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 （66）：岁月其驰 （下）

建安二十四年，九月，秣陵。

 “来，来，来，芷妹妹，尝尝松江的鲈鱼脍，我记得你从前爱吃。对了，这是新渍的桂花蜜饯，还有洞庭的金橘，你这些年在塞外肯定没吃到。哦，这是你最爱吃的桃花醉蛤，还有清蒸的蟹膏，就菊花酒喝最好。”孙权热情地让侍从们不停地把各种美食往青芷的桌上送，在她面前堆得满满的，又催着婢女们去给她煮新茶。

青芷每样略尝尝就放下了，见孙权忙碌，忍不住笑道：“二哥哥，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我一直在挨饿，所以现在要喂饱我？”

孙权也觉得好笑，“你从小吃饭的喜好跟我家人差不多，我想不出你在塞外怎么能吃得下腥膻的牛羊肉和乳酪。” 青芷笑而不答。孙权突然意识到他的话可能冲撞了她，自嘲道：“我还是不会说话。你当然是以夫为天，既然能和燕翔远走塞外，更改饮食习惯肯定不算什么。”

听孙权的声音中竟然还有几分酸涩，青芷笑道：“我不过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想过这些大道理。”

孙权举杯一饮而尽，直直地望着青芷背后的芙蓉屏风道：“芷妹妹，你这些年过得好么？”

“和那些被迫嫁到异域的公主们不同，跟燕翔去塞外是我的选择。附义王待我极好，薰儿也懂事可爱，除了不能常回家看望父亲，我真不觉得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孙权垂下头问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过得很好？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每年都会在江边给你烧送寒衣。”

 “二哥哥，对不起。”青芷出席，向他深施一礼。

孙权叹了口气，问道：“我苦苦思索了十年，可还弄不懂你为什么不肯嫁给我，芷妹妹，你是害怕我会对你不好吗？”

 “不是，其实是你对我太好了。”孙权以为爱一个女人就要给她一切，可他不懂得太多的关注会令被爱的人恐惧窒息。

孙权愣了片刻，终于潇洒地一挥手，豪爽笑道：“我真糊涂，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追问这些做什么？不过，芷妹妹，我真没想到能再见到你，也没想到见到你会让我这样高兴。”他生性坚忍倔强，越挫越勇，当初因为得不到青芷，所以对她格外念念不忘。如今人到中年，和青芷重逢相见后，却发觉对她的欲望已然转化成了深沉的友情。他甚至有些窃喜当年没有拥有过她，这令她在他心中永远纯洁、完美、神秘，仿佛是天上的明月，总带给他几分温柔的怅惘。

“这些年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我爹说我欠你一个交待，所以这次派我出使江东。” 

 “魏王派你来，恐怕不止是要你来向我说声对不起吧。”作为曹操的爱女，曹丕的妹妹，青芷比任何官员都更能代表曹氏父子的利益，孙权觉得曹操这个决定很能显出他对江东的重视。

 “你是我爹心中的英豪，他为了当年没有促成你我的婚事一直很遗憾。他很佩服你驾驭臣子的权谋和这些年开疆拓土的成就，常说‘生子当如孙仲谋’，以此来激励我的兄弟们。” 

孙权自幼生活在兄长英武俊美的阴影里，而且少年丧父，从没有得到过长辈关注。曹操是他内心深处最敬畏的英雄，当初执著地求婚，多少也有些想得到他认可的意味在内。听到这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评价，孙权激动异常，大有知己之感。

青芷继续说道：“我爹说孙曹两家本是骨肉至亲，他愿意亲上加亲，和你再结姻缘。听说令郎还没有定亲，魏太子有个嫡出女儿和他年纪相仿。普天下现在大概也只有咱们孙、曹两家还算门当户对，我这个当姑姑的很愿意做这个大媒。”孙权明知这是曹操为了联合他共同对付关羽而采取的策略，可忍不住笑逐颜开，心想如果儿子孙登能娶到魏太子的嫡出爱女，这十分有利提高孙家的地位，也可以出一出在关羽那里受的恶气。

刘备称王以后，孙权很想拉拢关羽。今年七月底派诸葛瑾去为儿子孙登向关羽的女儿提亲。可是关羽因为孙沁和刘备婚姻破裂的缘故，特别反感江东的联姻政治。况且他身为刘备的股肱之臣，一旦和孙权结成儿女亲家，就会失去刘备的信任，对关羽来说，这种联姻实在得不偿失。看在诸葛亮的面子上，关羽勉强听完了诸葛瑾的求亲，尽量客气地拒绝了。谁知诸葛瑾又说起刘备称王后，立阿斗为太子，聘张飞长女为太子妃的事。刘、关、张情同手足，可刘备在考虑下一代的婚姻时，显然更看重张飞一些。这话刺中了关羽的心事，令他恼羞成怒。

关羽觉得孙权低估了他对刘备的忠诚，以为孙家娶他女儿就能让他改换门庭，越想越气，忍不住脱口痛骂孙权居心叵测，历数孙沁在荆州横行霸道之事，大骂孙氏没有家教，发誓决不把女儿嫁到这种家庭中去。关羽骂溜了嘴，把“貉子”之类北方人骂南方人粗鄙话都带了出来。

关羽的拒亲和辱骂，令孙权愤恨非常。从前为了共同对付曹操，孙权对刘备一再容忍，可是刘备率然称王的举动警醒了他，刘备志在天下，双方早晚要翻脸，关羽的嚣张实际上泄露了刘备的敌意，孙权开始盘算如何报复他们。水淹七军后，见关羽兵势强大，孙权特地派人要求相助，并提醒他不可轻易冒进。关羽非但不领情，又把孙权大骂了一通，还威胁攻破襄樊后，要派兵扫平江南。当时关羽已经把投降的三万多曹兵送到江陵，可是他没有那么多粮食供养这些人。当初孙权和刘备中分荆州时，库房里存有许多军粮，两家商定这些军粮共有，可是关羽擅自把这些军粮取走，丝毫不在乎江东的权益，让孙权觉得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当青芷提出孙曹联盟共同对抗关羽时，孙权当场就答应了。

             

建安二十四年，十月，洛阳。

曹操收到了孙权的效忠信。他不但向曹操称臣，还主动要求讨伐关羽，甚至在信中恭维天命在魏，曹操应该顺应民意，代汉自立。曹操看信后大笑，让周围的大臣也都读了一遍，然后说道：“孙权这小子是想让我坐到炉火上面烤呀。”众人纷纷称美他的功勋，劝说他早日称帝。

“我纵横天下三十多年，夷灭群雄，一统中原，屯田养士，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今生已经无憾。即使天命在魏，我也只想做个周文王。”众人听他如此说，知道他想把称帝的辉煌留给子孙，于是纷纷表示要效忠曹丕。

曹操派徐晃迎面直击关羽，由于联合了孙权，得以从合肥防线抽调张辽西进助战，他还准备亲自带领大兵南下督战。孙权在信上说，他会配合曹军行动，派吕蒙攻打刘军在江陵、公安的老巢，以切断关羽的后路；并派陆逊攻打夷陵，阻挡刘备可能东下的援军。为了偷袭得逞，请曹操暂时保密。曹操立刻让人把孙权的信传抄了几十份，分发给徐晃等人，要他们尽快散发到关羽的大营中去。

文薰随军陪伴曹操，他有些奇怪。“外爷不是答应要保密么，为什么还要把东吴的信传出去？阿娘常说做人要诚实，不能撒谎骗人。”

曹操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脸道：“这叫兵不厌诈。把孙权偷袭荆州的计划泄露出去，既能增长襄、樊两地守军的士气斗志，又能打击关羽的气焰，让他疑神疑鬼，觉得首尾难顾。你懂了吗？”

文薰恍然大悟。“我懂了。我平常应该听阿娘的话，不骗人；可将来在战场上，要像外爷一样会骗人。”

曹操听了大笑，“真是个聪明孩子。现在懂得外爷为什么一定要你阿娘把你送回洛阳读书了吧？”

文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秀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愁云。“外爷，阿娘怎么还不回来，我很想她。”

 “你阿娘说她要去吴郡替外爷请个医生，还要拜访一个朋友，不过她快要回来了。外爷也希望她赶快回来。”见文薰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曹操和蔼地说道：“薰儿呀，你陪外爷到帐外走走，外爷有个很长的故事要讲给你听。”

文薰赶紧替曹操拿来斗篷和拐杖，搀着外祖父走出大帐。许褚正要跟来伏侍，曹操挥手让他退下。文薰得意地向许褚拍了拍他腰间的青釭剑说道：“许将军放心，我可以当外爷的侍卫。” 许褚微笑着点点头，带着虎卫营的剑客们远远跟在他们祖孙身后。

十月的吴郡寒烟漠漠，冷雨凄凄。青芷重睹江南风景，想起十几年来的人事沧桑，不胜感慨。她和孙权商定好孙曹联盟的细节后，就顺流东下，到吴郡来寻找阿鹊，并且探望孙沁。阿鹊如今已是誉满江南的名医，她诊治病人向来不收药费，只要病人痊愈后，在她的屋后种一棵杏树。她的家已被近千棵杏树环绕，想来春天时必是云蒸霞蔚一片花海。今年秋天荆州瘟疫爆发，阿鹊带着徒弟们西去抗疫，所以不在家。          

自从荆州回来，孙沁就把自己锁在太湖边上的一个庄园里，谁也不见。连她从前最喜爱的打猎也中止了多年。没人知道那个武勇豪迈的孙家小妹这些年是怎样蜷曲在乡下虚掷红颜的。青芷的侍从在外面叫了半天门，才听见里面有奴婢答应。门开了，出来一个头发花白、形容憔悴的婢女。她一见青芷就愣住了，过了半晌才哽咽着叫了声“阿芷姑娘”，跪拜下去。

青芷急忙把她拉起来，认了好半天， “阿柔，你也在这里？！”

阿柔苦笑道：“自从我们从荆州回来，就跟着姑娘住在这里。您怎么……又活了？”

青芷无心解释，只问：“你们姑娘呢？”她突然注意到阿柔头上簪着白花，心中骇异。

阿柔不答，带着青芷走到内室。屋子当中停着一张灵床，床上蒙着白布。几个侍女正用铜盆盛着热水走进来。青芷好半天才颤声问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晚上我们姑娘喝了一夜酒，今天早上怎么也叫不醒她。”阿柔的声音里听不出哀伤，其他的侍女也都神情呆滞。她们被囚禁在这个庄园里太久了，没有男人，没有家庭，也没有未来，只有女人间的怨气和寂寞。孙沁的死对她们未尝不是种解脱。

青芷的耳边不由回响起孙沁少女时代爽朗的笑声，一时心如刀绞。孙沁英武刚健，本可以和丈夫在战场上并肩驰骋，她丰美的身躯可以哺育许多强健的儿女，可她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只是一个可悲的弃妇，身份尴尬，地位不明，只好离群索居，醉生梦死。青芷伤感不已。

 “我们要给姑娘擦身换衣服了，您要不要再看她一眼？”阿柔疲惫地问道。

 “不，我不想看。” 青芷宁可永远只记得孙沁丰满健康，英姿飒爽的样子。看着她下葬后，青芷重返秣陵。刘备自立为汉中王时，另立吴氏为王后，这个决定深深地侮辱了孙沁，也激怒了孙权。孙沁的死更令他怒不可遏，恨不能亲自到西川掐死背弃了小妹的刘备。他决定亲帅大军，进兵荆州。

青芷见此行成功地拆散了孙刘联盟，襄、樊之围指日可解，于是向孙权告辞。孙权笑道：“芷妹妹，我知道你这次来江东事关机密，所以都没敢让你的堂姐、表姐知道，可是有个人你最好还是见见再走。”

“是谁这么重要？”

孙权对内侍说道：“把步夫人请来。” 青芷来江东以前已听说孙权如今的爱妾是步骘的表妹，宠冠后宫。青芷本无意和孙权的姬妾打交道，见他热心，也就准备敷衍她一下。

帷幕开处，走出一个修长窈窕的美妇，一手挽着一个俊俏的小姑娘，见青芷怔怔地看着她们，她微微一笑，秋波流转，俯身对两个孩子说道：“大虎，小虎，快叫姨妈呀。”

青芷惊讶地捂住了嘴，喃喃说道：“你是阿蘅？你还活着！姐姐，你真的还活着！”来人正是边翠蘅，她被送到孙权后宫中就以步夫人知名。两姐妹此刻忍不住相拥而泣。

等大家收泪后，孙权把两个女儿拉到青芷面前， “芷妹妹，你看她们两个哪个长得更像你？”

 “都像，都像。她们长得都像她们的阿娘。”青芷拉着两个女孩的手，上下打量着，亲热地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那个大一点的女孩神色伶俐，笑着说道：“我叫鲁班。”又指着小一点儿的有些害羞的女孩道：“妹妹叫鲁育。”

青芷听了一怔，强忍着笑对孙权道：“鲁育？鲁班？那不是我送你的两只白老虎的名字吗？”

 “是呀！她们两个小名就叫大虎和小虎。”孙权得意洋洋地说道。

给如花似玉的女儿们起两只老虎的名字，未免有些匪夷所思，青芷一时想不出该怎样回应这样奇特的闺名，不过心念一动，随即赞道：“好新鲜！好别致！‘江东猛虎’的孙女们的名字怎会有脂粉气！” 孙权之父孙坚勇武过人，当年诸侯大会时威震群雄，号称“江东猛虎”。青芷知道孙权少年丧父，对父亲追思崇敬不已，她提及孙坚的绰号，既体贴了孙权的孝思，又恭维了他的家世。

孙权果然开怀大笑，说道：“芷妹妹，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为这两个名字，你姐姐还不高兴，说女儿大了，不好合婚。”步夫人闻言，娇媚地扫了他一眼。

孙权在江东唯我独尊，他的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阿蘅的不快只怕是因为鲁班、鲁育这两个名字会时时令孙权想起赠虎之人而已。虽然青芷对孙权从来无儿女之情，但见他对自己如此眷恋珍惜，也不觉有些感动。

青芷和翠蘅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彼此都有太多的话要说，她们一起把孙权推出门外，促膝深谈。翠蘅把少年流离的往事尽情地告诉妹妹一遍。“那姐姐后来是怎么进了仲谋哥哥的后宫的？”

翠蘅于是说出了在桂阳遇到赵云的事情，她笑道：“从他那里，我才知道你原来一直在寻找我。他见我无依无靠，而吴侯那时正为你伤心，就作主把我嫁到了江东。” 翠蘅到江东后很快就给孙权生了两个女儿，虽然不是儿子，但对艰于子嗣的孙权来说，女儿也弥足珍贵。她容貌美丽，又工于心计，不久就宠冠后宫。好几次孙权甚至提出要立她为正室，但每次都被她拒绝了。从来男人心中“妻不如妾”，身居妾位不失为一种以退为进的固宠法。况且她越拒绝被扶正，越令孙权觉得她为人谦逊，有胸襟，识大体。一时吴宫上下内外，无不赞叹这位步夫人的贤良淑惠。

听姐姐说起在吴宫中的际遇，青芷又感慨又欣慰。这些年来，每当想起赵云，她总觉那得是心中一个阳光无法射进的角落，阴冷伤感，如昆仑山后亘古难消的冰川。可是在撮合阿蘅和孙权姻缘这件事上，青芷又感受到了他的善良和明智。

阿蘅也极感激赵云，她慨叹道：“妹妹听说了吗？这次刘备在汉中称王，事后论功行赏，给诸将升官加爵，可是赵将军居然拒绝封侯。他这样正直能干的人不封侯，天下恐怕没有男人配封侯了。”

青芷微笑不语，耳边却不由回响起当年赵云的那句话：“如果没有你来分享我的荣耀，我宁可不被封侯。” 许多年前，为了一个男人的承诺，赵云放弃了她；如今，为了失去她的悔恨，他放弃了封妻荫子的机会。天下没有爵位能弥补他所付的代价，千古男儿追求的封侯的灿烂瞬间，在他是一种无奈的折磨与嘲讽。

自古痴情女子的一点卑微期盼，无非是证实昔日情郎的牵挂和悔恨。一霎那，青芷只觉云垂海立，心中空明异常。曾经禁锢她心灵的冰川瞬息间崩塌消融，他对她最后的束缚终于绷断了。她突然觉得激情澎湃，渴望回到大漠去拥抱燕翔，和他一起如不羁的野马般在大漠上奔驰嬉戏，相逐相依，直到天边。在江南深秋的季节里，青芷合上了双眸，思念着塞外的胡笳悲风、白草黄沙。

和阿蘅母女欢宴后，青芷终于要起程了。孙权亲自送她过江。“芷妹妹！”青芷回头，见孙权隔着飞云大船重重的层台正深情地看着她，目光中的倾慕与爱怜一如当年。只听他轻轻地说道：“芷妹妹，当年我不是为了令尊的权势才求婚的。”他停了片刻， “至少不全是。”

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晚风中飘忽摇曳，映得青芷的秀脸忽明忽暗，令孙权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她把双手放在胸口，向他深施了一个鲜卑礼，转身飘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