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真心假面
花园里那个叫阿獭的小丫头正在堆雪人,一见赵云走来,立刻双眼放光,指着不远处的邀月馆连连做手势。他心下一动推门进去,里面静悄悄地并无人影。忽觉暗香浮动,一回头,青芷裹着一袭红缎面的白狐斗篷,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上。多谢你传信给阿鹭,她当晚就到安世高的寺院里找我了。我们在那里等齐了其他侍女,可巧刘公子也来新野,正好结伴进城。”
“你不肯和我一起进城,却愿意和刘公子一起来新野。你上次去襄阳抄书,也是应刘公子之邀吧!”赵云口气里有几分不快。“我刚才在刘公子那里看到燕翔的两个姬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先要送给你的,你不要,现在后悔了吗?” 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
“阿芷!”男人之间拿女人做礼物很平常,甚至用姬妾换马匹还被视作是一种豪爽之举。可当一个少女把别的女人当礼物送来送去,赵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见赵云面色不愉,青芷柔声解释:“燕翔此去不见得会回来,这些姬人无家可归,早些给她们找个归宿,岂不是件善事?”
赵云长叹一声,努力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他伸手捧住了她秀雅的脸庞,向她那乌黑深湛的双眸里望去,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可是除了他自己焦灼的神情,什么也看不见。像是无法承担他火热的注视,青芷合上了眼睛,樱唇半启,秀眉微蹙,似乎有说不出的忧伤和痛楚。
连日来大雪茫茫,天地一色,令人倍感孤独荒凉。寒冷中,似乎只有身体的感受是真实的。他觉得他的手指和唇吻比一切言语更能表达他的迷惘和恐惧。他用手指抚摸她光洁的面孔,用嘴唇一寸寸划过她的面颊和颈项。她似乎也能感受到他心底无以名之的焦虑,用四肢无力纠缠着他强壮的身躯,仿佛森林中软藤攀牵着巨树。
他缓缓地爱抚着她的身躯,突然觉得她的左臂上有个硬圈,手被硌了一下。青芷打了个冷战,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她推开他,径自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皑皑大雪,轻轻说道: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青芷不语,他继续问道:“你父亲还在广陵隐居吗?”她还是不做声,赵云以为她默认,轻轻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广陵。”
“做什么?” 她抬头惊问。
“求婚呀。自古婚姻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然没有了父母,可是你的父亲还在。刘豫州已经答应做我们的媒人,只等你父亲允许,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情郎求婚本是每一个女子最期盼的瞬间,何况青芷是私生女,父母当年的不伦情缘使她自幼蒙羞含垢,倍感屈辱,她远比一般少女更渴望有一段明媒正娶的婚姻。她心中感动,可是脸上没有一丝欢容,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现在跟我说这个?”
“从前我以为自己是僵死在蚕茧里的蛹,所以甘心冷寂度日,可你让我有破茧而出,重见天日的感觉。你这一走,我害怕你父亲会把你许配给吴侯、刘公子这样的人,阿芷,我不想错过你。”
敢承认妒意的男人最能感动女人,没等赵云说完,青芷已是泪凝于睫,哽咽无语。她的神情突然变得无畏而决绝,看着他的眼睛道:“相信我,为了你,我宁愿不做全天下的皇后!”
赵云独自坐在客室里的火盆前看着跳动的火苗发呆。青芷向甘夫人、夏侯紫菱辞了行就悄然出城了。自从和她相识以来,他仿佛进入了一个温柔旖旎的绮梦,她的突然离去令他有一种午夜梦回般苦涩而怅惘的感觉。
马僮安儿进来摆放匙盘勺筷。赵云今晚要破例请人喝酒,客人是刘表的老幕僚伊籍。对这场夜宴,他的内心其实不无挣扎。青芷曾在月下的望舒亭上给他讲过谈生的故事,暗示过世上的真相有时候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可是猜疑是一条黑色的蛇,早已冷冷地滑入了思绪的丛林里,令他无法回避内心想查明她身世的冲动和诱惑。
正思前想后,安儿来报有客人求见。来人身披鹤氅,头戴雪笠,原来是诸葛亮。他说进城后遇见了刘琦的仪仗,他还不想让刘家亲戚知道他已选择辅佐刘备,于是决定先到赵云这里借宿一夜。正说着,侍从报伊籍来了。赵云让安儿领诸葛亮到他内室去,又派人悄悄给他送去酒菜,好生侍奉着。
伊籍果然博闻多识,谈起荆襄九郡的官绅逸事,滔滔不绝。酒过三巡后,赵云问道:“你听说过赤乌山庄这个地方吗?”伊籍摇摇头。 “蔡瑁将军说襄阳西北有一片鬼林,还有几间鬼屋,你可知道这些话的来历?”
伊籍一拍大腿道:“你问对人了。十二年前,那个村子的人忽然死绝了,蔡将军当时派我去调查过。大家都说是村民遭魔了,后来就有了鬼屋、鬼林这些话。其实我觉得不是闹鬼,而是有人寻仇。那个村子的人以前都是望舒堡的庄客……”
“望舒堡?” 赵云大惊。
“对,离那个村子不远的山上有个坞堡,据说花园里有一种望月而开的荷花,所以称望舒堡。”
赵云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道:“望舒荷是御苑奇花,那个坞堡怎么会有这样的大内禁物?”
“你得听我慢慢说来。这个坞堡是九江太守边让所建。边太守的夫人是太尉桥玄的女儿,据说桥太尉在洛阳时曾得到了御赐的莲子,所以他的女儿能种出禁苑奇花。”
“后来呢?”赵云又给伊籍满了一杯酒。
伊籍长叹一声道:“不知为什么边太守全家突然离开了望舒堡,去兖州投靠桥夫人的堂兄桥瑁。到那里不久,边太守就被曹操砍了头,听说妻子和孩子也都被抓走,从此没了音讯。”
“边太守有几个孩子?”
伊籍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好像只有一个女儿,那年刘荆州和蔡家的二小姐成亲,她们母女来参加婚宴,我远远地看到过她们。桥夫人才华横溢,美貌非凡,不但即席赋诗,还给大家弹了一曲《凤求凰》,在场的宾客无不为她的风采倾倒。边太守一死,他的夫人就失踪了。”
“边太守一家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为什么连他们的庄客也会被杀呢?”
“杀人不是为了越货,就是为了灭口,这些庄客一定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伊籍仰脖喝了一杯酒道:“其实在那个庄子被灭之前的那个春天,有人突然雇佣他们上山做工,工钱极其丰厚。完工以后,所有通往坞堡的道路都被破坏掉了,吊桥也被烧了,不久那个庄子的人全部被杀了。”
“人都死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伊先生,你真会讲故事。”
伊籍见赵云不相信他,把脸凑到赵云面前说道:“我知道是谁雇佣了那些庄客。”
赵云假装不感兴趣,只说他喝醉了。伊籍很生气,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道:“我在荆州幕府三十年,别人都以为我是个酒糟透了的老头子,不拿我当回事。其实,我比谁知道的都多!”
“那么是谁雇佣了那些庄客呢?” 赵云恭敬地问道。
“当然是蔡瑁将军了,除了他,在荆州还有谁能够灭掉一个村庄而安然无事?” 伊籍脱口而出。
“蔡瑁?为什么?”
伊籍话一出口,就吓醒了,摇摇晃晃站起来想溜,赵云把他按住, “说得正热闹,怎么急着要走?”
伊籍哭丧着脸求道:“蔡瑁将军仁德忠厚,名满天下,千万别听我刚才的醉话。”
“你只需要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保证把刚才听到的话忘掉。” 伊籍眼看躲不过,只好点点头。赵云问道:“蔡瑁为什么这么做?”
“只要你不提是我说的,我可以全告诉你。” 伊籍道。这件事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连对妻子儿女都不敢提,今天被赵云盘问来盘问去,心里痒得很,忍不住想倾吐一番。 “建安元年,蔡将军突然收到了一封信,然后就忙着雇人修堡,又杀人灭口。”
“为什么?”
伊籍冷笑几声道:“还不是为了钱。边家是陈留世家,为官做宦百十年,望舒堡里藏着他们历代积下的珍宝。说来也怪,写信的人居然知道边家藏宝的地方,并透漏给了蔡将军。蔡瑁杀人后又亲自指挥调查,当然查不出个结果,于是就编一个鬼林、鬼屋的谎话,让人不敢接近那片地方,他以为这样就能掩盖住真相。可惜呀,他把庄客们都杀了,却没有杀那些杀手,这些人都是他的亲随,虽然他的封赏厚重,可是天长日久,嘴上又没有上封条,这件事还不泄露出来?”
“谁是写信人呢?”赵云怦然心跳,谜底已近。
“那封信只有蔡瑁看过,你该去问他!不过你仔细想一下,边家数代单传,边太守并无兄弟子侄,他死的时候,女儿还不到十岁,除了他夫人,普天下谁会知道边家藏宝的地方?当年边太守一死,他的夫人就失踪了,这件事实在蹊跷得很,可两相对照,也就不那么奇怪了。”此刻伊籍十分冷静,看上去不像是个醉汉。
“你是说写信的人和边太守的死与桥夫人的失踪都有关系?” 赵云倒吸口冷气。
伊籍咪了一小口酒,润润嗓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边太守死后没多久,他的好朋友陈宫本来是辅佐曹操的,可是他趁曹操忙着在徐州打陶谦时突然在后方叛乱,投靠了吕布。嘿嘿,陈宫真是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汉子!”
“你是说写信人就是……”赵云的脸色惨白如纸。
“对,这个人是蔡瑁在洛阳时的老相识。你想,除了他以外,全天下有谁只用一封信就能让跋扈荆襄的蔡大将军如此诚惶诚恐、奔走效力?” 伊籍见赵云愣愣地不出声,叮嘱道:“知人隐私者不祥,况且这是天下最有权势者的隐私,你可千万别泄露出去。对了,你怎么会问起望舒堡的事儿,那个地方早就荒芜了,应该没人知道…….”
赵云见他身子像烂泥一样瘫软在地,可是嘴里还是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就叫两个侍从他搀扶他回去。伊籍走后,整个客室立刻安静下来,只有火盆里已经烧得炽热发白的红炭,不时发出噼噼的爆炸声。安儿蹑手蹑脚地进来收拾残席,赵云推开窗户,让外面清冽冰冷的雪气涌进来,他没喝多少酒,可头晕目眩,腿软得像是站在颠簸的小船上,若不是手抓窗框,他会一头栽到窗外的积雪里。
夜风中,他凭窗而立。严寒疯狂地咬噬着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可他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此刻他心中说不清是失望还是痛楚,更有几分受欺骗的羞辱感。正如她曾警告过的那样,真相不见得是对的,更不见得是好的,他的发现只会毁灭和撕裂他们之间的情愫与信任。想到此处,一阵阵的寒意涌上心头,他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明天该不该向刘备说这些?怎么说?所有的思绪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周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