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学者布卢姆认为:“一个民族顶礼膜拜的对象,告诉了我们它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偶像的身上蕴含了人们的设计能力和道德高度,寄托了希望和理想,反映了人们的精神面貌,是衡量价值取向的标杆。阿波罗神殿刻着“认识自己”的谕示,但古今中外,自知者最少,也最难。我们是个什么样的民族,不应该以自我标榜为定论,还要看世界其他民族观察研究得出的印象是什么。不过,我们可以对产生偶像的环境及其过程作些剖析,以加深自我认知。
春秋末期的著名人物范蠡,应该是当之无愧的骨灰级偶像,尤其在人人奔走商途的今天,其“商圣”的地位,令无数国人敬仰得脖子发酸。
范先生的前半生与楚吴越三地都有密切关系。这三个国家在古代史书中被贴上“蛮夷之地”的标签,置于华夏文明圈的边缘。但是,现代考古学知识告诉我们,五六千年前那里已是创建华夏文明殿堂的重要支柱之一;文献典籍则揭示,三四千年前,又成为华夏文明北方系统扩张南下落户的最早据点。楚国上层与黄帝族有血缘关系,越国的统治者是夏禹的后裔,吴国则是周人的一支。而且吴国上层始终传承着周人的文化。春秋末年,吴国上层精英季札到中原各国出使巡游了一次,其举止言谈智识水平,就像划过夜空的彗星,光彩夺目,华夏文化底蕴之深厚,绝不比中原各国的顶尖人物差,连孔子也称赞不已。
不过吴越像季札这样的人毕竟稀缺,以少喻多,显然不妥。比较接近真实的情况应该是:楚、吴、越的社会上层都是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来自华夏与东夷、百越文化混合的影响。周礼对他们的约束力较小,还在各国打着“尊王攘夷”旗号时,楚国便第一个公开藐视周王室,表达了取而代之的意愿。三国的人有共性:都不耐理性把控,习惯于情感宣泄和出手狠辣。司马迁把它总结为:“荆楚徱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班固则说, “吴粤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也各有特殊性:其中楚国的人才较多,既有狂人“接舆”一类敢说敢做不受拘束的隐士,也有老子、环渊等大思想家,更有叔孙敖、伍子胥等政治家,然而大多不流行于本土,本土的知识精英更偏向于在文学艺术上释放能量,战国诗人屈原、书法家兼文学家李斯都出生于此,不是没有原因的。吴国则盛产刺客。春秋战国时的五大著名刺客,吴国就占据两个席位:专诸和要离。尤其是后者,无论从刺客的职业操守(为完成任务不惜设计苦肉计),还是做人底线(任务完成后以死谢妻儿和新老雇主,绝不贪图富贵苟活)都高于古今的刺客。这两个刺客显露的超级狠劲,还表现在伍子胥和勾践身上,而且进一步浓缩为野蛮的复仇精神。夫差也有复仇精神,但不至于赶尽杀绝(这是国人总结的沉痛教训)。越国与吴国相比,更加野蛮。突出地体现在勾践初继位与吴阖闾的槜李之战,本来吴国人强马壮,又挟破楚余威,占据优势。但越国使用罪犯死囚在阵前大叫自杀,震慑吴国军队。吴国军队包括统帅之一的大军事家孙武全都傻了,谁也没见过这阵仗,战机转瞬即逝,越军趁吴军愣神的机会,全面出击,大获全胜,吴王阖闾也在此役受伤身亡。由此揭开吴越两国复仇争霸大戏的序幕。
春秋中晚期,东南地区在楚国的带动下,借着中原各国礼崩乐坏无瑕南顾的有利时机,迅速崛起,不仅彼此相互攻杀,而且北上争霸,成为让各国忌惮避让的一股强大国际势力。《公羊传》说,当时“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如线。”南夷指的就是楚、吴、越三国,他们与北方的戎狄交替剑指中原,使华夏文明圈命悬一线。
其影响之一,就是春秋战国时呈现出一种历史发展大势:谁受传统华夏文明影响较少,谁就有可能成为胜利者。吴与楚国比,跟华夏诸国来往较少,蛮夷的色彩更浓一些,但伍子胥和孙武一度打残了楚国。越国较吴国更为落后,但勾践灭掉了夫差。秦国则被中原各国视为华夏礼仪圈外的虎狼之国,但横扫六国如卷席。文明在野蛮面前不堪一击,在以后的中国历史中屡屡重复上演,直到近代才被彻底扭转。在这种大趋势下,东南地区的人才有向落后地区流动的趋向。其中最重要的人才,如伍子胥、孙武、范蠡、文种等,除孙武是齐国人,其他均出于楚国。楚材吴越用的结果,重创了楚国,成就了吴越,成为春秋历史上的亮点。几个人也被口耳相传变成了神级人物:伍子胥是复仇之神,孙武是军神,范蠡是商圣。而尤属范蠡被塑造得几近完美。
推究一下,范蠡形象从模糊到清晰的勾勒定型大致经历了几个时期:战国、汉、晋、唐。
吴越争霸是春秋晚期东南地区的重大历史事件,范蠡是直接参与其中的重要人物。但是在春秋战国时最重要的历史著作《左传》中,只有很少的记载,光说越败,文种被派去通过吴太宰嚭达成投降保命的协议,对范先生连提都没提。也是成书于战国的《国语》明确记载当勾践被夫差打败,困于会稽山,是文种出主意暂时放下身段投降,到吴宫做奴隶,以待机再起,大夫诸暨郢出面联系遭拒后,文种又买通伯嚭谋求生路。伍子胥劝谏夫差,对文种“勇而善谋”深为忧虑,完全没有关于勾践君臣在吴宫服苦役的记录。范蠡的名字出现在勾践归国后准备报复攻打吴国的时候。勾践连年征求范蠡的意见,被范大夫几次否定,直到条件成熟,才点头同意。功成后,范蠡去国出走,不知所终。就这点材料,很难引起后人极大关注。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战国末,《吕氏春秋》已经把范蠡的名字排在文种前面,认为他对勾践的影响力更大。
司马迁的《史记》对范蠡相当赞赏,在《越世家》和《货殖列传》中都用较多篇幅描述了范蠡。于是,我们知道,勾践没听范蠡的劝告,强与吴决战,战败后,是范先生劝勾践留得青山在,发愤待时机。然后文种作代表谈判,买通伯嚭,诸暨郢不见了。而伍子胥担心的人中,又增加了老范。勾践没有去吴国服役,直接从会稽山返国,由文种主持国政,派遣范蠡与大夫柘稽到吴国作人质,两年后放还。越灭吴,文种的“伐吴七术”起了主要作用。然而在《货殖列传》又说是“计然七策”。灭吴后,范看出勾践难与共乐,便弃官出走,从齐国寄信给文种告诫逃离自保。《国语》没搞清楚的范蠡的下落,太史公写出来了。不但有范蠡长了本事,经商发财的情节,还提供了三个儿子的信息。一个做官经商都获得巨大成功的历史楷模被粗线条地塑造出来了。
太史公在发掘历史的同时,还留下了许多难解的谜题。且选几条看看深浅:
其一,战国人有范蠡与伍子胥同样结局的暗示,西汉贾谊还有范蠡被绑上石头沉湖的记载。这些都比司马迁早。司马迁既不采战国史书说,也不睬诸子说,但又没告诉我们他的资料来源,叫人如何适从?
其二,《史记》说范蠡到齐国后,改名“鸱夷子皮”,曾任国相。在其他史书中找不到齐国相中有名叫“鸱夷子皮”的人。《墨子》和《韩非子》都记过一个相同名字的人是齐国权臣田成子(也叫陈恒、田常)的家臣,是由孔子举荐的,时间在越灭吴前,显然与范大夫不是一个人。那么范先生离开越国后,到过齐国吗?用过“鸱夷子皮”的名字吗?不能不教人生疑。
其三,陶朱公是范蠡迁居陶后改的又一个比本名更响亮的名字。然而这个名字也有人质疑,贾谊曾记过战国梁惠王向陶朱公咨询疑案的事情,此公非彼公,无须解释。为什么重名的事情屡屡发生在老范身上?陶朱公也许较普通,能理解,“鸱夷子皮”这么奇诡的名字也能重复,不能不让人惊到下巴脱臼收不回去。
其四,“计然”让多少史学家伤透了脑细胞!究竟这是人名、书名,还是文种的别名,或者根本不能把《史记》所说“乃用范蠡计然”断开,就是范蠡的计策、主意而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连这些都说不清楚,范蠡故事的可信度有多高,还要细细掰扯吗?真是弃之可惜,爱之不敢。
如果连行踪、名字都不能确定,怎么能认准数次散尽家财,又每每再创业成功,积累巨万的大商人就是范蠡?司马迁所描画的人生偶像岂非无稽之谈?难道是老人家想象出来的“乌有先生”?太史公为什么要给后代留下“你不说我还明白,你一说我倒糊涂了”的烦恼?
东汉时,学者对吴越两国的史事人物更加关注,兴趣更浓。《越绝书》和《吴越春秋》进一步补充了范蠡青春期的叛逆风采到与文种结伴从楚入越,以及陪同勾践去吴国服贱役,归国后在军事、建筑、国策制定等方面建树的十分具体详细的大量资料。如算定夫差病愈的时间;勾践尝粪后患口臭,老范让随从都吃岑草(鱼腥草)混淆气息,为老板遮掩。把范大夫描绘得能阴谋、通治国、善军事、懂建筑、明礼仪、知医学、会相术、晓天文、识进退、精商道,无所不通的全能人才。不仅如此,《越绝书》还编出了范蠡、西施相携归隐江湖的浪漫故事。作者本意要个圆满结局,未承想反而露出更大破绽。因为说西施的人,都绕不过去《墨子》关于西施因美而被沉入水中的记载,除非有更可靠的资料足以否定这一条。然而至今没有东汉以前西施被用作美人计的工具献给夫差的记录,更别说和范先生有什么瓜葛了。《吴越春秋》则说西施是在吴亡后,被越国塞进“鸱夷”(皮囊)中沉于江。这为人们把她与“鸱夷子皮”联系起来,提供了方便。也真有人认定西施死后,老范改名纪念。这实在是后人自作多情,给范蠡戴上了情圣的高帽。真实的范蠡狠毒无情远超一般人想象,让死囚阵前自杀的槜李之战,范蠡有主谋的嫌疑;吴国闹灾,向越国借粮做种,范蠡则把粮食蒸过,致使来年吴国颗粒无收,陷入更大危机(也有说他不允借粮,致吴国大饥馑,而在此之前,吴夫差曾借粮给越国,助其度过荒年);吴败后求降,范蠡坚决拒绝,逼得夫差绝望自杀。这样一个人会满怀温柔地怀念情人,叫人难以置信。据报道浙江绍兴曾出土两面吴越人物像东汉铜镜,上有题款注明吴王、伍子胥、越王、范蠡、越王和二女。吴王怒对子胥,子胥挥剑自刎,越王与范蠡密语,二女应为越献给吴王的礼物。可见,东汉时范蠡的故事已经深入到民间日常生活中,广为流传了。这是《越绝书》和《吴越春秋》一类著作产生的背景或基础。
魏晋时一些文人继续为范蠡圆梦,《皇览》《会稽典录》和《晋中经簿》都为范蠡形象添加了重要的几笔。如《会稽典录》说范蠡虽然年少佯狂,但在文种再顾家门时,便借衣冠打扮一番,而且言谈极为投机,前后判若两人,衬托出文种的超人眼力和范蠡的真才实学。另两部则为范蠡捋出了学术渊源,配齐了老师,结果范蠡成了计然的弟子。而计然又和道家挂上了钩。
上述三部著作都佚失了。经唐代大学者颜师古、张守节、马总等引录,还是广为人知。最迟到唐代,有关范蠡的各种传闻资料基本都被发掘出来了。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关范蠡的资料矛盾重重,如早期史料中文种的言语想法及行为,后来有些转接到范蠡身上。从少年装疯,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见了文种之后,立刻变为老成持重,稳健运筹的谋略家,转变之速,很像文学小说手法,让人不敢相信。在他的身上有楚狂接舆、子路、子贡等隐士、儒家和道家、兵家、相士的影子,是个混杂的复合体,这应该也是小说家的创作。
原本春秋晚期士阶层已有较大上升腾挪空间,自由独立人格也渐普及,出现范蠡、文种一类人不是怪事,而战国时人看中的也是范蠡功成之后按照自己意志选择出路,惋惜文种未听朋友劝说,及时引退避难。
司马迁一方面从自己的经历出发羡慕范蠡能自由安排人生,全身而退,另一方面作为历史学家深知经济在社会发展中的巨大作用,有“崇势利羞贫贱”的倾向,所以对范蠡经商格外关注,并把“鸱夷子皮”和陶朱公的事迹都归于范蠡的名下。这一点也反映了战国时华夏地区出现的资本经济蓬勃发展势头。
东汉和魏晋时的地方史志根据民间传说进一步拾遗补缺,拼凑出较为完整的范蠡人生,一方面反映了当时人普遍推崇少年特立独行、喜欢慧眼识珠的相人术,另一方面则映射出人们向往圆满潇洒人生的美好愿望或梦想。
一生事事顺利,学业、爱情、家庭、子女、事业等等无不美满,而且,不仅如此,若再能自己把握人生的起落,操纵自如,收放随意,任谁奈何不得,这不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吗?
然而,真正能达到这个目标的人,不敢说绝对没有,说千万分之一,大概不算过度谨慎。
越美越难实现的目标,越被憧憬。范蠡的故事正是由此而生。
摒除各种恶意,纯粹从善意出发,编织有挫折终圆满的故事,是民间传说的职能和套路之一。
实现不了,一枕黄粱,梦想一下,不是错误;虚构一下,更判不成罪恶。但是,把想象的、编造的东西当作真实可信的,就不单纯是智商的问题了。
时代变了,人们对范蠡的评价也会随之改变。早年人们对范蠡的赞赏:“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到了唐宋,一些著名文人就不买账了。韩愈指斥,“为人谋而不忠,范蠡其近之矣。”苏轼甚至展开了人身攻击,“以吾相蠡,蠡亦鸟喙也(范蠡给文种的信中说勾践‘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不知苏先生从哪儿看到了老范的画像或造像?)。”还有人认为,范蠡的全身而退是造成后世君臣相互猜忌的起始原因。他们更推崇文种的愚忠。
现在我们无须再作更多评价,因为我们知道,范蠡的故事是经过千百年许多人共同编织的一个动人传说,真假参半,虚实混杂,什么神呐、圣啊,都不能吹得过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