理解的事情,至此也不免一面掉车头,一面喃喃两句国骂。真是糜费人力,误导众生;更何况在人家的地界上,何苦来让友邦人士,莫名惊诧?
――害我迟到10分钟。
不过,“健身,祛病,一定要聚众吗?”并未成为今晚的主题。三个光棍在一处,不谈女人,所来何为?
“精力又充沛,又深奉‘拼命干拼命玩’那套老土理论为圣经。”张大做苦闷状,矫情地抱怨他的幸福生活,“一个星期天,懒觉也睡不成,上午去中央公园溜旱冰,下午看要棒球,回家来4点,刚刚摊到床上,人家已经换好一身精神奕奕的短打扮,拿球拍敲着咱的后脊梁,‘Hey, get up! Tennis time!’,晚上再一连三次,将她送上高峰――”
“累?”我打量着张大的熊猫眼圈。
“能不吗?”不过牡丹花下死――,我想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哈!”李三笑,“怪不得都说,男人最喜欢听的话,是‘我要!’,最怕听的,是‘我还要!’”
“听说她为了你,回CUNY修中文?”
“也不是为我吧,寻根情意结发作?CHN 102。她原本说和听都勉强会一点。终于学会写她那草字头的名字。原来是赵大眼的那个‘薇’,咳!”张大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地眉飞色舞,“但是效果简直无聊。她那变态中文老师,上次发下一张表格,要求学生们弄懂‘婶、姨、姑、衿、妯娌、嫂、舅、叔、伯、甥、侄、表、堂’的人物关系……我先晕了半天,苏醒过来后,画了X轴和Y轴,用四个象限代表父系母系,男和女,费了吃奶的劲,解释到半夜两点,才帮她理解过关。结果是最近她迷上看还猪,一边看一边向我提问:‘这个是那个的婶?姨?嫂?妯?’――简直要人老命。”
“靠,那老师居心真与张导有一拼。”李三附议道。
“难得她情绪这么高,有望被培养成中华文明的死忠扇子,”我笑,“你别说,许多比中国人还热爱中国的人是这么涌现出来的。像辜鸿铭,从小游学英法德,灌了一肚子西学,到20多岁上,就因为跟个中国文人聊了次天,立即对祖国文明倾倒,从此读四书,写奏折,当官,留辫子,纳妾,到死都不亦乐乎。”
“你真相信一种文化――二十大几的人了――可以被什么热情之类的东西洗去吗?天真了吧?”,张大欠欠身子,让侍者上菜,“举个例子啊――也不是说她有什么不对,但有时候我就是,感觉很……荒谬……。比如说,刚刚热火朝天干完后,去卫生间,经过她的电脑,开着excel,收支表上是她新做的这月的AA帐。我该付一千两百三十四块五毛八,她该付九百四十五块零七分。嗯哈,难为她,在美国长大的小孩,算个九加三恨不能用上脚趾头,可是连我们今天在外吃的热狗,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看着那个小数点……那种感觉,还不如当时跟卫筝。”张大的眉头皱成困惑的“川”字。
洋妞还以为这样拎得清是美德,中国男人未必做如是思。张大现在挣150K不止,手脚海派。他不是小气的人。当年与他的前前任卫筝时,还是学生,月入不过一千几,给卫筝办了张信用卡副卡,卫有本事一次刷2000块买大衣,张也没有眨过眼。卫筝是位上海小姐,又甜又嗲,像粘牙的大白兔糖。那半年张大运气不好,找工作不顺,在学校混着,她没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挑个一直追她的秃头老美嫁了。她前脚嫁人,张大后脚就进了华尔街。
我心想:这话如果卫筝听见,恐怕会冷笑说,男人,真是贱。花你的也不是,不花你的也不是。
“说到钱――,我表妹上周从佛州到纽约来玩,”李三拿起纸巾,开始反复擦拭刚刚剥开的、崭新的、一次性卫生筷,这厮有中度的神经性洁癖,以前在水房见过他洗手,大冷天都要洗到胳膊肘为止,仿佛当自己是外科大夫。――其实俺们的专业是自控。“我听到她跟她石溪的老同学煲电话粥,教育人家说:‘不对~~~~,你的钱就是你的钱!他的钱…….还是你的钱!’,以及‘什么是淑女?让我来告诉你――所谓淑女就是:有非凡的魅力吸引男人、同时能够抵御他们过于热烈的进攻、而又能有效地控制他们的撤退的一种女人…….’,后来听说同学失恋了,要介绍给我。我狂FT!有这么缺心眼儿的表妹吗你们说?…….啧!要挑表嫂你先灌输她点三从四德好不好?”
“这真看出女权的进步来啦,连令表妹这样天真无牙的姑娘,兜里都揣着一堆修理男人的理论,并武装到牙齿――”张大笑道。
我倒是觉得李三这表妹甚为可爱。至少没啥机心。看看李三眉清目秀的小脸,想想他表妹应该不错,于是涎起脸来,“你表妹……还没走吗?”
李三咪起眼睛看着我,嘴都笑歪,“她和――我表妹夫,已经回迈阿密了。”
“她那――同学呢?”
“哦,我下周跟她见面,表妹临走前给约的。”
我做深呼吸三次,免得一下气闷而死。
晚上上MSN,遇见老妈,她惯常地通过摄像头向我出示她所搜求到的一摞厚如扑克牌的大姑娘照片,弄得我十分不耐烦。我宁可看到真正的JQK,与老妈隔着太平洋对玩21点,也不想再看到这批扑克牌。当她打出今晚的第11张牌时,我终于光火,撒谎说我有女朋友了。想我王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齐”,也是“齐人之福”的“齐”。两个老婆的事儿我就不意淫了,但凭什么我一个也没有呢?就凭这个“齐”字,怎么,我看去很像应该从事中美国际运输事业的么?!
老妈惊喜地传来一串笑脸符,小心翼翼地问:那~~~, 姑娘在吗?能不能让她――到镜头前来给我看一看?
我当然可以拿起摄像头,环游我的一室一厅华居,给老妈显示我上周换下的袜子五双,三天前吃剩的鱼头一只,但在这深更半夜、昆士老区公寓楼一隅,让我何处觅得、年龄二八、体健貌端、华人女性一名?
只好撒谎说她不在,又打着哈欠说明早要加班,匆匆下线。
――我想我大概是网络时代的异数,装了MSN,拥有摄像头和麦克,而唯一的联系人是老妈。
老妈也许都不止我一个联系人…..
呀,罪过,罪过!我这是想什么呢!
下网前去看了看黄四新生的小女儿的照片,红彤彤的一团肉,头发倒是又长又黑的,眼睛细长,在穿着条格病号服的黄太怀里,憨然睡眠。黄太不复是我记忆中隔壁班花的模样了,她剪短了头发,脸圆了起来,眼神中开始有圣洁的母性光辉。黄四似乎比上次回国见他时胖了20磅不止,肚楠一点也不比有孕时的黄太为小,神色幸福。也许是困的缘故,他们的幸福神色中有种倦乏。
“Life!”我大叫一声,关了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