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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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影剑魂(50):望舒遗恨 (下)

(2010-05-23 15:27:01) 下一个

建安十四年八月,已是仲秋时节,可是荆州南部地气卑湿,仍然溽热不堪。赵云巡视军营后,回到帐篷里辗转难寐,于是起身到帐外闲走。夜气温暖而潮湿,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琴声,赵云忍不住走过去,只见诸葛亮帐中的灯还亮着。等一曲终了,他掀帘进去,笑道:“诸葛将军弹的是《水仙操》吗?”诸葛亮已被提拔为军师中郎将了,这次随偏将军赵云一起平定衡阳、零陵、桂阳三郡,负责军粮的供给和占领城池后赋税的征收与调配。

“不错。” 诸葛亮想不到这军营中能有人听懂这首古曲,忍不住问道:“赵将军也雅好琴道吗?也来抚一曲?”

  赵云微笑摇头:“我只是爱听而已。”

清夜鸣琴固然潇洒,若有人能欣赏乐声的佳妙,倍增情趣。诸葛亮恳切地对赵云说:“我刚学了一支从江东传来的新曲子,想请将军指教。”赵云无可推托,客气两句,坐下聆听。他很久没有听到这醇澈的音响了,脸上的神情似悲似喜。

 等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空里,赵云怅然若失地说道:“这曲子你没弹完。”

 “此曲乃吴侯的袁夫人所谱,名叫《广陵散》。全曲共有四解。袁夫人死后,诸侍儿被遣嫁民间,此谱才得以流传。我的兄长知道我酷爱琴曲,特意抄来了一份,可惜只有三解,第四解只有曲名‘汉皋解佩’。如此名曲零落不全,令人扼腕。”诸葛亮叹道。

赵云脸上掠过一丝怅惘的笑容:“郑交甫在汉水之滨遇到了两个仙女,他请求留下她们的玉佩作为邂逅的留念,可是等他收起玉佩后,那两个仙女已然消失,他怀中的玉佩也化成了燕子翩然飞走。所以第四解的曲调凄清伤感,可是要弹得哀而不怨,空灵婉转才好。”

“那你肯定听过《广陵散》的全曲了?”诸葛亮不无艳羡地问道。

赵云苦笑着摇摇头,沉默良久方道:“我只是听阿芷解释过此曲的来历和意趣。她当年有焦尾琴时,没有弹出全曲的那份阅历和感悟;等到她于此曲深有感悟时,却没有了能奏出曲中幽微深妙处的名琴。”诸葛亮闻言无语,心想人生的遗憾大抵如此。

公孙璧凤的目盲令诸葛亮十分同情赵云。他们都为了承诺而娶了体貌伤残的妻子,尽管有世人的喝彩和敬仰,但婚姻中的辛酸和无奈,却不足为外人道。黄颖的才智与品德令他折服,同时也令他隐隐生恨,除了没有美貌之外,诸葛亮实在挑不出妻子的不足处。况且丑陋并不是她的错,是战火毁掉了她的容颜,她是个无辜的受害者。她残损的外表本该让他更珍惜爱护她,可是成亲将近十年,每次看到她不戴面纱的样子,诸葛亮总要竭力抑制内心深处的排斥和不适。他尽可能不去接触她的身体,从前借口要游学,如今则说军务繁忙。

很久以前,诸葛亮就明白自己的旷世高士的声名和妻子寝陋的外表有关。美色人人所爱,而他却特地娶了一个奇丑的女子,成婚之初,隆中乡里纷纷嘲笑他的选择,甚至编了歌谣来唱:“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可那些愚鲁的乡人懂什么,娶了黄颖这样人不敢娶的丑女,妻妾成群的士人们谁不敬佩这个尚德不尚色的异乡少年?在他赞襄军务、辅佐刘备之前,妻子的丑陋似乎成了他过人见识和卓异品德的唯一证明。不管内心多么无奈,他都要维持和黄颖的婚姻。

        

衡阳、零陵两地郡守一见赵云领兵前来攻打他们,全都望风而降。桂阳太守赵范见大势不好,急忙派人送来了降书,并且在信上特地写明他是南越王在岭南的后代,和赵云乃是本家兄弟。

秦末汉初,赵佗在南越王称帝,靠着和汉政府耍滑头、送礼物保家卫国,居然数十年不兴刀兵,百姓安居乐业。只是后来他的子孙们没有他的政治手腕,汉武帝刘彻也不像文景二帝那样宽厚,不断开疆辟土,征服了蜀、滇、夜郎等周边小国,南越国赶紧放弃了皇帝的头衔,又送太子赵婴齐到长安当宫廷侍卫,实际上是做人质。他遇到了一位极其美丽的邯郸女郎,大为倾倒,立刻求婚成亲,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赵婴齐继承王位后,上书汉廷,要求将这个邯郸女子封为王后。汉武帝当然愿意扶持汉人在南越宫廷中的势力,恩准了他的请求。赵婴齐早逝,留下风韵尤存的王后和他们少不更事的儿子共同执政。他们母子和当地的土著语言不通,深受敌视,于是有了举国内附之意。

为了加速兼并南越,汉廷派出了一个特别的使者,安国少季,他曾是南越太后少女时代的旧情人。宫中很快就传出了太后和大汉使者重温旧情的闲话。南越的土著本就对太后母子不满,于是以太后和汉使通奸为借口,发动政变,杀死了太后和她的情人,另立赵婴齐和南越女子所生的儿子为王。当时大汉国威正盛,“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汉武帝立刻兴兵南下,为汉使报仇。南越国灭后,王室子弟一部分回到老家常山,但大部分仍留在当地继续繁衍生息。

受降之日,赵云应邀到赵范府中饮酒。桂阳太守一职本来属于赵范的兄长赵则,他去年冬天刚刚过世,于是赵范就把归降曹操的事儿都推到兄长身上。赵云也不深究,只赞扬他深明大义。两人联宗叙谱后,索性以兄弟相称。

画堂里烛影摇红,墙角大丛的桂花芬芳馥郁,中人欲醉。忽然听堂外传来一阵幽幽的琴声,如诉如怨,动人心弦。那缠绵的音乐如一只轻软的手抚弄着他心灵的隐秘之处,令他不胜伤感。“什么人在弹琴?” 

赵范笑而不答,令侍从把帐幔分开,只见栏外是一个荷塘,塘上有一座小桥。桂阳地气颇暖,虽是仲秋季节,满池的芙蓉尚未凋谢,在桥下默默地吐着香气。月色朦胧,隐约可见桥的尽头是一座精巧的水榭,一个素衣螺髻的美妇正在榭中抚琴。赵云突然放下酒杯,怔怔地望着那个美人不动。“家兄弃世将近一年,留下寡嫂儿女皆无,又还青春年少。大哥如果不嫌嫂嫂资陋,我愿意将……

不等他说完,赵云蓦地跳起,跨过栏杆,跃上小桥,疾步闯入阁内,揽住那美女的肩头,痴痴地看着她道:“你原来没有死。我还以为你已经死在江中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见我?你在恨我吗?”他问着,眼泪涓涓而下,“阿芷,自你走后,我无日无时不在思念着你。”醉眼朦胧中,他捧住那美女的秀脸深情地诉说着。

那美妇惊惧万分地推开他的双手。“我不是什么阿芷,你认错人了。”

赵云环顾四周,怔怔地不知所措。此时赵范走了进来,他没有听到赵云那一番表白,还以为他是个欲火难禁的急色儿。“恭喜兄长,只要你愿意,今晚就谐花烛。”

赵云越听越糊涂,指着那美妇问赵范:“此是何人?” 

“这就是我的寡嫂樊氏。”

“我酒后失德,惊扰夫人,万望见谅。”赵云脸上掠过难以掩饰的痛苦和失望。

 “将军不必多礼。天下容貌相似的人很多,就是认错了人也不足为奇。”

赵范有些明白了,他猜测赵云必是无法忘情一个酷似樊夫人的女子。“天下会有人长得像我大嫂?兄长,那你更应该娶我嫂嫂了。”樊氏一时飞霞扑面,灯下越发显得娇艳欲滴。

赵云看着她,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凄凉之意,半晌对赵范说:“既然我们联宗叙谱,认做兄弟,你的嫂嫂就是我的嫂嫂,我怎么可以作此乱伦败德之事?!”

 “我本是好意,想成就你和嫂嫂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敢勉强,也说不上是什么乱伦败德之事!”

赵云见赵范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酒醒了一大半,心想桂阳大局未稳,赵范等人不过是迫于无奈才举城投降,其心难测,不可以为一个女人坏了大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既然我们认做兄弟,就该有做兄弟的规矩……”赵范咬住嘴唇,脸上的羞愤之色未退。 

    

刘备下令让三郡从前的大小官员全部前往他如今驻扎的公安城报到。赵范满心不情愿,可是只好收拾行装,准备前往公安。赵云代替他做了新的桂阳太守,为他饯行。赵范愁眉不展,席上气氛十分尴尬。喝了两杯酒后,赵范告辞,赵云送他出门。抱拳相别时,赵范终于忍不住道:“家嫂父母兄弟皆无,又没有子女,实在孤苦无依,望将军垂怜。”

 “我一定把她当成自己的嫂嫂一样来尊重照顾。”

可能是水土不服,赵云不久就病到了,高烧不退。他第一次觉得生病是种很好的借口,可以用肉体的痛楚去掩盖心灵的一切苦闷。卧病期间,樊夫人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有时隔着细纱帐幔,恍惚中他以为又看到了青芷关切的脸庞。一个微雨的黄昏,赵云突然问来给他送药的樊夫人:“你可是阿蘅?”

象被电击似的一震,樊夫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迟疑着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很久没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了。

赵云悲喜交加,万语千言,哽在喉头:“阿芷一直在找你。”

“你是说我妹妹阿芷吗?你怎么会认识她?”  

“两年前在望舒堡,她叮嘱我要留心你的下落。”

“你去过望舒堡,那些莲花还在吗?” 泪水渐渐溢满了她的眼眶,望舒堡的名字犹如一句有魔力的咒语,一下子打开了她封闭多年的记忆。

离开望舒堡将近二十年了,她依然无法忘记那个童年的乐园。坞堡里景色宜人,一年四季,繁花似锦,最美丽的是那一池月下才开放的莲花,因为有温泉的缘故,就是冬天大雪覆盖了山林,望舒山庄也会温暖如春,奇花烂漫。

那年深冬父亲出了远门,只有母亲和阿蘅留在山庄里。有一天晚上父亲的老朋友陈宫突然来了。阿蘅还记得陈宫神情慌张,衣服都破了,身上全是土,好像是从泥里滚过一样。他带来一个又矮又瘦的人,那个人的腿上缠了很多布条,走路一瘸一拐的,他的脸黑黑的,笑起来的时候牙齿却很白,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仿佛能照亮整个房间。阿蘅很害怕他,一下子躲到了阿娘背后。

一切都被那个又黑又瘦的人打乱了。家里明明有那么多侍婢仆人,母亲却非要每天亲自给这个人煮药送饭,都不再教阿蘅弹琴写字了。 阿蘅只能和鸟儿雀儿说话,她经常去跟那只白鹦鹉抱怨母亲的冷淡。更让她生气的是,他走了以后,母亲变得神思恍惚,经常一个人坐在荷塘边发痴。父亲回来了,母亲还是那样失魂落魄,相敬如宾的父母从此冲突不断。母亲带着阿蘅回了娘家。

第二年的秋天,小妹妹出生了。父亲突然来到表舅家,一向风仪俊美,注重修饰的他变得形容憔悴,衣衫不整,阿蘅搂住父亲大哭。父亲却没有泪,只把她抱得紧紧的,她能闻得到父亲身上浓浓的酒味。母亲和父亲重归于好,他们没有再回望舒堡,天下大乱,为了避兵,他们跟着表舅去了兖州。

以后的两年里,阿蘅父母虽然不吵架了,可是没了一家人说说笑笑的亲热劲儿。阿蘅很怀念在望舒堡的日子。她思念坞堡里的楼台亭榭,奇花异草,尤其怀恋和父母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可是每次她提起望舒堡,母亲会流泪,父亲会去喝很多很多酒。阿蘅渐渐不敢提那个地方,她只是很同情小妹妹阿芷,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美丽的花鸟,也从来没听过父母一起弹琴鼓瑟。

后来,那个黑瘦的人又来了,他现在是执掌兖州军政大权的刺史。他一进门,就被父亲痛骂一顿。那个人什么都没说,离开时,阿蘅看到他眼中闪过阴冷的杀气。父亲回到后堂,说要立刻搬走,母亲抱着小妹妹,噙泪无语。可当时黄巾余部围城,他们没法离开。有一天夜里,一群士兵突然冲入了家里,父亲出去和他们理论,但是再也没有回来。

阿蘅和母亲、小妹妹搬到了新家,住在一个花园里,她不知道父亲去了哪儿。那个黑瘦的人又来了,他对着母亲笑,抱着小妹妹亲了又亲,可阿蘅很害怕他。有一天,她终于鼓足了勇气问他父亲究竟去了哪里,那人失去了笑容,母亲的脸变得惨白,他们的沉默令阿蘅恐惧不已。她听到母亲每夜都在悄悄哭泣。

有一天父亲的好朋友陈宫把她带到一个灵堂前,那里有一具粗糙的棺木。陈宫说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母亲的情郎就是她的杀父仇人,而她心爱的小妹妹竟是这惨剧的源头。陈宫让一个忠心家将把阿蘅带走,而他则留下来伺机为亡友复仇。曹操虽然视礼法如蔽履,可是对杀人之夫,夺人之妻这种事并不心安。凡是知道这件事内情的,都被他无情追杀。阿蘅一路辗转到了荆州,改名叫樊湘君。

 “你怎么会去望舒堡?阿芷如今何在?”

赵云只得把往事诉说一番,阿蘅忍不住失声痛哭。对母亲和妹妹所有的怨恨霎那间烟消云散,她们的死讯令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孤独。赵云无从劝起,等她止住哭声,才轻轻问道:“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能活下来,就说明我过得很好!”她的语气很平淡,可赵云听得出她在努力压抑着悲泣。乱世中的儿女谁没有伤痛,更何况阿蘅这样孤苦无依的女子,那些凄凉往事,不问也罢。

         

连日延医调治,赵云的烧慢慢地退了。忽然接到秘密军令,刘备要他即刻北还。他立即和接任的官员办了手续,准备回公安。樊夫人坚持要和他一起走,赵云见她实在孤苦无依,只好答应,心想到了公安把她交给赵范完事。

赵云和刘备谈完公务,请众人回避了,把樊夫人的事情也报告了一遍。“我已经听赵范说了。男子汉三妻四妾是常事,璧凤的眼睛不方便,也需要有人帮忙,我劝你还是接纳了她吧,别辜负赵太守一片美意。” 

赵云苦笑着摇头。这时已经有护卫把樊夫人请进帐中,刘备见眼前的美妇眉目宛如青芷重生,只是更加丰艳妩媚,举手投足之间,软腻娇怯,风情无限。“你真是病糊涂了,为什么不娶她?” 刘备埋怨赵云。         

没等他答话,忽然“嗖、嗖”数声响箭破空。“有刺客!”赵云一把将刘备拉倒在地上,同时吹熄了烛火。樊夫人已经吓得蜷缩成一团。帐外嘈杂声越来越近,赵云提剑出帐,月光下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被侍卫们围了起来,虽然深陷重围,那人的长鞭如毒蟒一般,让所有近身的人都沾鞭即倒。

越看那人的身法越熟悉,赵云忍不住叫道:“燕翔,是你么?”那人转脸看到他,恶狠狠地扑上来,长鞭向他头上扫去,赵云闪身避过。“于飞,你这是干什么?”

“你狼心狗肺害死了她,你还有脸问我!”燕翔的鞭子挥舞得呜呜作响。

 “于飞,你听我说……”赵云想向表弟解释,可是燕翔疯了一样招招紧逼。赵云只好拔剑自卫。转瞬间,燕翔的长鞭已经被他削成十几截了。赵云翻了一个剑花,把剑柄抵到了燕翔的咽喉处。“求你听我解释。”

 “我剑法不及你,你杀了我好了,可是我再也不想听你说任何话。”

 “我知道你为了阿芷恨我,连我都恨自己。如果今天你来行刺刘荆州,我劝你还是放弃这个打算,做刺客的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你是我唯一的表弟,我不忍心看你受伤;要是你是来找我寻仇的,只要你保证不在这里寻衅,要杀要剐,我绝不还手。”

“那我就杀了你好了。”残鞭抽在赵云脸上,立刻血流如注。

其他军将侍卫见状,纷纷要抢上前来,赵云制止他们,把青釭剑递给燕翔,“你用这个吧。” 

燕翔轻轻一弹雪亮的剑身,然后发出狼嚎似的一声吼叫,举剑就朝赵云头上劈去。大帐中忽然跑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挡在赵云身前。

 “阿芷!”燕翔狂喜地惊叫。

看着他手中滴血的鞭稍,樊夫人吓得脸色苍白,但她依然镇静地说道:“我不是阿芷,可我求你不要杀他。”燕翔脸上的惊喜渐渐转为凄凉,将青釭剑掷到地上,黯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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