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寒天暮雪
还不到十一月,荆州就下了三场大雪。赤乌山庄到处被大雪覆盖着,晶莹雪白,只有那一泓湖水因为有温泉的滋润,依然碧波荡漾。丛丛望舒荷含苞傲雪,越发显得娇艳欲滴。赵云孤身在望舒亭上品茶。湖面上水雾迷离,荷叶葱茏,湖畔掩映着几树梅花,枝干旁逸斜出,微微露出红萼。他不由想起春天时在冷芳亭饮宴的事情,更生感慨。
三天前,他奉刘备的嘱托来请阿鹊去新野给甘夫人接生。可青芷不在山庄,留守的侍女们告诉他她去襄阳抄书去了。赵云只得等她,每天泡温泉,看书,练剑,饮食起居被照料得极为周到。而且他和那条叫“阿狸”的狗混熟了,每天带着它在雪地里追踪野兔、松鸡什么的。忽见一只怪鸟飞来,落在望舒亭的栏杆上,冷冷地看着他。
这只鸟很像乌鸦,可是遍体血红,鸟嘴和鸟爪漆黑如铁,映着冰雪,看起来肃杀诡异。它突然展翅大叫。那声音似枭非枭,似鸦非鸦,赵云立刻认出那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怪啼。赵云很不喜欢它的叫声,捡起一个龙眼核,就要弹出,忽听背后有人急叫:“别打它!” 赵云回头,却见青芷带着侍女急匆匆从浮桥上跑来。有人吹了几声尖利的口哨,那怪鸟就扑棱棱飞走了。
晚饭后,青芷请赵云到桂华堂喝茶,细问甘夫人等人的近况,赵云一一作答。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个都不敢注视对方,眼睛只看着火盆里红缎子一般的炭火。青芷又问起刘备有没有查出那夜的刺客是谁。若说没查出刺客来历,未免显得无能;要说已查出是谁,事关机密,如何能讲?赵云推说这事儿归关羽管,他对详情并不清楚。
青芷也不深究,笑道:“闲坐无聊,让惊鸿、翩翩来歌舞一番,消此长夜。”翩翩是个姿容绝美的舞伎,削肩蛇腰,四肢修长,走路如弱柳随风般摇曳多姿。惊鸿神色冷淡,翩翩却杏脸含春,与青芷、赵云见礼后,又与其他侍女笑盈盈地打招呼。
惊鸿先唱了一首《西乌夜飞》,哀婉清畅,绕梁不绝。一曲未晚,翩翩已经在她腰间系了一只小鼓,边敲边跳起来。她像一只蝴蝶般飘忽不定,舞姿极尽妖娆之态。赵云不由想起那日在松风轩见到青芷祭蚕时的独舞,心下激荡。却听青芷吩咐惊鸿道:“如此良夜,不能不听你的《繁霜》歌。”
日暮风吹,叶落依枝;
丹心寸意,忧君未知。
歌繁霜,侵晓幕,
何意空相守,
坐待繁霜落?
惊鸿反复咏唱最后两句歌词。赵云听得出神,连阿獭给他奉茶都没看见。众侍女忍不住笑了起来。
青芷怕他尴尬,急忙说道:“这些小儿女的玩意儿,恐怕聒噪了赵将军。这样好了,将军的神剑我们春天时就见识过了,可一直没机会讨教。反正大雪封山,明天也走不了。能否请将军把‘易水剑法’的最后几招教给她们?”她指了指侍女们。
赵云还想谦逊,众侍女纷纷说他答应过燕翔的。赵云推辞不过,只好答应,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教一群女人剑法,这可比平常训练兵马让人心虚多了。青芷建议他先把“易水剑法”的最后五式演练给大家看,然后再分开教。赵云点头答应,立刻有侍女给他递了一把长剑来。“易水剑法”极为复杂,五招使完,已经快到了子时,各自回去安歇。
大雪又持续下了三天,赵云每日传剑。青芷见“易水剑法”如此繁复,就请赵云口授剑诀,然后让阿鹭把他演示的剑招画出来,做成剑谱。赵云想到身处乱世,生死无常,将来收徒传剑的机会不多,有了剑谱,即使人遭不测,剑法也能流传下去。想到此处,他点头同意。阿鹭画技高超,寥寥数笔,就能把人描摹得五官生动,神态毕肖。等剑谱画完,青芷请他把从头至尾演练了一遍。鸣玉轩内侍婢林立,大家敛声屏息,都默默地揣摩剑招。他一时舞得兴起,把外衣脱了,薄薄的罗衫里透出健美的体魄,他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和淡淡的汗息令几个离得近的侍女脸都红了。
不知何时,青芷已经让人把焦尾琴拿来了,配合着他舞剑的节奏,开始弹琴。声韵慷慨,曲调铿锵,正是那天他听过的《广陵散》里的乐章之一。琴声令赵云格外振奋。许多年来,他第一次摆脱了孤独的束缚,由衷地感到了快乐。自从赵家堡被劫掠烧毁,家破人亡的悲哀令他有行尸走肉的感觉,每天活着,身心都是麻木的。如今他终于又感到了生机,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火热滚烫,仿佛要把衣衫烧破。青芷似乎和他心有灵犀,她弹得激情澎湃,浑然忘我,剑光和琴声配合得天衣无缝,连侍女们都如痴如狂,沉浸在他们的琴剑相融的境界里。
早上醒来,窗纸上亮堂堂的。赵云推开窗户一看,已经放晴了,朝阳在雪上染上一层柔和的粉红色。今天可以下山了,但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有些遗憾。这个奇异而美丽的坞堡,仿佛能让时间驻足,把战乱、饥荒、瘟疫、严寒等苦痛摒弃于山庄之外。可他终究要回新野,去面对山下阴冷污浊的世界。正想着,忽见阿鹭和两个小丫头抬着一个朱红的衣箱进来,在他面前打开,里面都是锦袄貂裘,赵云不解。
“这也是燕公子留下的衣物,我家主人请将军收下。”阿鹭笑盈盈地说道。
“贵主人不是已经把舍表弟的衣服都给我了吗?”
“上次送给将军的是燕公子春夏季的衣物。最近打点冬装时,燕公子的姬人才翻出这一箱冬天的衣物,都是去年新作的,白收着怪可惜的。家主人想将军和燕公子身形差不多,就请将军收下这些衣物。”赵云见阿鹭说得如此温婉,那有不允的道理,于是微笑谢过。
阿鹭等人立刻喜形于色,上前把衣物一件件取出来,展示给赵云看。面料颜色浅淡,式样质朴,自有一番内敛的华贵感,“将军要不要试试这些衣服?”赵云只想早些启程回新野,依言换上了一件长袍,果真无处不贴身,简直就是量着他的身体做的一样。见他穿上新袍愈发显得英挺俊朗,侍女们都忍不住拍手喝彩。
阿鹭伺候他洗漱用饭后,就和他去见青芷。施礼后青芷的目光在他的锦袍上留连片刻,脸上不觉有些娇羞喜悦之色,不过立即神情一端,说起去新野的事儿
“下山路滑,你们的车辆恐怕不好走。”赵云有些担忧。
“那我们就不走路了。”见他皱起了眉头,青芷笑道:“别担心,我们不走路也能到山下。”原来当初山庄的建造者觉得在孤峰上筑造坞堡不能只有一条通路,所以利用山间温泉已干的古泉道,建造了一条秘密通道,出口就在望舒亭。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连人带车马都到了山脚下。赵云恍然大悟那日为何青芷能在山下等他,从山腹里直上直下,一下子省了二十多里的山路。
那片杏花林为大雪覆盖,倒有几分繁花满枝的意趣。想起和青芷那天在杏花林中煮茶谈心的事儿,赵云抬眼向她看去,她的脸掩在貂鼠围脖里,只露出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正向他看过来。青芷坐在车里嫌闷,索性骑上了马,和赵云并辔而行。侍女们纷纷出车随侍,青芷让她们都回车中,只留下那个叫阿獭的小丫头。
那天夜里赵云发现阿獭是个没有舌头的小哑巴,很可怜她,后来特地问过青芷她的身世。原来阿獭是山越人。为了掠夺人口,也为了免除他们在后方侵扰,孙权多次大规模征讨山越,俘获了很多人。这些山越人断发文身,不着衣衫,完全不懂汉人的习俗。孙权把壮年男子编入军队,妇孺则被送到几个大营,逼着他们学说汉话,学会穿衣行礼,然后分给孙氏亲眷将佐做奴隶。
当时阿獭还不到十岁,可是倔强异常,拒绝学汉语。为了拿她做个惩罚的样板,被处以割舌之刑。到后来分奴隶的时候,没人想要一个小哑巴,倒是青芷喜欢她的刚强,特地讨来做了杂使小女奴。因为她水性极好,给她起名阿獭。见她年纪小,就是偶尔做错什么,青芷也不太追究,反而让大一点的汉人侍女们在衣食上多照顾她。阿獭尽管倔强,可是很聪明,见青芷关心她,也就顺从了不少,主仆之间相处得很好。
青芷身份特殊,隐事极多,在江东时身边的仆从中不乏孙家的探子。她的侍女们精明能干,忠心耿耿,但对她来说,每个活人都有背叛泄密的可能。除了死人,只有这个不通文墨的小哑巴最令她放心。
见一个小姑娘赤足在冰雪中行走,赵云心下不忍,皱眉看看青芷。她笑道:“阿獭的族人世代在山地生活,他们的脚板跟我们不一样,真是履高山如平地,而且冬天也不用穿鞋。”赵云听了将信将疑,悲悯的神情惹得青芷笑起来:“你的心这么软,怎么打仗呢?”赵云觉得两军对阵时奋勇杀敌和他的垂怜之心并不矛盾,听青芷如此说,他只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见他沉默,青芷对阿獭说道:“你回车里去吧,让阿柔做两盏浓浓的果子茶来。”阿獭点头答应,急忙跳上了车。青芷望了赵云一眼,见他脸上有赞许之色,也不由地露出了笑容。
马蹄踩在被雪压断的松树枝、杉树枝上,散发出阵阵清冷的香气,让青芷格外兴奋。马匹奔跑时散出的热力令她的脸儿红扑扑的,抹了胭脂一样鲜艳。赵云不由得也随着她越骑越快,不知不觉地,他们把侍女们的车仗甩得老远。等到了伏虎岭的山口,青芷驻马四望,两侧的山壁,虽然不高,可是相当陡峭。山崖上积满了冰雪,到处银装素裹,景色极为壮丽。“荆州经常下这样的大雪吗?”
“我来这儿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下这样的大雪。”赵云道:“倒是我的老家常下雪。每年最冷的时候,姑父总把我和燕翔带到山里,只给我们一把短刀,一张弓和三支箭,让我们自己在雪地里打猎过夜,然后第二天找路回家。”
见他嘴角挂着一丝思乡怀旧的笑容,青芷问道:“你想家吗?”
赵云苦笑一声:“除了燕翔,我的亲人都不在了,想也没有用。你出来这么久,家里人不担心吗?你想家吗?”
青芷望着白皑皑的山崖道:“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家,所以无处可想。”两人都沉默下来,在雪谷中站久了,觉得有寒气袭来,马匹也开始躁动不安。
“阿鹭她们怎么还不来,我现在倒真想喝杯热茶。”青芷皱起了眉头,向身后望去。忽然看见一只红乌鸦似的怪鸟翩然飞来,青芷从怀里掏出一个骨哨来,想招呼那只鸟落下来。
“别吹哨子!”赵云急忙制止她。可是太晚了,高亢尖利的哨声已经划破了雪谷的寂静。赵云看着山顶,满面恐怖之色。青芷不明所以,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刚才还壁立百尺的雪峰突然像融化了似的,一层层向下流淌,寂静的山谷中开始回荡着嗡嗡的闷响。赵云知道这是雪崩的前兆,来不及解释,在青芷的马后臀上,狠抽了一鞭子,那马儿立刻向前窜去,可是积雪没膝,跑得不快。赵云赶上前,大声叫道:“快跑!快点儿出山口!”青芷依言,拼命加鞭。
山上的雪流夹着石头、树木汹涌而下,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紧,被雪崩的力量裹挟着,雪粒飞扬弥漫,像白色的烟雾一样,后颈已能感受阵阵的酷寒之气。眼看躲避不了,赵云急舒猿臂,拉青芷下马,趴在地上,用身体护住了她。
雪崩不过是瞬间的事儿,可是对困在雪下的人,仿佛长过一个时辰。等所有的声音停寂下来,青芷才意识到她被压在一个男人的身下,又羞又急,觉得难以呼吸,使劲要推开他。赵云赶紧爬起来,见她满面娇嗔,急忙向她道歉。可是雪崩发生时的巨大声响令他们暂时失去了听觉,青芷看得见赵云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见他耳朵和手都被石块或树枝擦伤了,血迹殷殷,帽子也不知被雪流带到了哪儿,明白他救了自己的性命,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赵云越发惶恐,急忙用手把周围的雪扒开压实,做出一个穹顶,让两人能在雪里坐直身体。
渐渐地,青芷听到他在说什么了。原来雪崩后,积雪很不稳定,很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小雪崩,所以赵云要她耐心地在里边等一会儿。赵云从小在雪地里玩惯的,知道雪粒松散,里面有大量的空气,被埋在雪里的人一时没有窒息之虞,可是人的气息体温所至,靠近头脸和身体处的雪会很快融化结冰,冰层不透气,这时就会呼吸困难,所以他不时地用剑柄在雪壁上钻出几个通气孔。
他们在雪里定了定心神,只听外面静悄悄的,知道雪崩已经完全停止,这才从探出头来。雪崩从发生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时辰,可是雪谷中已景物皆非,到处白茫茫一片,难辩东西。好半天,才勉强看出伏虎岭的山口在身后,要是那些侍女们还没来得及出山口就被挡在了伏虎岭之南,十几丈深的积雪已经把山口堵得严严实实,只有飞鸟,才能通过。
“是不是我吹哨引起了雪崩?”青芷愧疚地问。
“新雪压在旧雪上,一点声音都可能引起雪崩,不见得是吹哨造成的。”
“阿鹭她们过不来,马匹也不见了,我们该怎么办?”
见她秀眉深蹙,无助地看着他。赵云心下一热,笑道:“别担心,有我呢。我们还是先回新野吧,阿鹭她们肯定躲过了刚才的雪崩,她们多半会直接去新野找你的。”
青芷觉得有理,不过还是担心:“怎么去?在雪里走几十里路会不会冻死?”
“我们现在要找一个能过夜的地方,只要今天晚上冻不死,明天傍晚就能到新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