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国女儿

一个美国人的中国情怀,一个现代人的古典情思,一个女人探索宇宙人生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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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影剑魂 (63):铜雀高台 (上)

(2010-06-05 16:36:36) 下一个

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跋涉,魏王曹操率领大军于建安二十四年六月底回到洛阳。自从被董卓焚毁后,这个曾拥有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几经蹂躏,到处是断璧残垣,荆棘参天,渺无人烟,凄凉萧条。建安十三年后,曹操从荆州移民中原的屯田政策很快收到了成效,中原的经济迅速恢复,从建安十七年开始,曹操逐步复建洛阳。         

曹操多才多艺,除了在军事、政治、文学、音乐上成就斐然,水利规划、兵器制造乃至建筑设计上都别有建树。他没有简单地将洛阳按照老样子重建,而是派人清理了焚烧后的旧宫殿,仿照他对邺城的设计,重新规划街道市区。尽管洛阳的人口数量和街市繁华程度还远远没有恢复桓、灵年间的规模,可是街道整饬,宫殿巍峨,城墙坚固,设施齐全,已经初具大国都城的风范。曹操率领大军踌躇满志地走在大街上,觉得邺城只是他的试验品,洛阳才是他的杰作。

曹操童年和青少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洛阳度过的,帝国余晖的灿烂在他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放荡不羁的青春岁月,他早年的情爱和友谊,都和这座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他来说,洛阳是繁华和欢乐的代名词。离开洛阳的岁月里,他在血雨腥风中南征北战,一转眼,三十年过去了,他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校尉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已经没有开疆拓土的欲望了,胸臆中回荡的是一种浓重的怀旧之感。痛心于汉末大乱以来文教凋零的局面,曹操首先将太学、明堂、灵台这些攸关教育的机构修复,他希望在有生之年听到太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看到他们青青的衫袖重新飘荡在洛阳的大街小巷。

“芷儿,你看那儿曾是东观楼,那儿是西园,那儿是……”曹操一路上指指点点,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 青芷没有见识过洛阳往昔的繁华盛景,眼前除了新建的街道房屋和还没清除完的荒草荆棘,她也看不出什么来。见父亲满面深情和怅惘,她不知道父亲看到的是一个崭新都城的蓝图?还是从前帝京的幻影?她忍不住心中一酸,握住了父亲的手。

主持了建始殿的奠基后,曹操启程返回邺城。尽管功业盖世,位极人臣,很多人都怂恿他自立称帝,他还是作出了以汉臣终老的选择。他甚至决定在回邺城途中,觐见天子刘协。六年前,曹操终于借着“衣带诏”事件,把刘协的皇后伏寿和她的两个儿子杀死了,一直周旋于他和刘协间的荀彧也被迫自杀。其后刘协又多次试图发动兵变,可每次都被曹操果断、无情地镇压了。最后曹操把三个女儿嫁给了刘协,把他彻底看管起来,如今的刘协比从前安静多了。

曹操朝见后,就回到官署和外孙燕文薰玩了起来。本来青芷应该送文薰入太学,然后返回大漠,但见父亲身体日衰,她不忍离去。曹操喜欢文薰的天真纯良,于是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导,指点文薰读书习武。祖孙两个常常在一起玩笑胡闹,俨然成了忘年交。太精明的人往往把成人世界的污秽看得一清二楚。几十年来,曹操不是在战场上使用阴谋诡计,就是在朝堂上与人勾心斗角,如今又要调停儿子之间的争权夺利,早已看透了人心的冷酷、残忍和贪婪。有时候他觉得人性中的邪恶和虚伪远比头风病还要让人头疼。他极喜爱孩子,只有那些没有被世俗算计污染的心灵令他感到愉快。              

在别人眼中,他是不可一世、宰衡天下的丞相,或是阴险狡诈、难以捉摸的奸雄,但曹操身上永远有几分孩子似的率真。他听到好听的音乐会不由地翩跹起舞。他喜欢穿简单的衣服,戴轻便的帽子,对人也不讲究繁琐的礼法。他爱说笑话,也爱听笑话,宴会上听到好笑的事时,能当着客人笑到把头埋到菜盘子里。曹操知道这种率性而为惹得朝堂上很多道貌岸然、峨冠博带的士大夫们很不高兴,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没少指指戳戳,说他不稳重,没威仪,一看就是宦官养子的寒酸家风。

要是依着从前的性子,曹操会立刻让手下能干的校事们把说闲话的人查清楚,然后处斩的处斩,抄家的抄家。从前他大张旗鼓地打杨彪、杀孔融,就是要煞煞世家大族的傲气。可是近年来,曹操懒得管了,倒不是他的涵养随着岁月增长,而是他终于懂得“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闲话是堵不住的,像他这种蔑视礼法,率性而为的人,肯定要被世家子弟痛骂的,让人说去吧。只是评论涉及朝政时,他才会果断还击,毛玠、崔琰这些河北名士都因口舌肇祸而至惨死。该杀的人他还是要杀,不过都懒得找理由了。

午饭后,青芷正服侍父亲吃药,忽见一个宦官来传旨说天子和皇后宣见青芷。青芷有些迟疑,曹操对她笑道:“若华成了蚕媒,若珊还小,没正式入侍宫掖,现在的皇后是若筠,她和天子如胶似漆,好得不得了,总说是你这个姐姐成全了她。你该去看看他们。”

皇后曹若筠在长秋宫的正殿迎接了她,见礼后,姐妹俩互相打量。当年分别时,妹妹还是个瘦小的孩童,如今已经长成一位风姿绰约的美女,又是母仪天下的大汉皇后,青芷十分感慨。若筠见姐姐美貌不减往昔,而且神采愈加飘逸,也觉欢喜无限,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若筠大腹便便,青芷笑问:“几个月了?”

若筠脸一红。“九个月了,下个月该生了。”青芷把手放在妹妹的肚皮上,感受着那个没有见面的小生命的活力,心中充满了温馨。“姐姐,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青芷笑道。她当年视之为敝履的皇后之位,显然让若筠找到了无上的幸福。

 “当年若不是姐姐不想入宫,今天的皇后一定不会是我。”  若筠心直口快,毫不掩饰地说道:“圣上待我很好,我每天都感激上苍让我能够服侍他。”当年因青芷拒婚而导致三位未成年的妹妹被送入宫苑,她一直颇为内疚,如今见若筠真心快乐,倍感宽慰。

“圣上呢?” 青芷问:

“我快生了,他去为我祈祷。”

伏皇后的两个儿子已经被杀,青芷猜想刘协一定是去祝祷生个皇子,于是笑道:“你的肚子圆圆的,我看是个儿子。”

若筠却皱起眉头道:“圣上是去祈祷我生个女儿。”青芷一怔,随即明白刘协的处境。一个男婴意味着刘氏王朝的延续,可是洛阳新都已经建成,改朝换代的步伐渐渐加快,一定让刘协对未出生婴儿的性命很担忧。

青芷只得笑道:“女儿好呀。当爹的都喜欢有个聪明伶俐的女儿。我和附义王这些年很想再生一个孩子,他也说想要个女儿。”若筠对鲜卑王非常好奇,刚想出言询问,忽见宦官、宫人簇拥着刘协进来了,青芷急忙施礼跪拜。

刘协胖了不少,他已与现实妥协。他不是没有抗争过,然而像一只猫爪下的老鼠,越挣扎,受伤就越深。爱他的和他爱的人都已死亡殆尽,他已经付不出更多的代价。伏皇后和皇子们均已被杀,连忠心的侍卫都没有一个。像是一个输尽了筹码的赌徒,他反而变得甘心认命。

刘协如今安静地过着锦衣玉食的傀儡生涯。内心深处,他也获得了置身权力争斗以外的平静。就是对曹操,他的感情也有了些转变。是的,曹操曾残忍地杀害了他的皇后和爱妃、三个孩子,处死了所有忠于他的亲眷和卫士,但刘协也知道,如果没有曹操的保护,他和他家人的命运在其他权臣手里,只怕会更悲惨。从前每次在朝堂上见到曹操,总会感到惊悚畏惧,但这次曹操从汉中班师,看到他日渐瘦弱的躯体和满头花白的头发时,刘协只觉喉头紧紧的,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刘协和若筠坚持要以家人礼和青芷欢宴,青芷见他们夫妇真诚,也就不再谦让,坐了首席。只是举杯时,她和刘协都不由想起了十一年前的宫廷风波,那时伏寿尚在人世,曹操一心想把青芷送上皇后的宝座。而今伏寿已死,青芷最终没有当上大汉的皇后,倒成了皇帝的大姨子。若是寻常百姓家,这种姐妹易嫁的波折仅是一出可笑的人间插曲;但在这重重的宫墙内,在伏皇后和两个皇子的死亡阴影里,青芷感到了无限的悲怆。

看得出若筠对刘协一往情深,刘协待她也很温柔体贴。青芷觉得妹妹对刘协的爱并不奇怪,毕竟这是她一生中除了父兄外的接触过的唯一男人。但刘协对若筠的感情就大可玩味。说到底,无论若筠如何美丽可爱,她都是曹操的女儿,董贵人、伏皇后和皇子们的死不可能不在刘协心中激起最深沉的怨恨与愤怒。能和杀妻、杀子仇人的女儿做同床共枕的夫妻,要么他已原谅了,要么他已被彻底击败。若筠和刘协看起来恩爱幸福,可是青芷知道他们如危楼屋檐下的燕雀,安稳的日子屈指可数,只能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日算一日。

刘协投向若筠的爱怜眼神令青芷觉得有些鼻酸,她决定帮他们一把。“听说伏皇后留下的两位公主都已到了及笄之年,可曾议婚?”青芷问道。刘协的手一抖,酒差点儿就洒了。他垂着眼睛摇了摇头,伏寿的惨死早已摧毁了他的意志,他的肩膀忍不住颤抖起来,像一只瑟缩的老鼠。青芷叹了口气,“陛下,伏皇后的遗息想来不会有人敢娶,可女大当嫁,莫辜负了两位公主的青春。”刘协抬头看她,眼神里满是恐惧,青芷明白他想起了他姑姑和姐姐的遭遇。

 “魏王献三位爱女入宫,陛下可曾想过把两位公主送给魏太子?‘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青芷把最后一句诗念得很慢,很清楚。

刘协是个伶俐人,立刻明白了青芷的用意,这个皇帝位子越来越不牢靠,亡国之君的下场可想而知。但是如果能主动联姻曹氏,无疑可以表明心迹。刘协已经顾不得其中的屈辱了,活着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最不可思议的壮举。看看若筠粉霞似的脸庞和隆起的腹部,刘协下定了决心。只不知两位爱女愿不愿嫁给和她们有杀母之仇的曹氏世子?猜忌好杀的曹操会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他还在犹豫,青芷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只要陛下能跟两位公主讲明利害,魏王父子那边有我呢。”         

刘协点了点头,嗫嚅道:“魏太子该不会嫌弃她们是罪孥之女吧?”

“世子何等胸怀,怎会计较这些?”青芷知道曹丕决不会拒绝两位公主,他母亲卞氏卑微的出身令他对妻妾的家世门阀格外看重。没有人比刘协和伏寿的这两个女儿血统更纯正高贵的了,能拥有汉公主会是他眼里极大的荣耀。况且自古以来,只有传说中的大舜同时娶过两位公主,尧舜禅让的故事可是曹丕常挂在嘴边上的,以他的聪明不会不觉出其中的巧合。

 “哎呀!不好!”若筠手摸着腹部,叫了起来,刘协和青芷都以为胎气动了,催着宫女去请接生婆。若筠止住他们,喘了口气说道:“姐姐这个媒做得不好。若是子桓哥哥成了我们的女婿,我的孩子生下来该叫他舅舅,还是姐夫呢?”

青芷倒没想过这个问题,看看刘协,不知该怎么回答。刘协尴尬地一笑,回避着青芷的眼光,拍拍若筠的手说:“真是个傻孩子。”那一瞬间,青芷明白了,正是若筠的率直天真把刘协从阴暗血腥的宫廷政治里解脱出来。她美丽的容颜,爽朗的个性是他愁苦一生的最好安慰。在若筠如花的笑颜里,他学会了忘记天下,忘记朝堂。青芷觉得眼前的刘协和若筠不是君临天下的皇帝和皇后,而是一对平庸而凡俗的家常夫妻,他们的恩爱令青芷深感欣慰。

等她从宫中出来,天已经黑了。黄昏时落了几点小雨,洗去了夏日的溽热,空气清新凉爽。曹操正在花园凉亭上教外孙下围棋,文薰颖悟,很快就学会了。趁曹操看奏章没留神,吃掉了他一大片棋子。曹操想悔棋,文薰不许,祖孙两个吵吵嚷嚷,各不相让。见青芷回来,就请她做裁判。青芷听了,含笑教导文薰要尊重礼让外祖父,文薰想了想,走到曹操身边,抱住他的头颈,很认真地说道:“外爷,这盘可以不算,我们再下好了。不过这次我们最好先定规矩,你想悔几次棋?”

曹操听了大笑:“跟你下还用得着我悔棋?试试你有没有主心骨罢了。你这小子不错,居然敢跟我据理力争。”他很高兴,拍拍文薰的脸蛋,给了他一块冰镇的甜瓜。

 “芷儿,你说薰儿长得像谁?”看着灯下吃瓜的外孙,曹操慈爱地问。

青芷只觉得心里一跳,坦然说道:“附义王说他眼睛长得像我。爹,您说呢?”

曹操微微点头,笑着说:“我觉得薰儿其实很像仓舒,不光长得像,脾气也差不多。”

“是吗?”青芷并不觉得文薰和曹冲相像。可能是父亲一直无法忘怀爱子,所以在一切童真秀美的面孔里,看得见曹冲的影子。见威震天下的父亲有这样温柔的一面,青芷觉得喉头紧紧的,她在父亲身边跪下来,轻轻说道:“爹,等若筠生了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让他活下来,好吗?”

曹操飞快地瞥了她一眼,默然半晌才说,“好吧,只要你喜欢。” 青芷笑着起身,敛袖施礼,谢过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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