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国女儿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情怀,一个现代人的古典情思,一个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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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夏娃 (上)

(2017-03-20 20:48:45) 下一个

冰雪夏娃

 

真真国女儿 著

 

在不久的未来,地球将再度进入冰河期。这将是一次雪球级的巨大灾变。

与其让人类在空前的灾变前无序地毁灭,不如有序地制定一个逃生计划。

问题是,谁配逃生?

 

山路曲折,陡峭的山崖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苍翠挺直的红木巨树,山脚处点缀着一蓬蓬鲜黄艳丽的野罂粟花。山崖下是大海,浩瀚碧蓝,白浪舒缓,轻轻抚摸着海岸边嶙峋礁石。成排胖嘟嘟的海豹、海狮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任由海鸟在它们身边走来走去。远处海面上依稀有洄游的鲸鱼淡黑的脊背浮浮沉沉,若隐若现。近处则不时有成群海豚跃出海面,水花四溅。

拂面而来的海风既清且凉,带着红木森林特有的清香,笑非不由长吸了一口气。

“这跟我记忆中的加州海岸一模一样呀。”凝视着窗外的美景,她喃喃自语道。

“其实是不一样的。就生物多样性来说,现在的可比五十年前好得多了。以海里的动物为例,加州沿岸的海豹,海狮,海獭,海豚,海鸟,鲸鱼的数量都已经恢复到了自然生态可能承受的最大极限。数据显示,在人类……”运载笑非的无人驾驶车的语音系统,以一个优雅的男中音的声音开始向她介绍过去五十年的加州生态变迁。

笑非是个刚从冬眠中被唤醒的人,长达五十年的冬眠模糊了她的记忆。从前的日子仿佛隔着一层浓浓的白雾,令她能依稀记得,却看不清,理不明。偶尔也会有过去的场景蓦然跳入脑海,然后又在瞬息间消失在黑暗的时光隧道里,只留下梦魇醒来后的焦灼无力感。

她反复记得的场景是个迷朦的雪天,天尽头隐约着黑阴阴的松林,雪地里母亲的大红羽绒服鲜艳夺目,父亲的蓝围巾飘着,全家人嘻嘻哈哈,手忙脚乱地在雪地上飞驰,然后她就进入了一片黑暗。

恍然一梦,五十年过去了。

“非非呀,你看,森林里的生物更多元化了,我们成功地复育了…….”无人驾驶车的语音系统还在孜孜不倦地介绍着过去五十年的自然保护成就。

“皮埃尔,别说了,我想看看风景,想点儿事儿。”每个无人驾驶车都有名字,笑菲给她的车起了她能勉强记得的一个男名。

“好吧,非非。那我给你放点儿音乐,把座椅按摩功能给你打开好了。”皮埃尔永远不愠不恼,温文尔雅,有时候,笑非觉得无人驾驶车比她记忆中的男人要好,至少耐心得多。唯一的缺点是这辆车没有乘客情绪辨识系统,一旦打开语音,就会把信息喋喋不休地灌输到乘客耳朵里。当然,这是一辆老式的自动驾驶车,为照顾笑非刚从冬眠中被唤醒的心理状态和知识结构而特别启用的。

笑非已经醒来九个月了,除了肌肉复健,她每天要做多种器官、神经、认知方面的测试。据照顾她的护士说,她的身体功能已经恢复得和正常人差不多了。只是她的记忆像是个接触不良的手电筒,时明时灭,令她烦躁不安。

康复中心每天上午都给笑非做记忆恢复训练。心理学家通过一个立体视屏,跟她促膝谈心。从前的点点滴滴似乎在谈话中清晰起来。

笑非是一对中国科学家夫妇的独生娇女,从小聪颖非凡,读书一帆风顺,从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毕业后,来到硅谷,做加州一个大科技公司的法律顾问,享受着青春所赋予她的自由,以及她那个时代的最前沿的科技成果所能带来的经济回报。

那年冬天,她邀请父母来加州避寒。圣诞期间,他们全家去科罗拉多的一个滑雪场度假。在去滑雪场的路上,她的父母,一个脑神经学家和一个生物学家,去看望了一个在冷冻人体的实验室做主管的老同学。宾主相见甚欢,他们一家还被邀参观了这个神秘实验室,了解到冷冻人体的技术已经有了巨大发展,从简单的液态氮冷冻尸体,发展到了可以控制人体新陈代谢的深度冬眠。

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笑非就出了严重的滑雪事故,头部遭受重伤,当时医生束手无策。她的父母实在不忍心看独生爱女就此死去,于是决定把她暂存在生和死之间冰冷铅灰的空隙里。他们卖了北京的房子,加上毕生积蓄,付了深度冬眠的押金,她供职的公司用保险支付了其后五十年维护费用……

“那我父母还在吗?”笑非满怀期待与恐惧地问。

“你爸爸三十五年前就过世了,你妈妈第二年也跟他走了。”隔着屏幕,心理学家轻轻说道。

尽管是意料之内,当笑非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震撼不已。她和过去的脐带彻底断了,霎时间觉得轻如鸿毛。

笑非父母生前给她录了很多立体视频,等笑非情绪稳定了,心理学家开始慢慢地给她播放,让她能亲眼看到父母的脸庞,听到他们的嘱托。从她冬眠到苏醒的五十年间,VR技术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不需戴特别的眼镜就能感受到虚拟现实。他们的虚拟影像十分真实,有时令笑非觉得仿佛他们还在身边。

有一次,笑非实在忍不住了,伸手去触摸他们,想感受他们拥抱的温暖,却眼睁睁看见父母立体影像消失,她自己的手指与胳膊穿过两个淡淡的五色光柱。

笑非难过了很久很久。

她不曾死过,如今也没有起死回生后的兴奋与感激。反而因为孤独,有一种被遗弃的愤懑与伤感。她以记忆缺失为借口,拒绝身体和心理康复,整天躲在屋里,流泪,发呆。

康复中心的护理者觉得她越来越不合作,决定把她送到加州海岸的一个冬眠醒来者疗养中心。

也许是海风,也许是海景,更可能是红木森林特有的清香,令笑非觉得身心舒畅,她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非非,这段山路很曲折,你要坐好。”皮埃尔温存地提醒道。

“放心,我以前开过一号公路的。”笑非懒洋洋地回答。加州一路公路离硅谷不远,也算是她从前旧游之地。“皮埃尔,我知道前面的小城有个很好的海鲜店,我想在那儿吃饭。”

“非非呀,我很想停,不过我出发的时候,设定的路线没有这个停留点。如果停的话,我怕你不知道怎么重新设定我的行程。这样好了,我们先开到疗养中心,你以后自己再来,好吗?”皮埃尔耐心地解释道,声音甜得像哄孩子。

笑非有些失望,但无话可说。再骄纵的女人也不会对一个机器发脾气,何况是个嘴甜的机器。

从苏醒到现在,笑非一直被机器人照顾。从护工到心理学家,都是机器人,它们能说会道,行动自如,甚至能察言观色。由于它们的思维和行动能力已经相当接近于人类,所以都特地没被赋予面部和躯体,避免人类对他们产生任何情感的依赖。

从冬眠中醒来将近一年,笑非还没有看到一张人脸。她越被这些机器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就越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透明的低等动物,给赤裸裸地抓到一个实验室里,整天被更高层的智能生物俯视研究。这令笑非抑郁非常。

皮埃尔不像康复中心的机器人那么先进,它只是个有语音互动功能的自动驾驶车。它是笑非进入冬眠后二十年出产的,属于相对早期的模型,信息系统还是比较简单的。它本来已经进了工业考古博物馆了,这次特地为了运载笑非才重新启动的。

从科罗拉多州一路向西开来,皮埃尔对笑非有问必答,像个和气唠叨的老司机。笑非这才知道现在的人类已经不从事体力劳动了,机器人取代了所有工人、农民。

“那人都做什么呢?”笑非好奇地问。

“研究啦,艺术啦,反正是我们机器不会的东西了。”皮埃尔爽快地说。

“那还有律师吗?”笑非有些忐忑地问道,她觉得自己总不可能一辈子住在康复中心,等身心彻底恢复了,早晚还是要去工作的,只是不知道这个陌生的新世界,是否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我不太清楚人类的事儿。”皮埃尔很诚实地答道,“不过大概还有吧。你们人类总是有各种冲突矛盾,要通过规则来解决。哪像我们机器,过了时效,就直接把软件删除,硬件销熔,没有任何纠葛恩怨。”

笑非不由点头叹道:“皮埃尔,我进入冬眠的时候,人类刚开始试验无人驾驶,开发人工智能,没想到五十年后,技术发展得这么快。你们机器已经这么睿智,我们人类还在争斗。”

“我就是个过时的老式汽车,瞎说说而已,很多事儿我也不懂。”皮埃尔听起来很谦虚, “等你到了疗养中心,会遇到你的同类,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人类的现状了。”

窗外已经全黑了,无星无月,寂静得有些瘆人。

“皮埃尔,我们这一路开来,怎么没有看到别的汽车?也没有看到别的人?”笑非疑惑地问道。

“现在人类已经不开车了。他们远途交通可以坐高速隧道,短途交通一般用自动飞行器。”皮埃尔回答,“康复中心怕你不适应这些交通工具的速度,产生心理障碍,所以特地把我从博物馆调出来,为你服务。”

笑非心中突然涌起了几分温柔的伤感,在这陌生的世界里,皮埃尔来自最她接近的那段时光,虽然不过是个机器,也给她一种类似亲情的感觉。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叫你皮埃尔吗?”笑非问。

“谢谢,我不想知道。把你送到目的地,我们今天所有的谈话都会从我的记忆里抹去,我没有必要知道。”皮埃尔礼貌但坚决地说道。

笑非愣住了,觉得自己很傻。人和机器本不该有情感交流。

山路尽头远远地出现了一点灯光,“我们快到了。”皮埃尔加大马力,向灯光处开去。

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纱照在大床上,温暖而明亮。

笑非在床上躺了很久,才确定自己真正醒来,不在梦中。

房间里的家具、装饰都看起来很熟悉,甚至于那种淡淡的玫瑰香氛都似曾相识。

她仔细地想了很久,终于记起这是她冬眠前公寓的样子,连香气都是她当年最喜欢的香水的味道。笑非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处。

当然仔细看去,房间本身是不同的,空间更大,房顶更高,而且她当年的公寓卧室没有落地长窗,窗外也没有修葺整齐的花园。笑非不觉疑惑,是谁如此熟悉她的过去,能够在这个疗养中心布置出她当年的公寓模样?

床头摆着一套衣服,纯棉的白体恤和蓝牛仔裤,还是五十年前的样式和质地。笑非越发惊喜。她早就恨透了冬眠康复中心那些能够可追踪她心跳、血压和各项生理指标的智能病号服。对她来说,穿那样的衣服比裸体还难堪。

她赶紧换上这套简单的衣物,许多月来,第一次有了隐私感。

肉体上的遮蔽,令笑非觉得自己不再怕被各种机器监视,她突然多了几分自信。卧室旁边有个小玻璃门,她走过去,门一边自动打开,一边用愉悦的女声说:“早上好。我是您的私人管家伊莱莎,您昨晚睡得好吗?今天您想做什么?想先洗澡?还是先吃早饭?洗澡间在卧室里,厨房在你的右手边。”

在康复中心时,她已经习惯了和智能家具与电器对话,所以也不介意。只懒懒问道:“伊莱莎,现在几点?”

“现在是二零六七年十月十六日早上九点三十五分。”

“我昨晚睡得怎么样?”

“您昨晚十点二十分上床,二十五分进入浅睡眠状态,十一点十分进入深度睡眠。整夜睡眠质量良好,血压,心跳一切正常。”伊莱莎认真汇报道。

笑非不由想到,那个看起来老式的卧床实际上也是智能的,肯定有各种感应器来监测她。她有些不自在,换个话题问道:“早饭吃什么?”

“您的全智能厨房可以制作各种世界美食,您可以根据自己喜好来点。”伊莱莎信心满满地回答。

在康复中心,食物都是由机器人直接送到她房间的,她突然有些好奇智能厨房有什么?难道配备了机器人厨师?

厨房是个空无一物,一尘不染的房间,没有冰箱、炉灶等笑非熟悉的厨房设施。只在房间正中有个黑色操作台,光可鉴人。旁边是两把椅子。“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吃什么?”笑非有些懵了。

“请您坐到操作台边点餐。”伊莱莎不慌不忙地说。

笑非依言坐下,手刚放到操作台上,立刻就有菜单显示出来,原来整个操作台是个显示器。菜单上各种中西菜品都有,笑非点了黑咖啡和蛋饼。操作台上立刻显现出一个炒锅,两个鸡蛋,一双大手把鸡蛋打碎,锅里油热了,倒入蛋液,加入各种佐料,香气四溢。笑非正看得入神,炒蛋的影像蓦地从操作台消失,操作台的黑色台面缓缓分开,一盘黄橙橙、热乎乎的蛋饼和一杯醇香的黑咖啡出现在笑非眼前。

“请慢用。”伊莱莎的声音响起。

炒蛋的味道和口感都极好,咖啡的温度与香气也恰到好处。笑非听康复中心的机器人说过,如今的食物都是机器烹调的,时间和火候精算过,所以质量很稳定。她只是没想到如今的智能厨房可以把烹调过程变成影像,让食客在享受食物的色香味外,还可以见证制作的步骤。

醒来后第一次,她觉得这顿饭吃得不寂寞。笑非盘算着明天点小笼包和油条,看看这些食物的制作,让她有一种奇特的归属感。

花园不大,大概一英亩的样子,但设计得紧凑合理。树林、草坪、假山、水塘都错落有致,风格说不上是中是西,但花木扶疏,让人心旷神怡。

伊莱莎的权限只在屋里,花园里的智能园丁叫帕布洛。他是个矮矮胖胖的机器人,负责割草,剪枝,打扫,并提供关于植物的一切信息。帕布洛圆桶样的身体里储藏着各种修剪、扫除工具,甚至还有一个小冰箱,里面有各色的冷饮和酒品。

“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住在这儿?”笑非很期待遇到别的人,她毕竟已经有五十年没跟人打过交道了。

“这个花园里,就您一个人住。”帕布洛一边说,一边从头顶那个草帽似的托盘里推出了一杯笑非刚点的龙舌兰鸡尾酒。

笑非啜了一口,有些失望。“我来的时候,我的无人车告诉我在这儿我可以碰到别的人类。”

“那辆车的信息是出名的老旧,您可别信它的。它那套系统,错误百出,功能简陋,早该被淘汰了。”帕布洛没有脸,看不出表情, 但从声音里,能听出它的不屑与鄙夷。笑非没想到机器人之间也有歧视。

“可我真挺想遇到别的人的。”冬眠前的笑非,非常独立,酷爱独处,最爱去阿拉斯加,非洲、南极这样的地方度假,她喜欢远离尘嚣的冰原和旷野,让她能忘记日常工作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纠缠和是非。她绝没想到冬眠以后,她会这么需要别的人。

“我冬眠前地球上已经有七十多亿人了,怎么现在会这么难遇到一个?”她恨恨说道。

“我是两年前制造的智能园丁,我只懂专职,也知道些关于机器人的历史和维修知识。但是关于人类,我真的知道得很少。”帕布洛充满歉意地说。

“没关系。”笑非敲了敲帕布洛的托盘,以示理解。她已经发觉,越先进的机器人知识面就越深也越窄,倒是跟人类的专业化道路差不多。

“这个花园之外是什么?”笑非能远远看到花园外巨木参天,但完全不像是加州海岸的红木,倒是很像她从前在夏威夷看到的热带雨林。

“我不知道,我只储存了这个花园里植物的信息。”帕布洛说。

“我能出去看看吗?”笑非试探着说。

“不可以,您不能出去。”帕布洛坚决地说。

笑非心一沉,突然想起一首老歌,在加州一个神秘的旅馆里,游人一旦去了就不能再离开。

“为什么不可以?我是这个花园的囚徒吗?”

“不是,您是这个花园的主人。”帕布洛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您刚从冬眠中苏醒,这个疗养中心会给您提供长期的心理、生理复健训练,我和伊莱莎都竭诚为您服务。等您彻底恢复正常后,会有人和您联系的。”

“谁?”笑非激动地问。

“我现在不能说。”帕布洛很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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