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玛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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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石★岙】 第一章 首次碰撞

(2009-09-05 02:29:42) 下一个

午夜,有两位女生走出宿舍。大慧说有点冷,伊敏摸摸同伴的额头,见她发着高烧便说:“你还是回床去休息吧。”

把大慧劝回宿舍之后,自己一人向操场方向走去。

男生宿舍就在操场边上,远远望去有个人影站在路口。

“石泉,你好。大慧白天就病了,这时高烧未退,我让她别来了。”走到石泉面前她低声地解释。

学校组织学生巡逻队,每班两名女生一名男生,大慧生病休息,让石泉和伊敏有了单独相处的两小时。

那是1961年6月23日正是农历五月十一日。初夏的夜色真好,月儿尚未完全变圆,天上的牛郎、织女那样的晶清,隔着天河,含情的互睇着。四周的四明山寂静、清新,从竹海涌过来的阵阵微风送来山野的清香和凉爽。远山、村庄睡着了,身后的学校睡着了,整个世界只把他们俩留在这让人兴奋又让人恐惧的夜色里。

溪水潺潺从篱笆边流过,明亮的月光静静地洒入校园。学校北面,每天早晚人声鼎沸的操场上,此刻空无一人,唯有六对篮球架默默地立在跑道中间的篮球场上。平时不可能并肩散步的石泉和伊敏,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走在一起。两人并肩横穿做早操的小操场,沿斜坡向下走进大操场的跑道,先向东,然后转过弯道向西,走向操场的西北角,那里是离学生宿舍最远的地方。好长时间他们没有说话,但是心里都明白,这是他们人生最富有的时刻。相处一年来,都是在人群中互相吸引着,经常由眼神、表情传递着互相的爱慕。特别是夜自修,每班课堂中央挂一盏汽油灯,学生把课桌围成两大圈,石泉和伊敏并排坐在一起。拥挤的教室里免不了手肘、脚尖轻轻地碰触,有时是偶然的,有时是故意的。这种幸福只有他们俩心里明白,从来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语言表达。

现在,人群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个,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他们觉得,天上的星星、月亮,操场边上的白杨,甚至拂面而过的微风,都在欣赏着他们,都会侧耳倾听他们的交谈。

平时渴望互相说说话可是找不到机会的男女,真正走到一起却成了哑巴。

向西拐弯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左转头看了看。宿舍中间的那条宽阔的卵石路上没有人影;操场旁边男生宿舍的玻璃窗无遮无拦地洞开,就像两排窃听他们谈话的巨大耳朵。石泉走得较慢,和伊敏稍微错开点距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因为从来没有和姑娘在这样悄寂的夜色中散过步。石泉看着伊敏的背影。月光下,伊敏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浅灰色的长裤,白色的运动鞋,双手手指互相交叉,不停地在胸前纠缠着。石泉惊异地发现:此刻的伊敏像一头美丽、轻盈、揣揣不安的梅花鹿,第一次在月夜的草原上试蹄,苗条而成熟的轮廓,比在教室里更加迷人。

石泉终于打破沉默感叹道:“真想不到,我们还能在一起度过这么美好的夜晚。”

“不要这样说!”伊敏的语气有点儿生气,立即阻止他再说下去。可是两人都感到心跳得利害,浑身翻滚着一股莫名的热流。

石泉赶紧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意思是,师范的生活即将结束。这一年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宝贵,我走出山村,见到了外面的世界。认识了634班这么好的同学们,交上了像你、德闽、文通、大慧等大批朋友。下学期,可能会更困难,我就不一定有机会再来读书。今天,还能和你单独度过这么美好的夜晚,怎么不让人感叹呢!”

“你要休学?为什么?”她突然紧张起来。

“现在还没有决定,要看这次暑假能不能挣到书费和生活费。这学期,德闽、文通经常帮我到溪水里捕小鱼,收麦时节帮我去麦子地里检落在地上的麦粒,洗净了到食堂里蒸熟了吃。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

“暑假里到哪儿去挣钱?能挣到吗?”伊敏问。

石泉也不瞒她,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今年雨水多,四明湖水涨得快。星期天,我去过湖东面的新村,原来村子准备拆迁的房屋瓦片刚落地,来不及搬走就被水淹了,新村盖房缺少的就是瓦片。房子的木头架,浮在水上,他们可以用绳子绑着拖到水边,然后慢慢地往山上抬。可是瓦片整齐地排在老屋基地里越淹越深,山村里正需要会潜泳的人把瓦片捞上来。现在大家都没有钱,只有这些库区的农民有,政府拨给他们不少迁移费。我水性好,能把瓦片从湖底捞上来,每张半分,每天给现钱,天赐良机,我不能不去。说不定暑假里能挣回一年的口粮,补贴眼前的不足。农船已经租好,只等假期了。”

“太危险了吧?”她为他担心起来。

“不危险的地方还能让我这样的人挣到钱?”回答是反问也是理由。

“既然知道危险,还是别去!”伊敏不由自主地开始劝他。

“这没有办法,不去,下学期就更没有希望继续读下去。”

“我去帮帮你,好不好?”

“别开玩笑!你怎么吃得消?”

“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都是粗活,帮不上忙!别人也会说闲话,还有你妈不放心!”

“放假了谁知道谁!”她的胆子一下子大了起来,“妈妈那里好商量,她的心眼可好啦。只要说明帮同学读书,她一定会同意,说不定会和我一起来看看。”

“真的?”

“那还有假!我妈妈小时候也吃过许多苦。”她肯定的回答。

他还是摇摇头:“谢谢!不过……”

“不过什么?”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我真的不想连累你,让你去吃苦。夏天的太阳会把你晒裂。再说农村里蚊蝇成群,你住哪儿呢?”

“到村子里找个小姑娘,跟她商量商量,能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你先帮我去问问?”

石泉没有答应,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也不希望这是真的。每次假期他都找活干,以前和父亲一起干。这次暑假伊敏打算来帮他。他怎么能答应让她来帮他呢?

“已经一年过去了,再坚持两年吧!全班同学从四面八方走到一起,互相已经熟悉得像兄弟姐妹,任何人失学,大家都会难受的。再说,农村里来的同学找工作更难。我希望全班同学都能顺利毕业。特别是你,听说你是我们班里最困难的同学,怎么会这样?其他农村里的同学为什么没有你那么困难?”伊敏又找到了另外一个话题。

“以前,都是父亲帮我张罗。父亲去世之后,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夜晚没有合眼,无法摆脱孤独与无助,仿佛已经被世界抛弃了。”石泉低下了头。

“你父亲怎么会突然去世的?”伊敏问。

“父亲为了让我吃饱,把食堂里的饭票全换成了米,送到学校里来,自己饿死了!真怪我粗心!后来听村里的人说:他饭量大,吃得太少,全身浮肿,实在饿得慌。耘田时,摸到个田螺当场就生吃了;干完活到河里洗澡,摸到个河蚌,他扒开就吃……”石泉突然感到语塞,再也讲不下去。

沉默了好一阵,他断断续续地说:“从小起,我总认为父亲不会死。他是山乡十里方园内有名的石匠,身体结实得像石头。山里的石头会死吗?千年万年地立在那里不死,我父亲怎么会死呢?可是他真的死了!等到他真的死了,我才知道,他把自己的生命给了儿子!”

伊敏听得出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提起父亲,石泉既感到悲哀又感到自豪,过了一会儿,话就多了起来:

“父亲是北方人,日本鬼子打进来那年,他十几岁。全家人被炸死之后,只剩他孤身一人凭着石匠手艺边干活边逃难,一直向南,逃到安徽芜湖。就在那年年底,南京沦陷,芜湖大街小巷都筑起沙袋,他跟着一条小船半夜渡过长江返回到江北。拂晓,就在上岸的那一刻,发现有九架日本飞机,三架排成一个小三角,九架排成一个大三角,沿长江向西,像尖刀一样刺向中国腹地。到达芜湖上空,盘旋、俯冲、投弹,于是,城市立即变成一片火海。他卧在江堤上,亲眼见到数以万计的老百姓涌向长江,在战火和江水中绝望地挣扎。

“他不敢向东,更不敢向北和向南,于是,沿着江堤一直向西走,讨饭、干活,颠簸了几年,转遍半个中国,来到心石岙,就在这个小山村里定居下来,还搭建了草房,成了家。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没有一点印象。心石岙历来没有读书人,我能读书也和父亲做石匠有关。解放前夕,邻村有位‘快发财’叫章庆裕先生在上海发了财,捐钱在他村里建了个‘章村小学’。村里章姓的子女都可以免费读书。由于父亲在建校期间做石匠,我也就成了免费读书的学生之一。

“后来解放了,孩子们都可以读书了。初中毕业,我报考师范,因为师范不用交费,有饭吃,有书读。

“章村小学的首任校长陈伯仪是位多才多艺的女大毕业生。记得她是那年春天来的。刚到没几天,就让我们学生去砍柳条,用来扦插栽种。那时候我人小,不小心把手上的柴刀掉到河里。我们组的三名孩子脱光了衣服,轮流下河去摸。一个人下去,另一个孩子从河里爬上来晒太阳。清明时节,河水寒冷刺骨,三个小家伙冻得直发抖。陈校长发现之后既害怕,又爱惜,叫我们以后再不能这样冒险了,还让我们经常到她的房间里玩。”

“那不是黄盖的苦肉计吗?”伊敏打趣地问。

“苦肉计是故意的。我们完全是自然天成。孩子哪会有这样的心机?”石泉辩解道。

“后来呢?”

“她有很多书,教我们读书、识谱和绘画,让山村的孩子长了见识。那时候,她还教我们学英文。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习外语。小学毕业那天,她送给我许多书和词典,其中有两本是英文原著。”

“听说你在翻译它们?”

“是的,只是玩玩,称不上真正的翻译。”

“什么书?”

“其中一本是英国传教士亚瑟.伊万斯.慕雅德于1891年四月写的著作,书名是《新旧中国》,英文书名是《New China and Old》。”

“讲些什么呢?”

“讲的就是1862年左右宁波、余姚一带当时的情况,非常吸引我。”

“是吗?能讲给我听听?”

“还只译了开头几段,很长,看样子没有时间和精力译完。就给你背个短篇吧。”

“随便。”

“那是另一本书国际短篇小说‘Short Story International’中的一个故事,很有趣味。”

“什么故事?”

“我译的名字是‘揭开面纱’。”

“你能把它背出来?”

“是的。”

于是,石泉就开始背诵:

揭开面纱

美 国 大卫.兰姆鲍纳 著

设在曼谷公司的主席给我最后一项任务已是傍晚时分:我得次日起身陪同一位重要商人去泰国北部的旅游胜地。

我暗自恼怒,呆呆地看着凌乱的办公桌。成堆的文件证明积压着大量的工作,即使一星期工作七天也做不完。怎样才能把这些事情忙完呢?我叹息着。

次日清晨,我见到的是一位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男人,衣着也十分讲究。经过一小时飞行之后,我们与几百名游客都超负荷地带着相机和纪念品,对于许多人捕风捉影的收集,我感到不屑一顾。

那天晚上,我和客人爬进一辆微型汽车,准备共进晚餐之后再去观看一场演出,这种演出我以前曾经看过多次。当他与别的游客闲谈时,我便在暗中与前面座位上的一位老人聊了起来。老人是比利时人,能说流利的英语。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他的头固定在一个奇怪的角度上纹丝不动,摆出沉思的模样。见到他身旁有支涂了颜色的杆子时,我十分震惊,原来他是位盲人。

老人家告诉我,在事故中他丧失了视力,当时才十几岁,但这并不妨碍他独自旅游。现在年近七旬的他,已经完全掌握了盲人旅游的技巧。

他向我转过脸来缓缓地伸出一只手。这手像是一种软体动物,探摸着我的脸部轮廓。身后的客人开亮一支手电,使我能看清他那银色的头发和健壮、多棱的脸孔。他的眼睛深深地埋在模糊一片的凹窝里。“晚餐时我可以坐在你的旁边吗?”他请求道,“假如你能够描述一点你的所见所闻,那我就太高兴了。”

“非常乐意。”我回答。

去餐厅的途中,我的客人与新交的朋友一起走在前面,盲人和我走在后头,追随着这群长长的游客队伍。我的手托着他的胳膊引导着他,但是他向前走得很稳健,双肩平直,头昂得很高,好像在引导着我。

在靠近舞台的地方我们找到一张桌子。等待饮料时,盲人说:“这曲子我们西方人听起来不太悦耳,不过挺迷人的。请介绍一下演奏家吧!”

我一直没有注意过坐在舞台旁边演奏开场曲的五位男子。“他们坐着,架着二郎腿,穿着宽松的白色棉衬衫,黑色的龙裤,裤子上镶着鲜红的饰带。三位青年,一位中年,一位年龄较大。一人击打小鼓,另一人弹奏木琴,其余三人用弓拉着比提琴小一点的乐器。”

他微笑着说:“那些小乐器是什么材料制作的?”

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木头……不过球形的音盒是整个椰子壳做的。”我仔细看了一会儿才告诉他。

灯光暗了下来,盲人问道:“与我们同来的那些旅客看上去怎么样?”

“各种国籍,各种肤色,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我对他耳语,“极少有人穿高贵、雅致的服装。”

待我进一步压低声音,凑近他的耳朵说话时,盲人急忙向我靠过头来。我以前从来不曾拥有过如此全神贯注的受听者。

“靠我们很近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日本妇女,舞台的灯光隐隐约约地照出了她侧面的剪影。”我说,“就在她的远方位,有一名五岁左右金发碧眼的斯堪的纳维亚男孩,长着逗人喜爱的翘鼻子,身子前倾正巧在她的下方,勾勒出这瞬间的侧面造型。他们一动不动等待着演出的开始。这是一组活的肖像画,是老人和孩子、亚洲和欧洲的肖像画。”

“哦,是吗!我见到了他们。”此刻,盲人微笑着轻声地说。

舞台的后幕开启,六名十三四岁的姑娘在舞台上亮相,我讲解着她们绸裙似的莎笼裙,带肩饰的白色宽大的短外套,以及小皇冠似的金色头饰,有板有眼的舞蹈。“在她们的指尖上,留着大约四英寸长的金色指甲。”我告诉盲人,“她们的指甲更加显示了她们手部运动的优雅,实在使人感到赏心悦目。”

他微笑着点点头:“太奇妙了,我真想触摸一下这样的指甲。”

第一场演出落幕,我便抽空去和剧院经理商量,回来便告诉我的同伴说::“你已被邀请去后台了。”

几分钟之后,他已经站在一位舞蹈演员身旁。她那戴着皇冠的小脑袋还没有他胸脯高。姑娘战战兢兢地向他伸出双手,那些金色的指甲在顶灯的照耀下闪光。他的手有她四倍那么大,慢慢地伸出来握住这双小手,这双小手好像是躺在摇篮中两只奇异的小鸟。当他感受指甲的光滑,弯曲,锋利的时候,小姑娘静静站立着,抬头凝视着他的脸,露出敬畏的神色。我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夜幕降临,我观察得越多,越得到盲人兴奋地点头赞许,我的发现也越广泛:本地服装的设计款式和色彩;柔和的灯光下,那皮肤的质感;这些漂亮脑袋随着乐曲摇摆,她们头上那些亚洲黑色长发的掀动;演奏家演奏时抒发的内心情感;甚至在半明半暗的环境里那些服务小姐闪光的微笑。

回到旅馆大厅,我的客人仍旧与别人在一起,盲人伸出他的大手热情地握住了我,着实握了一阵子之后移到我的肘和肩上。盲杖“咔哒”一声掉在大理石的地上,大家都惊奇地转过头来,他也顾不得去捡,反而拉过我去,紧紧地拥抱我:“你让我见到的一切太美了,”他轻轻地耳语,“真让我感激不尽。”

事后,一种认识震撼着我:我应该感谢的是他。我一直是个‘瞎子’。在这个闹哄哄的世界上,有一层面纱如此严实地遮住了我的双眼,是他帮我掀开了这层面纱,使我见到了那些从未留意过的快事。

旅游之后的一个星期,主席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并且告诉我,从外国经理那里接到一个电话,他对那次旅行表示非常满意。“干得不错。”主席微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套绝招。”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告诉他,我所做的那套绝招是个什么样子?

“太有意思!有时间把你译的东西都给我看看。看不出你承受了这么大的艰难困苦,还能干这样的事情?”

“只是阅读理解,能读懂就能把它写下来。英文中也有像中文一样的隐语,就比较难,有些属于译者的猜测,是不是符合作者的本意,肯定存在着问题。像我就不能算什么翻译,只是玩玩,自我欣赏。喜欢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大约和音乐也有点关系。诗歌、音乐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它们能让人忘记伤痛。德闽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早就没有了父亲。”

“可能吧。”伊敏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挂念着石泉的口粮:“你每月能吃到多少?”

“今年还有十几斤,明年听说只剩七斤,还要自己从农村食堂背大米到学校里来,所以明年不一定能来上学。我真羡慕你们居民,不种田却从不闹饥荒。人啊不能比,人比人,气死人!”

“农民自己种田,为什么这么少?听说得了自然灾害,我们城里人真的不清楚。什么样的自然灾害能弄得全国闹饥荒?”伊敏也有点儿忿忿然。

石泉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

越是这样,伊敏就越想知道究竟:“你为什么不说?难道还有不能说的事情?”

“是的!”石泉肯定地说。

“为什么?”

“……”

“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

“哪是为什么?”

“怕自己想得不对,说得更不对!”

“就我们俩,不对也可以说说,让我也想想。我相信自己,绝对不会随便讲。我们可以拉勾!”她向他伸出右手。

一男一女真的在夜幕下第一次轻轻地用小手指拉了勾。

石泉肚子里装满了农村里稀奇古怪的故事,正没处说,今天在伊敏面前把农民心里的怨气全部倒了出来。

“自然灾害是有的。1956年,浙江省就遭遇史无前例的特大台风,还引发了洪水。城里我不知道,农村里大部分房屋都倒了。像我家一样的草房甚至连根拔起。镇上几百年前立起来的几处石牌坊也被大风刮得断成几截,倒在地上。可见这样的特大台风几百年来都不曾遇到过,农业生产自然受到影响。1959年,天公更不作美,夏收时节,阴雨连绵,整整二个多月雨点没停过。熟透的早稻收不起来,烂在田里;冒雨收来的谷子堆成小山,湿谷堆在仓库里发热,无法晒干,结果霉变的霉变,发芽的发芽。后来,公社社员用石板砌成大灶,灶下用稻草日日夜夜地烧,石板上面烘着稻谷。方法虽好,可是毕竟只能烘干少部分。烘出来的质量也不合要求,有的烘熟了,有的半生不熟成了黄米。烧得久了,石板经常破裂,稻谷落到火上,一半成了爆米花,一半成了黑炭,损失惨重,粮食自然紧张!”

“你都经历过?”

“是的,放假的学生晚上也要值班,在这样的大灶前烧火守夜。”

石泉继续说:不过人为的因素也不少。最荒唐的是十万斤田。不知道是哪一位极顶聪明的领导做了个能亩产十万斤粮的梦,要农民照他梦里的要求做:

深耕:两尺,挖出下面的生土,填上从其他田地里运来的熟土。

施肥:集中村里的所有农家肥之外,还动员全体社员晚上去各地抓蛤蟆,在大铁锅中煮烂,作为动物肥施在田中。

密植:密得不能再密,差不多一株贴着一株地插,几乎没有间隙。秧苗不够,到各大田的每株稻苗中分一半过来。

阳光:各家的镜子拿到田边,向稻田中间反射。

通风;把平时扇谷子的风车搬到十万斤田的四周,每台风车配几名年轻人,白天不停向稻田扇风,晚上由专人管理,值班。

结果可以想象,刚开始由于肥力足,发得不错,没几天就慢慢转黄,秧苗变成了一堆乱蓬蓬的稻草,十万斤田,颗粒无收。

荒唐的例子很多:各村还没有见到拖拉机的影子,田中间已经修起宽阔的拖拉机路。本来田就不多,筑路,搞十万斤田又毁了好多田,哪里还能有饭吃?

最可笑的闹剧是吃饱制,真是打肿脸充胖子,美其名曰提早进入共产主义。1959年夏收夏种之后,四明山北麓的心石岙像全国农村一样突然变得‘富裕’起来。不管仓库里还有多少粮食,食堂实行吃饱制,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放开肚子吃。一日三餐米饭,凑满八人开一桌,只是每桌的菜是定量的,不允许再添。

村民倒也省心,像部队一样,男男女女,吹军号出工,吹军号收工,每家每户都不用做菜烧饭。

其实,每家的灶头早已扒了,烟囱也被推倒,铁锅都被拿去参加大炼钢铁运动。收来的粮食除交公粮之外都放在生产队的大仓库里。无米、无柴、无灶、无锅,还有谁家能烧菜做饭呢?

粮食吗?不用发愁,心石岙那年夏天,种了好几亩十万斤田,秋收能收几十万斤。本来全村的总产量也没十万斤哪!到那时,粮食会多得没处放,根本不在乎几百号人吃!

其实农民心知肚明!他们知道仓库里还剩多少粮食,还能折腾几天?嘴上不说,心里清楚着,哪里还有干活的劲头?大部分人出工不出力,夏收夏种,表面上看大家在挑灯夜战,田野上到处都是红灯笼,其实,农民都在稻草上睡觉,轮流空踩打稻机,用声音向公社干部交差。田里已经到手的早稻没有收上来,晚稻秧苗又没有插下去,这样的共产主义还能持续几天?果然,吃饱制三、五十天,吃空粮仓之后,公社食堂就无米下锅了。全国性的饥饿爆发,说明这样的情况并非只有我们心石岙!

“哦!真是这样的?”伊敏如梦初醒,“怎么才能解决呢?”

“农民怎么会知道呢?”石泉回答。

两人找不到答案,只得相隔一定的距离,默默地向前走,去执行他们的主要任务——巡校。

师范校舍座落在一块风水宝地上。它的西面有条大溪,四明山的主水系通过这溪流入四明湖。学校的东北面,斜向也有一条溪,与主流交汇于学校西北角。两条水流把整个校舍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让师生们时刻都能感受到这两条溪水温柔的母性。

其实,水是一个地方的灵气,两水相交更让这儿充满音乐的韵味。它们让校舍卵石路脱尽尘埃,又让这里的树木、花草冒出翠来。

夏日傍晚,学生可以走出东校门,来到溪水边。溪上有座公路桥,同学们习惯地叫它东门桥。桥南有棵大樟树,它浑雄遒劲、虬枝劲节的造型早已成为喜爱画油画的教师和学生天赐模特儿。学校画室里有多幅大型油画都是它在不同季节、不同角度、不同水色和光线下的姿态。

每到拐弯处都可见新月型的水潭,深浅不等,潭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可点。潭边坐满了观鱼的学生。不时地有小石子扔进水面,水底鱼群便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不了几秒钟,那些胆大的又从石缝里探出头来。只要不见落入水面的第二块石子,它们重新悠然自得、自由自在地在水底游弋。

溪两岸各有很宽的卵石滩,每年春夏暴雨季节溪水水面宽了,这滩才成为溪的一部分。因此,一年之中浸水的时间少,干枯的时间多。卵石滩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灌木和杂草,有些灌木顶的枝杈上,挂着干草,向人们报告着最近那次山洪的水位。

水的风雅不能光会欣赏,还得会玩。江南的男学生,大多数都会游泳。只要天气允许,傍晚男生们选一个离桥、离路远一点的水潭,赤了膊,穿条裤衩,跳入水潭畅游。女学生只能站在桥上,身穿整齐素色的衣裙,漫不经心地转脸远望。

只有到了真正三伏天,学校才按年级轮流到离校数里外的四明湖游泳。湖底原来有条大路,路的两旁是大片的梯田。现在,这路,这田都被淹在水底了,梯田成了平坦的游泳场,而大路成了男、女泳场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不知比原来的大路宽了多少倍,没有学生敢越雷池一步,包括他们和她们的目光,青春的诗情画意在现实的腐朽中埋没得连气都不敢大声喘息。

学校占地宽大,四周围着精编的竹篱笆。走进学校南大门,便是一片的绿草地。中间有条鹅卵石铺成的通道镶着黄杨木的绿色花边。与周围四明山雄浑、粗犷的山景相比,此处犹如一处精制的盆景,显得特别秀丽、文雅、高贵,处处透出精心雕琢的痕迹。穿过一排平房,两边更是繁花似锦,玫瑰、洋葵、鸡冠花、含羞草……绿的、红的、黄的、紫的,自然天成,错落有致。特别是教师办公室门口的两架紫藤,叶色黄绿,爬满了整个棚架,还有许多新枝芽,浮在叶子上面,正向四周扩展,上下左右探索着可以拓展新生命的空间。

再往里,便是师范学校的核心——教育大楼。大楼座北朝南,两层,东西两边各有一间教室向南凸出成凹字形,让初次见到这幢大楼的新学生觉得它稳固得生了根。正中间还有走道穿楼而过,面对着进来的大道。大楼四周绿树环抱,楼前的大道又分成东西两路,绕开大楼向北延伸,一直通往北面的操场。东路两旁排列着教师办公室、图画教室、化学实验室、物理实验室、大铜钟、校工宿舍、校医室、学生宿舍;西路两边是音乐教室、练琴房、教师宿舍、食堂大厅(兼礼堂)、大水井、伙房。整片校舍都被浓密的树林藏匿着,显得异常幽静又生机昂然。

白天热闹非凡的食堂、饭厅,音乐教室、琴房、学生宿舍、教学楼,此刻都静静地沉浸在夜色里,树林间也寂静无声,连小鸟都深睡了,整个学校仿佛是个梦境。

伊敏和石泉就在这梦境里漫步,各走路的一边,不敢向对方靠近,唯恐再近一点就会有磁力把他们吸在一起。伊敏不时地顺手摘片树叶,漫不经心地把它撕碎,然后又摘一片,撕碎。

他们俩喜欢这静静的夜,喜欢在这梦境中慢慢地走,哪怕此刻时间突然凝固了,让他们永远走下去,他们也一百个愿意。

伊敏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倾心于山村里的小石匠?而且是个连自己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孤儿。可能是他壮实的身躯充满着激情;可能是他的音乐和诗歌常常侵入她的梦境。他在她的心里是一道难以解开的谜,激起了她前所未有的好奇。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懂就越想接近他们、弄懂他们。

她对县府大院里的同龄人太熟悉了,对城里长大的学生太了解了。他们离不开城镇,离不开他们的家。同样的年龄,他们的头脑要比农村的孩子幼稚许多,和他们打交道就像与弟妹们玩耍。人离城市越近,离市场越近,离钱越近,陷入堕落、愚蠢和邪恶的深渊就越深,离自然就越远,离音乐和诗歌就更远。他们的身材羸弱、瘦小,大多是溜肩膀,小小的两吊桶水也难挑起来。

现在,走在她身边的这位男生,他的生命和生存自己扛着,他的穷家自己扛着。他所爱的音乐和诗歌如他的名字,像山石又像泉水,不但粗犷、本色,而且真诚和纯朴。他的肩膀有棱有角;他方脸,天庭饱满,有骤雨初霁的山川气韵,是个真正的汉子。

记得,1960年9月1日清晨他们就邂逅于余姚汽车站。当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到校后他们不但分到一个班,还分到同一个学习小组,这让伊敏不得不仔细地观察他。她发现这个男生,黑得像刚从煤窑里挖出来似的,结实得像尊石雕,却带着海涅的诗集。尽管伊敏觉得他脸黑,黑得在学生中间很显眼、很不协调,但还是禁不住觑觎他。伊敏发现,他也在观察自己。

有同学半开玩笑地问:你的脸为什么这么方?皮肤为什么这么黑?他满不在乎的回答:“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石匠。你们有没有观察过石匠?他们的脸都是黑的、都是方的。每天在太阳底下晒,每天都要和铁锤、石头打交道,每打一锤不但手用劲,眼睛、牙齿都用劲。”他握紧双拳呲牙裂嘴地表演起石匠来,“就像这样,所以牙床骨和肌肉就发达起来,长成了方脸。”一席话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自从那天起,伊敏就特别注意这位自称为石匠的同学,不但认为他的方脸不是丑陋,反而觉得是一种美。就像他黝黑的皮肤是一种美、一种力量和自然的美、一种真正男子汉的美。

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过爱,然而她还是知道他爱她,这一点凭姑娘的直觉不会出错。自从进入师范以来,每天只要有时间,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只要她在场,他就不会提前离去。他总是那么生气勃勃,处处都尽情地、自由自在地表现自己的天性和才能。绘画,唢呐,口技,游泳;无忧无虑地谈笑风生,根本看不出是一名来自农村的青年,更看不出是石匠的儿子。偶尔在他的眼角流露出一丝自悲,也是与他的装束一致的,穷困,无奈,决不能代表他真实的内心。

巡视完整片校舍,回到操场上,石泉才敢再说话:“我多么希望像你们一样,可以无忧无虑的读书、写诗、画画、唱歌,可是我得先挣饭吃,天生这么会吃饭。”

“暑假里,我就更应该去帮你!不会游泳没关系,我可以坐在船上,帮你拉拉绳子什么的,一旦出现什么危险还有个帮手。”

伊敏再次提及暑假去帮他,一定不会是客气话。

石泉沉默了,他的鼻子有点发酸。他被伊敏的纯情溶化了;他被伊敏的真诚感动了。话到嘴边不能说出口,张开嘴或者发出一点微细的声音都会冲破泪水的闸门。

“就让人家试一试吧,不要门缝里瞧人。再说我还没有和妈妈商量过,她同意就来,不同意就算。”

“但愿她不同意!但愿她同意!”石泉紧紧的闭着嘴,心里却在默默地祈求着,最后,终于缓慢而轻微地点了点头。

固然,他们俩谁都没有向对方求爱,但是相爱的心怎么关得住。两人都不会产生错觉,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新的萌芽,这是一种与别人不曾有过的关系的萌芽。

两颗心就这样交流着、倾诉着,却都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生怕对方会因为自己的注视而突然消失。夜色、月光、星光正好给了他们可以抒发自己内心秘密的机会和场合。夜是朦胧的,爱也是朦胧的,初夏明净的天空和闪烁的星星真像他们两颗怦然跳动的心。

溪水的轰鸣声横冲直撞地进入竹篱笆,再绕过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把他们俩的谈话轻轻卷走。清澈透明的夜空是那样的广袤无垠,一条银河斜向横在中天,月儿渐渐偏西,星星显得更加明亮起来。

“前几天,杜老师在女生宿舍为你募捐,同学们都为你捐了饭票。她告诉我们你父亲刚去世,成了我们班里最困难的同学。”伊敏说。

“杜老师交给我三十六斤饭票,说是全班同学为我捐的,一定叫我收下。真不好意思,这叫我怎么办呢?”谈话的内容让石泉觉得别扭,又觉得亲切。

两人逐渐地靠得很近,讲得很轻。

“大约时间差不多了吧,我们去看看钟。”伊敏说。

两人走到教学楼的大钟前,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了半小时。得赶紧分头去宿舍叫下一班的同学,否则……

这时候,伊敏突然转过身来拉住石泉的手,把预先准备好的一叠饭票塞在他的手心里:“女同学都为你捐了饭票,那天我不好意思多捐。这是我早就想给你的。今天凑巧,有机会给你救点急。你收着,别客气!”

“你也这样?我真的不能再收了!真的!”石泉想把饭票送回,可是,伊敏的手已经缩了回去,他能把她的手强拉过来吗?

月光下,他看不清伊敏的表情,其实他也没有勇气看,石泉能从心里感爱到她那扑面而来的温情。

伊敏的心在燃烧,在发光,在显示奇特的美;而石泉此时的心也在受着煎熬,被糖煎熬着,从头到脚,在发抖,在融化,坚硬的臂膀软弱无力,灵活的舌头发不出声音。此时的他真的希望永远不要有任何奢华来替代目前的贫穷。

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张早就准备的半身照片,递给伊敏:“不知道下学期能不能再上学,这张照片就给你留个纪念吧。”

伊敏没有说话,收下了石泉的照片。她没有看,只觉得照片在她的手里沉甸甸的,刚才接触石泉指尖的那种感觉和照片一起留在她的手心里。

好像两人来之前已经有了约定,怀里攥着礼物和信物,此时,如释重负,趁着夜色交给了心上人,完成了一项惊天动地的大事,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伊敏向石泉挥了挥手,低着头匆匆地走了。

这是石泉有生以来最富色彩的两小时,而且是午夜,与十分心仪的姑娘在一起,两人又那么亲切自然,无拘无束。尽管坐在前后座位上已有一年,明亮的教室里互相看得十分真切,不会有躲躲闪闪或者扭扭捏捏,但是,一年中全部加起来的话都比不上这两小时多,而心与心之间的了解,灵魂之间轻轻的碰撞,就更让石泉激动不已。他真的不愿再走回宿舍,只是希望时间拖延些、再拖延些。尽管伊敏已经消失在拐角处,但是石泉还是转身走到这块幸福的操场上,在跑道上走过来,走过去,不忍心让这样的幸福时光成为历史,成为记忆,成为渐渐消散的影子。

一股泉水开始喷发,以前是积聚着的,今天打开了一个口子。

他知道,值下一班的女同学不久就要来了,而他还没有把下一班的男生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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