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过, 如果一个城市是一片树叶, 那么她的大街小巷就是叶脉, 城里的芸芸众生就是流动在叶脉里的生命的精华。说这话的人一定很懂很爱自己的城市,因为大多数漂泊的现代人顶多是附着在城市之叶上的一粒微尘,对居住的城市并没有根深蒂固的依恋感。
除了我的故乡外,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令我感到能融入这城市生命的脉搏,那就是北京,在她的街巷里,我领略了对一个城市和她的文化的爱。
十二年前负笈上京时,原以为会在热热闹闹的大学校园里,开始我的新生活,却不想我们中文系的新生,和历史、哲学等系的文科新人一起,被发放到北校读书。所谓北校,是相对于北京师范大学在德胜门外的校本部而言的,其实就是原来的辅仁大学。和北京其它名校不同,辅仁大学不在西郊,而是在西城,当年北京九城里达官贵人聚居之地。我们的校园就是当年从庆亲王府断过来的,除了那座中西合璧美轮美奂号称“民国建筑精华之作”的主楼外,当年王府花园的一角尚在,亭台楼阁虽已雕敝零落,但山石花木却还棻蔚洇润。
我们一入校,就被告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门一户,都是历史文物、国家珍宝,因此大家在校园里,尽量小心翼翼的,生怕碰损了什么。可十七八岁的大一学生有的是旺盛的精力和好奇心,在校内不能踢天弄井的,大家不免到校外蹓达。离开学校那精致典雅的环境,才知道环绕北校的大街小巷原来是立体的多彩的文化长廊。
我们的第一个发现是清晨五六点,庆王府磨砖对缝的高墙外就是早市。除了新鲜菜蔬外,全国各地的吃食,也是应有尽有。山东人的又韧又硬杠子火烧,回民的鲜辣地道清真羊肉烫,老北京喝的灰不灰绿不绿咸不咸酸不酸的豆汁儿,南京的又鲜又白又香又甜的鸭油烧饼,让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们大享口福。不过学生们都有点懒,早起吃点子家乡风味的豪举不过是偶一为之。大家常懒觉睡过头,错过了食堂正常的开饭时候,于是趁课间休息,到外边买一张天津煎饼,鸡蛋和辣酱另加,边卷边吃,匆匆赶回课堂。
离学校不到一百公尺有个小餐馆,专卖褡裢火烧(其实就是长方形的猪肉锅贴)和小米粥。嘴馋的时候,去买上一碟黄焦香脆的火烧,滴上腌醋,就着粘粘的小米粥,真是穷学生的无上美味。有一天吃火烧时,不知谁注意到门外立着的汉白玉石碑,上书“龙头井”三字,下边还有碑文。好古搜奇是文科生的通病,大家涌到外边一看,才知道这不起眼的小胡同,早有好几百年的历史,明朝的几个大太监和清朝大贪官和珅敢情就曾住这儿。
自打知道连陋巷都有掌故,我们对学校周围的环境一下子有了更高的兴致。和我们隔着一条街的恭王府自然要去拜访拜访。大概当年恭王子孙比庆王子孙要出息些,恭王府的花园没有出卖给人,花园的亭榭池沼依然幽雅深邃,迄今保存完好,开放给游人参观。我们这些天天在庆王府废园里读书的学生,看着修葺一新的恭王花园,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只好念几句“似这般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予了断井残垣”之类解嘲。
不知那个书虫看到了一条考证说大观园的原址就是恭王花园,其左证是离此园不远,有一条小街叫“小花枝巷”,方位远近正应了书里“贾二舍偷娶尤二姐”里的描写。我等中文系学子立刻兴致勃勃要实地勘察,想一举解决文学史里的大观园位置问题。可惜不知是我们走的方向不对,还是前人考证有误,恭王府前后我们都找遍了,也没有那撩人思绪的小花枝巷。小花枝巷还没影儿,又有人从什么笔记小说里看到说离此不远的德胜门从前有一片苇塘,应该是柳湘莲痛打薛蟠之地。如今的德胜门护城河尚在,但苇塘早成了高速公路,处处人声鼎沸,哪有半点荒凉之意,有鉴于此,大家连考证的兴趣都没有了。
不过每次从德胜门过,我的心总会有点酸怵,因为离那儿不远,有条不起眼的小杨家胡同 (小羊圈胡同)──著名作家老舍的出生地。这位把北京语言风俗文化之美介绍给全世界的伟大作家,“文革”初被迫投湖自杀。我知道他不是在德胜门前的水里死的,但天下的水是相通的,那护城河里绿沉沉的波影,总令我觉得伤心压抑。
虽说北校周围每条街巷里几乎都有古今名人住过,不过这不是令我爱上这儿的根本原因,我喜欢的是这里街头巷尾的平民气氛。 尽管这儿从前到处是豪门巨宅,如今则是升斗小民的安身之所,信步所至,不难发现平凡中依然蕴涵着的昔日繁华的余影。 拿我们校前那条护国寺街来说,沿街有许多正宗的当年高官显宦的四合院。不过除了梅兰芳故居尚保存完好之外,其它的不免成了平民聚居的大杂院,到处停着自行车,晾着衣服,京戏和流行歌曲的调子不时由门里传到街上。只有院前的古树,门口的石墩,由院墙里探出的油绿的石榴枝叶,还有几分老北京的韵味。
那时的我还太年轻,走在这历史车轮碾过的古老的街上,并不感慨世事兴衰沧桑剧变,只是时时为街头不经意就可以发现的美而惊诧着。断墙上半幅砖雕,大门里掩映的几丛花木,老人悠闲在门前的上马石上喝茶,小孩子拍着球在街上玩,凉风过处,闻得到有人家在做炸酱面。这平凡的市民生活比王府园林更让我觉得接近北京本地文化的特质,因为生活在这融会了历史和现实的古老街巷里的北京人,是那么精明而不失从容,世故而不至油滑。是他们教会我们这些南腔北调的外地学生一口崩脆的京片子,是他们展示给年轻的我们普通人在北京辉煌的历史景观里过平凡生活的尊严,是他们让北京的大街小巷充满了悲欢离合、声香色味。他们是北京城市文化之叶里生命的青汁。
大二时,我们这些文科新生就全部搬回校本部了。徜徉于北校周围大街小巷的日子结束了,大学生活变成了考托福考研竞选学生会干事的战场。只是偶尔,和二三好友,还会回到北校,看看旧花园里的雕梁画栋又褪色了多少,看看那株探出墙外的歪头石榴树开花了没有,看看古老街衢上老百姓从从容容来来往往。
鼓励一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