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两旁高高下下全是野杏树,夕阳的余晖中,繁花如锦,美不胜收。然而赵云没有心情欣赏眼前的美景,他只想早点儿找到表弟燕翔。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谈到深夜才回到赵云在城外的住处洗漱休息。清晨醒来,燕翔已经走了,留了张地图让他三天以后到离新野西南一百二十里的赤乌山庄见面。
魏延把他们表兄弟比剑的事儿告诉了刘备。东汉末年,胡人被汉人视作禽兽夷狄,颇受歧视,因此赵云对表弟的身世向来讳莫如深。却不想刘备毫无成见,反而千叮万嘱一定要把燕翔请来相见。赵云当然愿意和表弟一起效力于刘备麾下,所以一口答应下来。
那晚饮酒时赵云曾问过燕翔这些年的经历。原来燕浩死后,为了躲避匈奴人的追杀,燕翔只得入关避祸。他怕连累亲人,不敢回赵家堡,一路南逃,最后流落江东。他肩上中了匈奴人的毒箭,不久溃烂成了毒疮,不时发作。等到了吴郡时,已经身无分文,伤势缠绵,幸亏为人所救。燕翔伤愈之后就做了此人的武师,如今跟随主人来荆州小住,无意中获知了赵云的下落,所以赶来相见。
赵云和燕翔骨肉情深,对表弟的救命恩人自是感激莫名,颇想见识一下这位别具慧眼的江东人物。他正在山路上彷徨,忽听山崖那边传来一阵凄厉的乐声,悲怆嘹亮,立刻认出那是胡笳的声响,他自幼听姑父燕浩吹惯的。“燕翔,你在哪儿?”他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不已。静了片刻,胡笳声又起,赵云索性跟着乐声走,一路渐行渐高,很快到了山顶。却见对面又是一座山峰,虽不甚高,但秀挺峻立,颇有气势。两山之间,有一架吊桥相连。桥下白雾蒸腾,深不可测。桥那边尽头站着一人,长身玉立,雄姿英发,正是燕翔。
“于飞,你让我好找。” 赵云欢喜叫道。燕翔一笑,兀自不动。等到赵云近前,突然伸手到身后,抽出一把长剑,迅即向赵云刺去。赵云急忙侧身躲过剑锋,拔剑护住面门叫道:“你疯了?!”
燕翔不答,出剑愈快,招招直逼赵云的要害。赵云只得使出看家本领,奋力抵挡表弟的进攻。两人在桥上缠斗多时,赵云见吊桥又窄又滑,晃动不止,一不小心就可能摔下山谷,他不愿意再和燕翔纠缠,于是风驰电掣般连刺三剑,迫使他回剑护身,随后又刺向他的小腹,燕翔只得横剑抵挡,却不想赵云的剑锋向上一挑,已抵住他的咽喉。
“云表哥,那晚你果真是让着我的,你的剑法还是比我好。” 燕翔沮丧地说。
“好了,你离开中原的时候,还没把师傅的剑法学全,能到这个地步,也不错了。况且,你的箭术远比我好,我正要向你讨教一番呢。”燕翔本是爽直之人,听表兄如此说,即刻释然。赵云又问:“架打完了,我可不可以过桥?” 燕翔大笑,携起表兄的手,两人并肩步下了吊桥。
赵云以为燕翔身为私人武师,居所一定很简朴,却不想触目所及,陈设精美,华丽如闺阁一般。堂上灯火通明,酒菜已经准备好了,四五个年轻貌美的侍女轮流给他们表兄弟斟酒上菜,招呼得极为周到。饭后灯下闲谈,赵云刚想提刘备所托之事,燕翔突然问:“云表哥,你洗过温泉浴没有?”赵云微笑摇头。 “我带你享用一下这里的温泉。”
不等赵云说什么,燕翔硬拉着他起身,出了厅堂,转入后廊,走了不多几步,就看到一间小巧的亭子。亭内烛火荧荧,灿若列星,早有侍女手捧巾帕香膏等物恭立在亭侧。亭子中间有两座白石砌成的浴池,水雾蒸腾,暖香扑面。池水温暖而芬芳,身子刚入水,就觉得四体舒泰,百骸俱适,舒服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云把头靠在池沿上,合上了眼睛。燕翔进了另一座浴池,立刻有侍女捧着酒壶、酒樽走进亭内,在池畔跪下,恭请他们兄弟饮用。赵云睁开眼睛,只见池沿上摆着一杯葡萄美酒,胭脂一般,衬着水晶杯子,鲜艳无比。自天下大乱以来,西域商队已将近二十年不入玉门关,葡萄酒早就从汉家的宴席上绝迹,赵云很惊讶这个山庄竟然还有这样的美酒。“这是哪儿来的?”
“家主人去年底搬到这座山庄,在地窖里发现了几坛葡萄酒,都送给了我。这是最后一坛,我们今夜把它喝完。”燕翔自幼狂放,从不掩饰对美女和美酒的喜爱。燕翔的主人显然在投其所好,刻意笼络,赵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劝他抛弃此人而投奔刘备,正沉吟着,只听燕翔说道:“碧如,你去替我表兄沐头。”一个秀丽的女郎答应了一声,款款跪了下来。见她的服饰打扮,赵云心知她是燕翔的侍姬,一时红了脸。见表兄尴尬,燕翔笑道:“云表哥,我反正是夷狄,你不用和我讲究什么汉家礼节。”听他如此说,赵云索性闭了眼睛,由碧如为他沐头。
碧如轻轻地将他头发解开,仔细地洗过。又蘸了佩兰香膏,温柔地按摩着他的头皮,然后一寸一寸沿着他的后颈向下抚去。多年的征战令赵云对保护自己的颈部敏感异常,碧如的手令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将身子蓦地一沉,躲过了她的触摸。他避得太快,带起的水花一下子把碧如的衣袖都溅湿了。燕翔等人都笑了起来。赵云也不由地笑了,这才放松下来,任由碧如服侍。
从前在赵家堡的时候,他也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儿郎,可是赵家立家谨严慎重,并没有沾染桓灵时代放浪形骸的风气。等他征战中原,已经是天下残破的乱世。桓灵两朝的繁华和淫逸,早就荡然无存,成了让人怅惘叹息的前朝传说。赵云想不到如今乱世中还有人能保持桓灵时代的绮糜风流,因此他对燕翔主人的身份越发好奇,对这座神秘的庄园更是疑问重重。
“你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赵云忍不住逼问燕翔。
“当然是天下第一好人了。”燕翔笑道,“我当初身受重伤,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骨瘦如柴,在吴郡的闹市上乞食。别人看我脓血淋漓的样子,躲还来不及,可是我的主人没有嫌我腌臜,收留了我,又给我治伤,救了我的性命。而且鲜衣怒马,美酒佳人,任我挑拣。”燕翔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听你这么说,你的主人是一位巨眼豪杰了。”赵云心中一动,嘴上敷衍道。
“豪杰?”燕翔若有所思地微笑,“你明天就能见到我的主人。我敢跟你打赌你从没见过我主人这样的豪杰。”
自古以来肯如此接纳人才的,只有像阖闾、太子丹那样在寻找刺客和死士的人,燕翔的主人显然不把他当作普通的武师来对待,居心何在,大可玩味。想到此处,赵云觉得有必要提醒表弟不要为了一时醇酒妇人的诱惑,而做出不爱其躯的游侠行径。“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赵云想迂回相劝。
“我只有现在的打算,没有以后的安排。”燕翔半合着眼睛,就着侍姬的手喝了一口酒,懒洋洋地说。
这些侍姬多半是他的主人送的,燕翔可能不愿在她们面前谈论男人间的大事,赵云不再追问。见他不说话,燕翔反而问道:“云表哥,你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事?” 赵云笑而不答,示意燕翔他已浴毕。
燕翔和赵云躺在矮榻上,披着头发,任由榻前跪着的女奴梳理。烛光中,燕翔有些感慨地说道:“小时候我总偷你的衣服穿,恨不得赶快和你长得一样高,今天总算轮到你能穿我的衣服了。”
赵云低头看看身上衣服,也笑了。洗澡的时候,已经有侍女把他脱下的衣服拿走浆洗去了。碧如把燕翔的衣物给他拿来替换,长短大小居然都合适。新浴后肌肤敏感,穿着燕翔的衣服令赵云和他别有一种狎昵的亲近感。童稚之交本就不同,何况他们是骨肉血亲,离乱之后能和表弟重逢令赵云格外感慨,越发觉得有必要劝说他跟从刘备,共创大业。
“于飞,你年将而立,以你的武功身手,不致沦落江湖,做个武师保镖终此一生,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才对。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梳头的女奴一离开,赵云就单刀直入地问道。
燕翔收起了在侍姬面前的惫懒相,神情凝重地说道:“我不能帮父亲复国兴邦,反而害死了他。身为人子,此仇不报,何以心安?”
“报父仇,复旧邦,这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可是你无兵无将,单靠自己,怎么才能灭掉匈奴呢?”
燕翔的眼光黯淡下来,他反复思量过这个难题。他的族人和旧部全在匈奴的控制下,单靠一己武功,不可能完成复仇兴国的大愿。见燕翔默然,赵云接着说道:“你想必听说过刘豫州的大名。他聪明仁惠,敬贤礼士,以复兴汉室、拯民于水火为己任,虽然历经挫折,却能不屈不挠,将来必能成就大业。”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何不跟我一起追随刘豫州?等他平定了天下,我们求他发一支兵马,我和你一起去塞外攻灭匈奴。有大汉天朝为后盾,你还怕报不了家仇吗?”燕翔听了一笑,不置可否。赵云又说:“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若能共事一主,彼此也多个照应。”这句话说得燕翔有些动容,但他还是沉吟不语。“刘豫州一听说你我比剑的事后,就要我一定带你去新野见面。于飞,你只要到了豫州麾下,他必会解衣推食,待你以上宾之礼。” 赵云满怀期待地看着表弟。
燕翔看了赵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跟从他将近十年,他近日才知道你有我这个表弟,可见你以我是胡人为耻,平常提都不愿意提。”燕翔语气苦涩,赵云心里一紧,他早知道表弟自幼为胡人的身份耿耿于怀,所以故意行为顽劣,却不想他成人后,还是这般敏感。
“我们从小一起读书习武,我从来视你为手足,怎么会以你为耻?”
“你如果不以我是胡人为耻,我是你唯一的姑表兄弟,怎么会这些年来从来没向刘豫州提过我?” 赵云不由地低下了头,回避他的眼光。他虽然关怀亲近表弟,可是深知胡汉隔阂,并不想宣扬姑母嫁给一个胡人这件事。“云表哥,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赵云一怔,以为表弟在开玩笑。“我怎么不知道?你叫燕翔,表字于飞。”
“那是我的汉人名字。我是鲜卑人,你可曾问过我的鲜卑名字?” 赵云语塞。是的,他自幼非常喜爱和亲近这个表弟,也许他爱的只是表弟汉人的那一部分。其实从很小开始,他就有意识地回避表弟有胡人血统的事实,难怪他至今连表弟的鲜卑名字都不知道。
他沉默半晌,终于说道:“异族的血统不重要,关键要看你如何为人行事。于飞,你生于汉地,穿汉家衣、吃汉家饭长大,说汉语,行汉礼,只要你不再想着复国塞外,愿意戮力汉室,谁又敢不拿你当汉家儿郎呢?刘豫州弘毅宽厚,有高祖礼贤下士之风,将来必能成就复兴汉室的大业。当年马援说过乱世之中,君能择臣,臣亦能择君,如今天下汹汹,未知孰是,有解民倒悬之心的,唯有刘豫州而已。你若能适时择主,何患……”没等他说完,燕翔打了个呵欠,赵云一下子面红过耳。
“云表哥,我是个粗人,没有你存亡死生,拯民于水火的侠义心肠,只想纵横塞外,复国报仇,然后醇酒妇人,逍遥一世。”不等赵云再说什么,燕翔一拍手,吩咐道:“来人呀,换大杯!”几个女奴袅袅婷婷地走上来,燕翔令一个穿粉红衫子的侍姬取过一面琵琶,轻拢慢捻地弹了起来。
赵云知道难以说服燕翔投奔刘备,心中颇感失望。正想着回去该如何向刘备解释,却听燕翔问道:“云表哥,你还记得珠儿吗?”
“谁是珠儿?” 赵云一怔。
“珠儿就是弹琵琶的那个。”燕翔说,他的声音变得低低的,恋恋的,仿佛是在梦呓。赵云这才想起来,所谓珠儿是从前赵家堡里一个乐伎,擅弹琵琶,家宴上,经常听她弹奏。“你还记得檀儿、妍儿、玉儿、纹儿这些人吗?”燕翔又问。
“当然记得。”赵云答道,他的声音也带了几许梦呓似的缠绵。这些名字唤起了他埋藏多年的记忆。当年赵家殷富,子弟成人后多选秀美的少女为役使,赵云、燕翔那时虽然尚未成人,可是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对家中出色的女奴颇为注目。想起了那些青涩的少年往事,两人对视一笑。战乱频仍,当年服侍他们的如花少女们,早已不知流落何处。回想少年裘马的无忧岁月,不觉悲从中来。
“云表哥,我其实很想赵家堡。从前父母长亲都在,我们只管读书习武,那种平安的日子,再过一天,死都无憾。”
赵云惨然变色道:“赵家堡已经被毁了,我们谁都回不去了。”他突然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嘴唇变得又青又白。
燕翔满怀同情地看着他道:“我也知道回不去了。这里有时让我想起赵家堡,云表哥,我还不想离开。”
这些年来,赵云努力压抑自己不去追忆赵家堡的一切,他担心怀旧只会让他倍感无奈伤怀。可是今夜和表弟秉烛谈心,往事像潮水一样在脑海中汹涌而至,令他难以逃避。他只得频频举杯,想忘忧于酒国。见赵云颓然欲醉,燕翔命侍女们送他去客舍就寝。
一进寝室,赵云只觉温香拂面。矮榻上深红色的蜀锦被褥隐隐起着金翠相间的花纹,在烛光下发出丝绸特有的柔光。小几上摆着三层的镏金博山炉,几丝香烟袅袅而上。碧如已经把被褥铺好,请赵云就寝。薄醉之下,赵云看出这间卧室里被褥之华丽,枕席之精美,绝非寻常人家之物,不由对燕翔主人的身份更好奇了,心想此人必是贵胄世宦,说不定听说过刘备的大名,也许会帮助说服燕翔加入到刘备麾下。
碧如帮赵云把长袍解开,他从小被丫鬟们侍候惯了,伸开手臂任她服侍。迷离间,他能隐隐感受到碧如的体温和身上淡淡的香味。突然意识她是表弟的侍姬,他一下子面红过耳,用袍袖裹紧身体,示意她退出寝室。碧如一怔,脸上随即恢复了温婉的笑容,向他施了个礼,把博山炉的香灰拨了拨,从怀里取出一小块安息香埋好,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第二天赵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晨光透过糊了碧纱的窗户照入屋内,满室皆绿,仿佛置身于湖水之中。可能是残醉未消,他有些晕船的感觉。室内暗香浮动,每一寸肌肤都为柔滑的丝被所慰籍,舒适慵懒地让人又想昏昏睡去。
这些年的戎马生涯,赵云早已习惯了军营中粗糙的毡垫,天不亮就起床,带领兵士操练。清晨对他意味着校场上的土腥气,士兵们身上的汗臊味儿,马匹咀嚼干草时鼻孔冒出的热气。而今置身于温软的锦绣丛中,赵云以为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家园,这令他惆怅不已,好半天才明白身在何处。
昨夜在灯下他没注意,晨光中举目四望,房中摆设的花瓶、博山炉、矮几、短榻全是几十年前的式样,床帐帷幔为厚重的丝绒所制,精美异常,只是颜色稍褪,晨光中看起来格外典雅,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苍颓凄凉。只有卧具是崭新的,在古旧的房间里,显得鲜艳突兀。昨夜换下来的衣服已经洗好,熨得平平整整的放在枕边,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青木香味。另有一套崭新的蜀锦裤袍,软滑厚重,显然是备他换用的。赵云穿上自己的衣物,侧耳倾听,还是没有任何声响。
赵云突然想起少年时在边塞听过的鬼故事:一个人夜晚在荒郊投宿,突然遇到了久违的亲人,在华美的庭院欢愉一夜后,清晨却发现朱楼绣户原是乱坟荒冢,至亲骨肉不过是孤魂野鬼。乱世之中,生死无常,活人和死人的界限早已模糊。连年的瘟疫、饥荒和战争的摧残下,人世犹如鬼蜮,而黄泉之下寂然的死人生活竟成了活人的向往,所以越是乱世,这样的鬼故事越流行。
寂静中,赵云忽然后怕,和燕翔昨夜的欢宴难道是一场幻影?表弟爽朗的笑声,澄澈见地的温泉,似血的葡萄美酒,侍女们如花的面颊,昨夜的一切像湍流漩涡一般在他头脑中飞旋不停。
“于飞!于飞!”他忍不住叫起了表弟的名字,可是到处静悄悄的,只听得窗外晨风吹过花木竹丛的声响。此刻,英武如他,也有些不安。赵云只得走出卧房,外面是一个小小的庭园,花木扶疏,翠竹摇曳,修剪打扫得极其整齐干净。赵云长舒了一口气,此处还是人寰,昨夜也不是一场春梦。可到底人都到了哪儿去了?
花园地上有白色石子砌的小径,通向一个角门,柴扉半掩。他走了过去,思索片刻,终于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