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影剑魂（16）：白玉人像 （下）

重阳佳节，秋高气爽，长空万里，新野官兵士民纷纷出城登高野宴。到了夕阳西下之际，百姓们头簪野菊，臂带茱萸，络绎而返。城门楼上，刘备带着义子刘封看军民百姓们欢喜回城，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刘琦带来了曹操北征大捷的消息。今年八月初，曹军大败乌桓和袁氏残部，袁尚兄弟败逃辽东。曹操势力越发强大，南征荆襄，已成必然之势。江夏的战局日趋明朗，黄祖败势已显，刘琦又来恳求刘备说情让他领兵驰援。可孙权这样的对手不是可以一战解决的，况且刘琦胜了要遭蔡家的嫉妒，败了要遭军法处置。刘备这些年来刻意结纳他，为的是可以在襄阳有个可靠的耳目，并不希望刘琦真能拥兵自重。

不过最让刘备烦心的是不管他怎么样礼贤下士，刘巴就是不肯为他所用。借着刘封的事儿，刘备请人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又附了一担重礼，聘请刘巴来教导义子。可是刘巴再次回绝了他。这样的青年才俊不愿为他效力，令刘备失望又窝火。可为了保持爱惜人才的名声，脸上一点儿也不能露出来。

忽见徐庶亲自赶着一辆牛车，载着白发萧然的老母望城里赶，刘备赶紧让刘封跑下去把徐庶请了上来。两人见礼寒暄后，刘备问道：“元直，上次你说你有个同学叫诸葛亮，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徐庶眼睛一亮，把诸葛亮的才华和抱负又讲述了一遍。“孔明这个人极为自爱清高，他常常说天上的凤凰，非梧桐树不栖；世间的贤士，非知心相交的明主不依。他这样的人，不稀罕世上的金银财宝，最想得到的是有人能相信赏识他的才华。” 

 “元直，上次你说他不肯召之即来，非得我亲自去请不可，他现在住在哪里？”

 “孔明住在隆中的乡下，离这儿还不到一天的路程。他平常在家读书种地，闲暇时和荆州名士们来往。”徐庶道，见刘备脸上笑微微的，好像觉得诸葛亮这样无名小子的要求有些可笑，于是他接着说：“明公可听说过‘黄金台’的故事？” 

刘备读书不多，摇摇头道：“愿闻其详。”

 “当年燕昭王为了成就大业，招贤纳士，可是燕国是边塞小邦，去投奔他的人不多。后来有人献计，让他通告天下，说要买一匹千里马。不久有人送来一具据说是千里马的马骨，燕昭王立刻用千金买下马骨，这样天下的士人都相信了他的诚意和决心。后来燕昭王筑‘黄金台’延揽天下才士，乐毅从魏国、邹衍从齐国，剧辛从赵国纷纷到燕国为他效力，燕昭王终于实现了富国强兵的心愿。如今天下分崩，得士心者得天下。诸葛亮年轻才高而识者少，要是将军肯屈尊去拜访他，那荆州内外的士子岂不人人感佩，您不必筑什么‘黄金台’，自然就会有大批贤士来投奔明公。”

刘备听得频频点头。徐庶于是高兴地问刘备愿意什么时候去拜访诸葛亮，刘备淡然一笑道：“等过了节再说吧。”

 

为了庆祝重阳节，刘家花园里摆满了菊花，侍女们把茱萸枝插在门户上，还编成一个个小花篮，挂在长廊檐上。紫红色的茱萸子映衬着苍绿的枝叶和金黄的菊花，格外明艳动人。菊花丛中，甘夫人正兴致勃勃地带着青芷挑选采摘最新鲜的花朵和最肥嫩的茎叶，准备做明年的菊花酒。

酿酒烹饪和纺织女红一样，本是母亲要传给女儿的闺中技能，甘夫人这些年空有一身治家的本领，却没有一个伶俐可爱的女孩儿可以传授，颇为遗憾。青芷幼年丧母，从来没人教过她如何持家。然而每个少女内心深处，到底有几分朦胧的渴望，去接触柴米油盐这些人生中最朴实安定的一面。

侍女们已经把去年的几坛菊花酒的泥头打开，展开细布漉酒。酒气清冽，混着菊花幽冷的香气和茱萸辛辣的芳芬，浓烈得令人有些迷惘。甘悦儿和曹青芷都暂时忘却各自心中的遗憾，沉浸在这温馨宁静的女人世界，不时交换着会心的微笑和眼神。甘夫人指点着她把花瓣和叶子揉碎了，和煮好的黍米、酒曲搅在一起，放入陶瓮里，再用泥巴封好。

紫菱亲自来送她家才蒸好的蓬饵。这也是重阳节的应时佳肴，用新稻磨的米粉和黍米面儿加了石蜜合蒸而成，晶莹剔透，香甜可口。甘夫人招呼青芷趁热吃糕，又叮嘱她别多吃了这些黏食。见她们相亲相依，夏侯紫菱忍不住说道：“夫人这样疼阿芷，索性认她做干女儿吧。”

论年纪，甘悦儿大可以做得她的母亲，不过三十多岁的女人，尤其是美女，对年龄未免有些敏感。见到十几岁的后辈佳人，一方面有一种天然的母性怜爱，另一方面却有着难言的排斥和嫉妒。青芷从小在孙家的女人堆里长大，本性又极聪慧，自然明了象甘悦儿这样已过花信年纪的姬妾的心思，抢着说道：“快别说认母亲这样的话，甘夫人这样年轻，顶多做我的姐姐算了。”

甘悦儿喜不自胜，对紫菱道：“明天是你妹妹的生日，我这次请她来过节，就是想替她过生日，你今晚早点过来吧，咱们给她暖寿。”青芷赶紧推辞，紫菱已经答应下来。

重阳筵席上，面对芳洌可口的菊花酒，刘备诸将都没什么胃口。曹操北征大捷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曹操对荆州虎视眈眈，从塞外回来后，肯定会移兵南向。新野只有数千兵马，却首当其冲，谁也不敢保证明年能否在此地喝一杯平安的菊花酒。酒入愁肠，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刚起更不久，就纷纷告辞了。

刘备的内室和刘琦的客舍都在花园里，他们也准备回去就寝。今夜轮到关羽值宿，他带领着侍卫们在前面走。张飞和赵云都住在刘家花园的隔壁，陪着刘氏叔侄顺路回家。“琦儿，我这次去襄阳好好跟你父亲说说，就是不为增援江夏，也该让你领一支兵马，以被不测。”刘备道。曹操在塞外的胜利令刘表深感威胁，刘备觉得这是他帮助刘琦扩充实力的好机会。            

大家边说边走，快到花园门口时，突然只听“嗖”“嗖”箭头破空的声音，前面的军士应声而倒。其他人立刻围住了刘备和刘琦，还没等他们定过神来，又是一阵乱箭象雨点似的射来，众人急忙抽刀剑拨打箭头，金铁相碰的钝响不断。霎时又寂静下来，静得连寒蛩的低吟都听不见。菊花的冷香在清寒漠漠的夜气中格外浓烈，若不是受伤的侍卫呻吟声打破了静谧，大家都觉得刚才遇袭的经历象在梦中一样。

刘备和众将久经沙场，遇险不乱。他们立刻吹熄灯笼，侍卫们架着受伤的同袍，镇静地向后撤。等到了可供掩护一处的房舍，才点起灯，检视伤者。还好刘氏叔侄和诸将都没事儿，而且箭上无毒，伤者流出的血是鲜红的。“子龙，你带上五十个侍卫去花园里搜查一下。封儿，你去告诉魏延加紧巡逻，不过别大惊小怪的，惊吓了百姓。”刘备吩咐道。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保护爹。”刘封对刘备说。刘备心下一热，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外面有人吵嚷道：“走水了！”“走水了！”刘备等人就着窗户一看，西北面天上火光冲天，焰气腾腾。“哎呀，糟了。紫菱她们今晚要给阿芷做生日，都在甘夫人那里。这失火的方向很象是甘夫人的内室。”张飞跷着脚，看着火光。       

“也许刺客在引诱我们去花园，派军士救火就可以了。”关羽说，刘备也正是这样想，他见张飞忧心如焚的样子，就说道：“益德，你和子龙一起去救火吧。”张飞不等他说完，夺门而出。赵云有些犹豫。关羽知道他的心思，说道：“子龙，有我在，你放心。甘夫人怀着身孕，你快去救她！”

后花园里火光冲天，仆从侍女们尖叫着四散逃生，负责巡城的魏延已经带着一队军士跑来救火了，到处脚步杂沓，人来人往，乱成一团。等赵云带着侍卫们赶到时，甘悦儿的内室还在燃烧，火舌从窗户里直窜到外面的长廊上。赵云让魏延指挥军士和侍卫们扑火，他到处寻找甘夫人等。

荷花池畔的草地上，紫菱把头埋在张飞怀里，身子颤抖个不停。离他们不远处，一堆女子围在一起，正在照顾伤者。赵云走过去，却见青芷低着头坐在地上，怀里躺着一个人，双眸紧闭，呼吸微弱，正是刘备的爱妾甘夫人。赵云心惊，不敢询问。青芷抬头看见赵云，眼睛一亮，赶紧说道：“甘夫人受了惊吓，不过阿鹊说没有大碍。”

赵云见她脸上头上沾满了灰烬，连鼻子上都抹了一道黑，于是关切地问道：“秦姑娘，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摇摇头，又低头看看甘悦儿道：“这里又冷又潮，甘夫人不能在这里躺太久，得给她找个安全的地方。刘豫州呢？他怎么不见？”

赵云不想提刺客的事儿，并不回答，反问道：“火是怎么起来的？”

 “我们正在屋里说话，突然听见门外有人惨叫，接着好几支箭从窗户射了进来，我们还没缓过神，就看见那些箭突然烧了起来。大家赶紧往外跑，谢天谢地，人都出来了。” 

夏侯紫菱这时心情平复了不少，张飞拉着她过来看青芷和甘夫人。趁她们说话之际，他和赵云商议一下，决定先把甘夫人送到刘备的外书房休息，然后由赵云去向刘备报信。        

 

火势到凌晨才得到控制，空气里四处弥漫着大火过后的焦糊味。甘夫人的内室被焚烧一空，刘备在众将的陪同下检视火场，赫然见到两具焦黑的尸体，离他们不远处散落着两把已经烧弯了的长剑。负责搜查刺客的军士们在花园前门的桂树上发现了两把连珠弩。城内军民都被点查了一番，除了几个仆从侍卫中箭外，没有别人伤亡，那两具无名尸体很可能就是刺客丢下的了。对来慰问他的新野士绅，刘备只说昨夜家宴时侍从们不小心火烛，烧了起来，把遇刺的事儿掩饰过去了。

虽然对外人不提，可是刘备和众将们无法不在心中猜测是谁下的毒手？最大的可能当然还是曹操。可昨夜乱箭齐发，刺杀的目标未必不是刘琦。刘表下令荆州所有军政长官于本月十二日以前到达襄阳，共同商议抵抗曹操的事儿。不管下一步怎么分配荆州的兵力，现在执掌兵马的蔡瑁都会有被夺权的感觉。蔡家人这些年来骄横惯了，绝不肯和任何人分享权力，狗急跳墙，很可能想出暗杀刘备或刘琦这种毒计来。有了上次檀溪遇险的经历，刘备对蔡瑁格外警惕。

为了按时到达襄阳，刘备今天就得出发。但是昨夜甘夫人受了惊吓，卧床不起，这种时候离开身怀六甲的她，未免有些薄情。不过刘备本不是儿女情长的人，王图霸业和爱妾的病在他心中孰轻孰重，他无须多想，就做了选择。

“你总算来了。我好害怕，我觉得到处都有坏人在窥探我们，连屋子里都有，你千万别再离开我。”甘悦儿拉着刘备的手，喘吁吁地说。她昨夜受惊后，下腹赘痛出血，很快昏迷过去，多亏阿鹊给她针灸，同时又煎了一剂保胎安神的药，喝下去后才神思清楚了些。可是她依然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颜色。

刘备有些抱歉，要去襄阳的话，一时说不出口。可是时不我待，他雌伏荆州将近七年，始终没有得到刘表的信任和支持。今天是他最好的机会，如果能打动刘表，那么荆州的兵马和财富指日可得，以此为本，就能和曹孟德争锋天下。刘备清清嗓子，把要去襄阳的事儿，尽量委婉地告诉了甘悦儿。           

她听了没说什么，泪水默默地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刘备心下歉然，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让子龙留下来，他剑法好，人又勤谨，日夜巡逻，一定不会有问题的。”他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肚子上，低声道：“悦儿，去年有个相士说你我今年必得贵子，而且是‘贵不可言’之贵。为了这个孩子，你放宽心，多吃多睡。我不出十天就会回来的。”甘悦儿握紧了他的手，半晌才点点头。见爱妾如此依依不舍，刘备心中甜蜜。年轻的时候，他几次三番地要抛妻弃子，自管逃生，那时也不太觉得离别的苦痛。可能是上了年纪吧，如今不过是去一趟襄阳，刘备竟然有些牵挂。

刘备派人把赵云找来，到书房外间坐下，把要他留下的事儿说了。赵云皱眉道：“昨夜末将等保护不周，令明公受惊。此去襄阳，只怕更加凶险，末将还是……” 

“我年将半百，还没有亲生儿子。你留下来保护他们娘母子，比护送我到襄阳还要让我安心。 ”刘备说得又凄凉又诚恳，赵云只得答应。刘备停了片刻又道：“子龙，这些年来你一直都是孤单单一个人。我知道你很守信义，可是‘女人如衣服’，乱世之中，夫妻失散的有的是，男子汉还是要以成家立业，传宗接代为重。你看云长、益德来荆州后都儿女成群了。连你那个同乡夏侯兰也在这里娶妻安家，如今儿子满地跑了。人生如寄，何必自苦如是？”赵云微笑着谢过刘备的关心，眼中却满是苦痛。

刘备正想再多劝他些什么，忽听刘封来报：“秦姑娘求见。”刘备赶紧请她进来。青芷为昨夜甘夫人受惊的事儿深深致歉。“唉，怎么会是你的错？我听悦儿说，多亏你和盛婢们身负武功，当机立断，把大家背的背、拽的拽，全部救出了火区。我正要谢谢你呢。”刘备很真诚地说道。

 “昨夜甘夫人特地为我的生日摆宴，偏生出了这样的事儿，让我心里过意不去。”她满面自责，眼里泛起了泪花。刘备赶紧说道：“好孩子，快别哭。要不是你和你的小神医帮忙，昨夜可能会更糟。”

“阿鹊说夫人休息几天，就没有事了。这是她特制的一粒养中补气的药丸，供夫人产后将息用。” 青芷说着，让侍女把一个锦盒奉给刘备。

 “这恐怕要等到十一月才用得到，其实你到时候再给也一样。” 

 “甘夫人对我关爱备至，心中实在感激得很。我快离开荆州了，所以现在就想给她。” 

 “你要去哪儿？” 

 “我替保姆守墓将届周年，该回家了。”

刘备想起上次阿柔说她回江东以后就要和孙权定亲的事儿，不好多问，只是他知道甘悦儿十分喜爱这个少女，一定会很不舍得，于是挽留道：“悦儿刚受了惊吓，再听说你要走，恐怕对她身体不好。我这就要去襄阳，你留下来陪陪她，让那个阿鹊姑娘帮着再调理一下她的身子，等我从襄阳回来再走。”

 “可是经了昨夜的事儿，我怪害怕的。” 青芷有些为难。

刘备哈哈笑道：“傻孩子，没人会来惊扰你们这些娘儿们的。而且你也不用害怕。我把子龙留下来，负责保卫内阃，你总信得过他的剑法吧。” 青芷不觉微笑，飞快地扫了赵云一眼，他却把头一低，有意回避了她的目光。

送刘备和刘琦出城后，关羽派军士在全城大肆搜索，他不相信昨晚只有两个刺客，生怕还有内应在城中潜伏。赵云则指挥一队军士清除打扫花园焚毁的地方，同时在花园内外加强巡逻。

青芷陪着甘悦儿，倒是一天三次能看到赵云来向甘夫人问安。可除了向她见礼致意外，赵云对她客气到冷淡的地步。青芷怅然若失，却又无计可施，只好耐心帮着甘夫人给她未出生的孩子做针线活计。

“哎呀，阿芷，你把袖子都缝到哪儿去啦？”甘悦儿忍不住叫起来。青芷惊醒，才发现刚才心不在焉，把一个衣袖居然缝到自己的裙子上了。她笑了起来，侍女们赶紧过来帮忙拆线。“你在这里闷得慌，不如出去透透气好了。”

青芷摇摇头，说道：“我刚才在想，就是有人想害刘豫州，为什么会放火烧您的内室？” 

 “男人的事儿，我们知道的越少越好。其实还不是那张什么‘衣带诏’闹的。有人来抢，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青芷心中一跳，笑道：“这回好了，反正都烧了，再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了。” 甘悦儿苦笑不语。青芷不敢多问，忽然看见甘悦儿身后床帷里露出玉石的柔光，她惊喜叫道：“我还以为那个玉人在您的内室里，已经被烧毁了。”

“自从他得到这个玉人，就爱得发疯。每夜要把玉人带到床上，不赏玩上一个时辰不睡觉。他人到哪儿，自然把这个东西带到哪儿！”甘悦儿的声音里充满了妒意。原来她临产在即，刘备和她分居，这些天一直带着玉像住在书房里。

青芷假装没在意，伸了个懒腰道：“我住的地方树太多，晚上风吹着，好像藏的有人，害得我夜里睡不好。”

见她满面娇憨，甘夫人大是怜惜，说道：“你会武功还害怕。不如过来跟我睡罢，咱们娘俩儿正好做个伴，晚上好说话。”青芷也不推辞，笑着答应了，命侍女们把她的寝具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