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庆元宵的时候,宝玉写过一个极精致的谜语,“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谜底是镜子。
《红楼梦》里最出名的镜子是“正面反面皆可照人的”“风月宝鉴”。正面照出人的欲望(美色),反面照出人的结局(骷髅)。对贾瑞这种沉溺风月的蠢货来说,这面镜子是催命的,因为他无法接受风月背后的人生终极真相。可是对宝玉这样心灵还没有被物欲和情欲所堵塞的人来,能令他跳出世俗羁绊的不是魔镜恐怖的幻影,而是人生无常的起伏。
镜子是贯穿《红楼梦》全书的重要意象,最早出现是在《枉凝眉》里,曲中提到“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水月镜花是常见的佛教譬喻,都指的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茫色相。书中有座“水月庵”,可是并不是佛门清静之地,高洁脱俗的名字和做馒头、揽讼事的现实形成鲜明对比,极有讽刺意味。
麝月的正式出场是在镜中,袭人病了,别人都出去玩了,只有敦厚的她留下来照顾屋子,宝玉给她篦头,惹的晴雯酸了他们两句,于是宝玉和麝月“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温柔含蓄地写出了两人的眉目传情,而且预示了后来麝月给宝玉作妾的结局。
收到宝玉的旧帕后,黛玉终于理解了他不会抛弃旧人的决心,于是临帕题诗,然后“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镜中映照的是黛玉最幸福自信也最光艳美丽的时刻,可是也是她走向死亡毁灭的开始。才刚韶华盛极,转眼就要花落人亡,每次读到这里,总让人有呛咳欲泪的感觉。
宝玉的屋子里摆着一面大穿衣镜,刘姥姥喝醉了走到怡红院,差点儿象爱丽丝一样,跌倒镜子里去。刘姥姥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那个满头是花的老婆子可笑,这份不自觉的自嘲令刘姥姥前面的插科打诨显得格外羞辱而凄凉。
镜子映出了刘姥姥的卑微可笑,同一面镜子里,宝玉却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听说南京也有一个同名同貌的人,他就立刻“胡梦颠倒”的,梦见了另一个宝玉,醒后发现他正面对着镜子。
紫鹃“情辞试莽玉”其实黛玉对婚姻焦虑的反映,从这个角度来说,紫鹃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黛玉的孤伶,也照出了宝玉的执著,所以宝玉留下了紫鹃的镜子,“搁在枕头傍边,睡着好照,明日出门带着也轻巧”。
许多年后,等到宝玉流落到“乞丐人皆谤”的时候,相信他还会带着紫鹃的小菱花镜,那时镜中的他面目可能会黧黑憔悴,可是眼神却依然会明净清澈。因为宝玉从来是大观园里所有女儿们的镜子,每一个女孩子都是他捕捉到的映像,他忠实地记录着保留着她们的欢乐和哀愁,直到有一天重回大荒深处,恢复石头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