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饭过后,青芷说要小睡片刻。等侍女出去后,她换上紧身的胡服,悄悄掀开帐子,从后窗跳出,靠着廊下花丛的掩护,溜出了靡芜轩。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个神秘院落。青芷柳腰轻款,纵身跳上了宫墙,向下望去,只见苑里也种满了梧桐,花若轻云,暗香袭人,花丛中露出两三间精巧的房舍。苑中的花圃石径均一尘不染,可见有宫奴天天在此打扫,赵倢伃所说的非奉旨不得擅入显然是假话。她从墙上轻轻跳下,想看看究竟谁住在这儿。
青芷几步就跳到了窗下的芍药花圃里,悄悄地探起头,见糊窗的不是寻常的白色绢帛,而是御用的碧水绫,心中越发肯定此苑的主人身份大不寻常。她拔下头上的一根玉钗,缓缓地刺破了窗纱向屋里窥去。可把眼睛凑到窗洞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正从窗子的另一面紧盯着自己,不觉惊出一身冷汗。这时只听屋内有人惊叫一声,青芷立刻从窗下弹起,就势跃上最近的一棵梧桐树上,掩身于浓密的花丛中。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里面走出了一个容貌清丽的白衣女子,左右张望了一下,回身向屋里说道:“姑姑,别怕,没人。” 屋里发出一声似人似兽的呻吟,青芷的心怦怦直跳。
那个清秀女子回身进了房内,隐约传来她温和的劝慰声,不一会儿,她将屋里的另一个人拖到了院子里,扶她在花圃里石桌旁坐下。青芷见她三十几岁的样子,五官娟丽。只是目光呆滞,眼睛像两个黑洞一般,青芷知道,刚才从窗那边看自己的就是这双眼睛。两个人不说不动,呆呆地坐着,一任小蛱蝶绕着她们头髻飞来飞去。
墙外传来吱吱呀呀的车轮响,青芷回头见两个年老的宦官推着一车水桶扫把之类的东西,显然是来洒扫宫苑的。趁他们进门的时候,青芷悄悄溜下了树,又翻过了墙,一路小跑赶回了靡芜轩。春日迟迟,宫人太监们午后困倦,都各自悄悄打盹儿,连赵婕妤都依着栏杆睡着了,没人注意到她来去行踪。
晚饭过后,青芷在灯下翻了一回书,想起下午所见,十分困惑,又不敢轻率询问,只好默默思索。阿獭见她秀眉深蹙,给她煮了一盏茶,递了过来。青芷抬头见阿獭正关切地看她,忍不住笑了,接过茶道:“你已经有宫中的封号了,这些事情可以让别人做。” 曹操进献赤乌为祥瑞,已被正式载入国史,阿獭因照顾这些鸟有功,被诏封为“越凤使”,比一般宫女的地位要高些。她还留在青芷手下做女使,那两只赤乌也挂在蘼芜轩的廊下。
淡淡茶烟中,青芷悠然想起去年和赵云在杏花林前喝茶的情景,心中更加惆怅。如今远隔千里,双方敌对,不知何日相见,更不知相见后会有什么结局。见窗外明月如镜,她愁思更深,吩咐赵倢伃把她的琴摆到轩外的紫藤架下,焚起一线沉水香,然后弹起琴来。长廊上立刻挤满了宫女们,青芷抚琴低吟道:
别日何易会日难,
山川悠远路漫漫。
郁陶思君未敢言,
寄声浮云往不还。
琴声凄婉沉郁,月光下只见赵倢伃脸上的微笑渐渐隐去,明澈的双眸突然变得暗淡,琴声仿佛冲开了她情感的闸门,泪水涓涓而下。 青芷不觉讶异,停下问道:“你怎么了?”
赵倢伃抹去泪水,勉强笑道:“这首诗辞意新颖,感人至深,我从没听过,可是姑娘所作?”
“我哪有这番文采。这是我二哥在送我来许都路上写的。我喜欢其中的词句,配了音乐,唱它解闷罢了。”她接着鼓琴,乐声转为慷慨高昂:
谁能怀忧独不叹,
耿耿伏枕不能眠。
披衣出户步东西,
展诗清歌聊自宽!
一曲终了,众人相继星散,回房歇息,只有赵倢伃反复低吟着“别日何易会日难”,徘徊廊下,久久不忍离去。
次日一早,青芷打发赵倢伃去皇后宫中请安,并询问一下先蚕大典的准备情况。等她出门,青芷把小蔷叫到房中唠家常,听说她的父亲原来是曹操麾下的一个骑兵都尉,笑道:“你父亲这些年肯定高升了,要是他能看到你出落的样子,不知该有多高兴。”
小蔷含泪跪倒:“奴婢父母年事已高,求姑娘放奴婢一条生路吧。”
“我父亲治军严正,赏罚分明,勋劳宜赏,千金不吝;无功望施,分毫不与。只要你立功,我一定让你心愿得偿,还会有重赏。” 青芷扶她起来。
“从今后姑娘就是奴婢的主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干爹还在吗?”
“他在惜薪司当统领太监。”
“黄公公从前是大长秋,相当于皇后陛下的内管家,这样一个人去惜薪司当统领太监,岂不是大材小用?”小蔷不敢吭声,青芷又道:“明日午后我想去玉鸿池钓鱼,你去给我准备些鱼饵,好吗?” 小蔷赶紧答应了退出。
快到晌午的时候,赵倢伃回来了,陪笑道:“皇后陛下这些天很忙,小公主出了痘才好,大皇子又得了风寒,咳个不停,害得两位圣上忧心得不得了,这两天才好些。陛下说离先蚕大典还有一个多月,一切都来得及,请姑娘不要着急。”
“我不敢催陛下,只是先蚕大典事关国运,我既然答应参加,就希望能早点准备。 既然两位皇子、皇女有恙,也不好多去打扰,请你替我向两位殿下问安。”
赵倢伃赶紧答应,正要往外走,青芷叫住了她, “赵倢伃,你说你是常山人,可是你的口音并不像,倒是带点儿冀州北部人的腔调。”
赵倢伃一怔,随即笑道:“难怪姑娘的琴弹得那么好,耳朵真灵!家母是易县人,我的口音随她。”她停顿片刻,反问道:“听说姑娘从小在江东长大,怎么会对北地的语音这么熟悉?”
“我在荆州住过一年,去过刘备那儿几次。他麾下众将中有不少是冀州人,所以能够辨别各地的口音。”
赵倢伃垂下眼眸,轻轻说道:“怪不得上次您问起那位常山赵将军家人的事儿。是他求您帮他寻找失散的亲人吗?”
“他倒没有求我,是我见他武功高强,人又正直,他现在效忠于刘备麾下,这样的勇将我自然希望能够为我父亲所用。你姓赵,又是常山人,所以开头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他的族妹。”
“姑娘是要用他的家人来迫降他吗?”
青芷听了诧异,脱口笑道:“我怎么会去威胁他?我只是敬重他的为人品格。天下离乱之后,恐怕没有比跟亲人团聚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所以我想找到他的家人,让他惊喜一下。”
如此不辞辛劳地四处寻找一个男人离散的亲人,只为给他惊喜的一瞬,赵倢伃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姑娘真是女中侠士,有这番施恩不望报的心意。不管能不能找到那位将军的亲人,想来他一定会非常感激。”
“对了,赵倢伃,你有没有什么亲人要寻找,我可以写信给我二哥,他的丈母娘正好是常山人,让她帮忙查找。”
“多谢姑娘。奴婢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听说昨夜你在风露里哭了大半个晚上,说明你还是有所牵挂的。”
赵倢伃眼圈一红,睫毛抖动了半天,终于没有流下泪来,她笑道:“那是令兄的诗太动人了,以至令我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