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46）：赤壁鏖兵（下）

“芷儿，刘备的那个义子现在伤愈了吗？” 

“他已经好了，爹要找他吗？”

“你让他到书房来见我。” 青芷依言，派侍女把刘封找来，亲自带他到父亲的书房。

曹操问了刘封的身世和年纪，又夸赞他的武功，问他还想不想回到义父身边。刘封眼睛一亮，却不敢说什么，他看了看青芷，见她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于是无言地点点头。“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和你义父打了二十年的交道了，人都老了，仗也打够了，所以这次想请你给他带封信，看他愿不愿意讲和。”不等刘封说什么，曹操就让侍从们拿进来十几个大箱子，他指着其中一个小皮匣子道：“这里面全是你义父麾下诸将亲人的家书，你也给他们带回去吧。”

刘封看着那些大箱子问：“这些是什么？”

“礼物。既然讲和，总得表达诚意吧。对了，既然辛苦你一场，也不能让你白跑腿。”他带刘封走出书房，庭院中已经有侍从牵了一匹高头骏马在等着。“为了天下苍生，我愿意和你义父化干戈为玉帛，希望你把这个信带到。” 

“我什么时候走？”

 “明天，明天早上你坐船南下。”

刘封离开后，青芷回到书房好奇地问父亲：“爹给刘备诸将都送了些什么礼物？”

“给云长了一匣子当归。张飞的东西最多，都是些女人孩子用的家常之物。你找到紫菱的下落后，她伯父总惦记着要想给她和孩子们捎些东西，还有当年给她准备的嫁妆，这次全给他们带去。对了，那个叫诸葛亮的年轻人，我送了他五斤鸡舌香。”

“这个人说他和爹有杀父之仇，肯定不会投降的，为什么送他这么贵重的香料？”

“我又没有亲手杀他的父亲。他的两个姐姐都已经随她们的夫婿北上许都了，他如果顾念手足之情，就该想一想是归顺朝廷，做个含香奏疏的尚书郎，还是继续跟刘备亡命天涯？”青芷这才体会到这份礼物充满威胁和利诱的含义。 

“还有件礼物是人头。”曹操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昨天有人来报，说平北将军张燕最近感染了时疫，不幸身亡。他从前是黑山军的首领，合众百万，为祸冀北十几年，看在他能弃暗投明、改邪归正上，我下令让他的后人袭爵食邑。不过既然他死于瘟疫，我相信不会有人敢打开他的棺椁看的，所以我把他的头割下来了。”曹操嘿嘿地笑了起来。那么这个人头自然是送给与张燕有毁家之仇的赵云了。

青芷没有勇气在父亲面前提他的名字，也不敢流露半点思念之情，转移话题道：“给刘备的是什么？”

“刘封。”

“这少年能在生死关头对和他并无血缘的甘夫人母子施以援手，实在有一番舍己救人的侠义情怀。还给刘备，倒的确是份厚礼。”

“不，是真刘封。”见青芷满脸迷惑，曹操说道：“建安五年，刘备只管自己逃命，把他的妻子、儿子都丢在徐州，那个孩子的名字就叫刘封。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人悄悄抚养这孩子。他今年十六岁了，我刚让他给刘备写了一封信。”

“刘备能扔掉追随了他十几年的爱妾和襁褓中的幼子自己逃命，爹真以为他会为一个失散了七八年的孩子而心软么？他将这个义子取名刘封，正说明他已经放弃了他的亲骨肉。” 

“你还小，不懂得天下父母的痴心。等你有了孩子，就会知道父母和子女之间的那种牵挂是永远割不断的。”

想起那日甘夫人在乱军中拼死保护阿斗的样子，青芷若有所悟，借机把她的遭遇讲述了一遍，追问道：“刘备当初还有两个双胞胎女儿也失散了，我四处打探也没有找到她们的消息，爹可知这两个孩子的下落吗？” 曹操摇头，说可以让手下的校事帮忙查询。

见父亲对刘营诸将采取攻心之术，青芷有些期待地问道：“爹真的要跟刘备讲和吗？”

“你说呢？” 

“要是刘备真能放弃抗拒，未尝不是天下苍生之福。”

曹操冷笑。“这场决战已经不可避免，后天我们就浮江南下，进军巴丘。”

“那为什么派刘封又是送信，又是送礼？”青芷觉得父亲有些多此一举。

“如果能麻痹他们固然很好，就是麻痹不了，至少要在他们君臣间留些嫌隙和猜忌。他们大多数人都有亲眷在我手上，看谁为了称王称霸的野心，能割舍下亲情！” 

在长江南岸的赤壁和刘备交战失利后，曹操命令陆军驻扎在北岸的乌林，水军则沿江结成水寨，以扼制孙刘联军西上进攻。刘表的水军天下闻名，光艨艟斗舰，就有上千艘。这次曹操令荆州水军全体出动，在长江上浩浩荡荡地排开，绵延几十里，声势浩大。

曹操强行移民的政策引起了荆州军人的反弹，尤其是那些荆州南部三郡来的士兵，他们的家人还没有被迫北迁，很多人都害怕将来也要被带到北方服役，为了不和家人分离，不少士兵悄悄乘船逃走。为了防止军士南逃，曹操下令把所有的船只用铁索联系在一起。

“天干物燥，这么多船连在一起，很容易成为火攻的目标，望丞相三思。”贾诩劝道。

“现在正值隆冬，天天刮的是西北风，我倒盼望着刘备、周瑜放火，正好烧到他们自己头上。而且如今铁索横江，刘备他们根本无法西进。我们粮草充足，足以再支撑一两年，可是孙、刘联军恐怕已经快军粮不继了。再拖几个月，他们不战自垮。” 

众谋士听他说得也在理，也就放下心来。他们大多数是北方人，随曹操驻军洞庭东岸的巴丘，第一次见到这样烟波浩淼的广阔水域，尽管是隆冬时节，湖光山色也令人迷醉。谋士们都不脱文人习气，见战事胶着，无事可做，纷纷驾舟结伴出游，流连山水之间。一天傍晚，青芷刚从湖上回来，就被父亲叫到密室中去。

“黄盖这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江东将领里我只熟悉孙家的子弟亲眷。可我听说他为人严毅，善于养众，士卒乐于为他卖命，而且和其他诸将也都交好，深受孙权的器重。”

“这样一个人要投降，你相信吗？”曹操把黄盖的投诚信递给青芷。

“依常理不太可能，但是人心难测，大兵压境，人人自危之际，很难说会怎么样。” 

“爹现在光荆州降兵就有十几万，实在不稀罕他这几千人。不过他要是真降，倒是可以借此打击江东和刘备的士气；他要是假降么，正好将计就计。芷儿，这是用得着你的时候，想个法子，把黄盖投降的事儿泄露出去。” 青芷领命，刚想转身出去，曹操叫住她道：“大战将起，我不放心你在前线，明天我要调张喜离开荆州，你跟他一起北还好了。听说西凉马超蠢动，你带一支兵马去帮你三哥守长安去吧。”

“不是说好我服侍爹南征的吗？为什么突然要打发我走？” 

“兵危战凶，你为什么不想走？你还是念念不忘那个人？为了他，你拒绝了当皇后的尊荣，不惜得罪爹，可是他为你做了什么？他只是利用你的善意去保护他主子的小老婆！芷儿，你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青芷泪流满面。曹操越发生气，冷冷说道：“你太年轻，还不懂男人，可爹懂得。那种特别自爱的人往往只会爱他自己，在他心里，他的信义、名誉比你要重要得多。我眼看就老了，就别再让爹为你操心了。”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声泪俱下。

青芷泣不成声，向父亲跪倒，哽咽说道：“爹，我真的不是为了他才要留在荆州。” 

“那你是为什么？”

“我只是想多陪陪爹。而且我身受江东孙氏的养育之恩，如今大家兵戎相见，我心里很难受，想留在这里看看有没有我能做的事情。”

“你想救他们的性命，是吗？当初不想带你南下，就是怕你罗嗦。天下大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好吧，将来攻下江东，男人的事儿，你不准插嘴；孙家的女人，可以交给你处置。”

“大战在即，爹怎么把军中精华全部调离了荆州？乌林附近基本没有我们的军队。全靠荆州兵将，能打赢吗？” 青芷迟疑道。

“孙权这小子够狠毒的，居然集结了十万大军要围攻合肥，爹当然要有所准备。你赶紧去给我到处散播黄盖投降的消息，看样子刘备、周瑜要动手了。” 

合肥是曹操在东南的门户，一旦合肥失守，豫州、青州两大根据地暴露无遗。曹操这次南征把能够调动的兵员都带来了，内地空虚，所以一听孙权亲自带兵进攻合肥，明知这是围魏救赵之计，还是十分紧张。曹军新经大疫，兵将体质虚弱，曹操只得把没有得病的军将陆续抽调出荆州，让他们秘密向合肥开拔，以防万一。同时他让曹仁、徐晃守江陵，乐进守襄阳，满宠守当阳，把荆州长江以北的重镇牢牢控制在手中。换下来的荆州兵将被他全部派往乌林附近去抵挡孙刘联军，曹操督帅自家的水军驻扎在巴丘，此刻他身边只有不过一万多步卒和虎豹骑一旅精兵而已。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曹操把刘备、周瑜的谋略看得一清二楚，正要将计就计地发动攻击，却不想受降那日，东南风大作，黄盖的船上装满了柴草油脂，在离曹军水寨不到两里处突然放火。十几艘大船风驰电掣地冲入曹营，登时大火弥漫，曹军的船只都被铁索联结在一起，士卒只能跳水逃生，十二月天气寒冷，大多数人跳入水中不久就被活活冻死了。大火迅速蔓延到了江岸上的营寨，曹军无心恋战，纷纷四散本逃。

远在巴丘的曹操一见东南风大作就变了脸色。风中很快飘来一股股热辣辣的烟雾，灼得人喉咙生疼。大风夹杂着细细的灰烬像雪尘一样寂寂飘落，散发着一股焦躁的死亡气息。“火攻！”曹操心中暗叫一声。不过他处变不惊，立刻命令从巴丘撤军。

等到所有的军队撤到长江北岸，已将近午夜，只见东边天空的尽头有一片奇异的红光，映照这黑沉沉的夜空，十分醒目。曹操向远方凝视半晌，突然下令道：“放火！”大家都以为听错了，怔怔地看着他。“放火烧船！”

曹纯带着虎豹骑率先出列，开始向江边的船只发射火箭，不一时船就烧了起来，大风催得火苗有数丈高，在暗夜中犹如金色的巨龙翻腾着，异常狰狞恐怖。火光中，曹操哈哈大笑，下令全军取道华容，连夜赶赴南郡。

  

天亮了，草木枝头还有幽红的火焰，在风中继续颤抖燃烧着，大部分地方已经焦黑一片，丝丝地冒着热气和白烟。华容道上到处都是鲜血，四处丢弃着旗帜刀枪，泥泞中偶有曹兵在微弱地呻吟挣扎着。很多人被马匹践踏而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对大多数人来说，没有比大火烧过的战场更恐怖悲凉的了，然而刘备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心旷神怡的时刻。扫视着老对手曹阿瞒战败的痕迹，比什么都让他愉悦。昨夜虽然没能阻止虎豹骑的突围，可也让曹军留下了两千多具尸体，刘备从来没有这样赢过曹操，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成功。

刘备在军帐里边吃早饭，边和诸葛亮等人商议下一步的用兵计划。忽见赵云满身鲜血地进来，刘备笑道：“快来坐下，昨夜辛苦了！”

“末将有要事禀报。”

走到帐后，赵云立刻跪倒，刘备急忙拉他起来道：“这是怎么说？什么事？”

 “末将求明将军一件事，是关于阿芷的。”赵云满面伤痛。

 “她怎么了？”刘备立刻很警惕。

昨夜刘军借着大风放火。这个冬天极其干燥，草木一遇火星，霎时间焰飞灰迸，黑烟滚滚，火舌翻卷着，发出锐利的响声。曹军已是惊弓之鸟，见到大火就心慌，更可怕的是战马受惊，嘶叫狂奔起来，把本来撤退有序的曹军冲击得混乱不堪。华容道狭窄泥泞，有很多步卒被践踏而死。

赵云埋伏在华容道出口处，奉命掩杀突围出去的曹军。火光里，他蓦然见到了那个熟悉的金面具，急忙催马上前呼叫：“阿芷! 阿芷！”青芷猛回头，正巧一阵黑烟吹过，迷住了她的眼睛，没等回过神来，她左臂中箭，一头从马上栽下。赵云大骇，生怕她在乱军中被践踏而死。没等他拼命拍马赶到，一个瘦小的曹军士兵已从马上俯身把她抓起来，横抱在马鞍上。赵云拔剑直刺那个士兵的咽喉，那人避过，对他“啊、啊”乱叫，赵云认出那是青芷的小侍女阿獭。等他催马到她身旁，只见青芷双目紧闭，已经昏了过去。

“她臂上的箭伤并无大碍，可是到现在都昏迷不醒，而且从四更起开始发高烧。”赵云语气焦灼。

“那个小神医阿鹊不是在江夏吗？快让她来这里。”刘备说。 

“我已经派人去找阿鹊了，有她在，我相信阿芷性命无忧。只是末将想恳求明将军……”

见他欲说还休，刘备笑道：“你我患难相从，多少年来，你从来没要过一样战利品，上次又多亏你救了阿斗。你喜欢她，她就是你的了，赶快让人给她治伤去吧。”

赵云大喜跪谢。刘备扶他起来道：“你今天早上向我跪的次数，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这样吧，子龙，你立刻带她回夏口治伤，就地留守，换升之来跟我。” 他们全军出动来华容设伏，守江夏的只有带着一千多老弱兵卒的刘琦和刘封。

见赵云面有歉意，刘备笑道：“那个周瑜霸气十足，等曹孟德一退，他一定会翻过脸来对付我们。天下茫茫，我们的立足之地只有江夏一城，派你去守城，责任很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