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斋是苦孩子出身。父亲被蠡县朱家收养,结婚生子后,入伍远赴关外,撇下幼子娇妻。如果说,四岁的孩子还不记事的话,那么十岁时清兵入关,明朝灭亡,不久母亲绝望于习斋父亲的杳无音信,遂弃子(12岁)改嫁,肯定在习斋的记忆中留下了一团吹不散的乌云。家国命运的密不可分,让刚刚开始懂事的孩子迅速成熟自强起来。李恕谷后来感慨于老师的身世畸零,赞道“终生遭天之阢,而不为天所胜”。
明末清初混乱剧烈的社会动荡,给普通百姓造成的灾难深重自不必说,但是也让优秀人才成批涌现,使中国又一次出现了人才扎堆的情景。在三十年前后,思想界、学术界的大师名儒相继问世:傅青主(1607—1684)、黄宗羲(1610--1695)、顾炎武(1613--1682)、王船山(1619--1692)、李中孚(1627--1705)、陆陇其(1630--1692)、阎若璩(1636--1704)等等,可谓群星灿烂。与欧洲不同,这些中国知识界的精英没有从研究科学技术起家的,多从讲学教育中零敲碎打地发出些思想火花,因此他们没有实证主义,只有实用主义。
其中李颙(字中孚,别署二曲土室病夫)的身世、学术渊源与习斋相近,或者可以比较一下。二曲先生是陕西周至人。少孤家贫,自学成名。曾在关中和江南一带讲学,盛况空前,后建关中书院,屡拒清廷招聘,被人赞为“铁汉”。他继承了陆九渊、王阳明一派的思想,既讲心学,又反官方理学和八股,主张不断反躬自省,去除“物锈”,恢复良知良能。
习斋与二曲都是自学成才,都是从陆王入手,但是习斋放弃了阳明学说,并曾写信希望二曲也改变尊信王学。二人的思想,有相同,也有分歧,而犀利程度和发展趋势更是大有区别。从破旧的角度来看,习斋要比二曲来得彻底,在当时的学者中独树一帜。
习斋最初的道路与一般燕赵之士以及王阳明类似,热衷道术兵法,终身演练武艺,年过半百,与中州大侠李子青以竹杆相较切磋,数招便击中其手腕,让子青伏地惊拜。习斋由豪侠而嫉恶如仇,十四岁时,从一些书中知道魏忠贤的祸国罪,很长时间不能平复胸中恶气,恨不能手刃奸人。十六岁时,得知养祖父朱翁要掏钱走后门送他进官学考秀才,大哭绝食,说:“宁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这种性格决定了他与那些传统的“宁静致远”类学者完全不同。
二十岁后,虽然朱翁家道中落,但是更激起了习斋刻苦自学的志气,在田间躬耕之余,先学医,再学王阳明,又入程、朱,按照理学修身养性的方法,不顾讥笑,于劳作小憩中,静坐田头冥思,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三十一岁时,开始模仿古人“修身历”的作法,每当静坐,就以十四问自省:“心无妄思欤?口无妄言欤?耳无妄听欤?目无妄视欤?足无妄走欤?坐如尸欤?立如齐欤?事亲爱而敬欤?居家和而有礼欤?启蒙严而宽欤?与人平而正欤?对妻子如严宾欤?读书如对圣贤欤?写字端正欤?”从这里不难看出,他所做的向内致良知的功夫较多,显然是受到曾子日三省和王阳明心学的影响。这一习惯保持到终老,而且越老越严格,五十五岁还给自己的行为打分,多一言,怒一次,都要记录在案,警惕自己。
如果生活没有发生巨变,习斋很可能就是一个出色的卫道士。然而,朱家的变化刺激习斋的思想也产生了逆转。先是朱翁娶妾生子,逐渐疏远了习斋;继而遭谗害,竟欲谋杀之。习斋像古代的舜一样,在这种环境中,表现得更加孝敬。三十四岁时,养祖母过世,习斋哀伤过度,差点儿病倒。村里有人不忍看到这种情景,悄悄告诉真相。习斋大惊,找到生母证实。这时他才明白为何朱翁的儿子屡屡撺掇老人驱逐自己。只是因为朱翁毕竟有养育之恩,不忍马上离开朱家,直到三十九岁,朱翁去世,才返回故乡,认祖归宗,改回颜姓。一般认为,以三十四岁为界,习斋的思想逐渐脱离理学,并竖起了反抗理学的大旗。王阳明在“格竹”大病之后,开始怀疑朱熹学说。习斋在养祖母死后,悲伤过度,身心受损,也开始反叛。如果他们没有病呢?身体的健康状况与思想的起伏转折似有不可忽视的关系。
五十岁后,辽东的戒严稍有松动,习斋便出关外寻父,几经辗转,见到同父异母妹妹,得知父亲早已去世,遂亲自拉车,载父亲牌位回乡,一路哭泣不止,观者莫不感动。
五十六岁,习斋南下中原,在开封借开设诊所为基地,以了解世情和学术界动态,“见人人禅宗,家家训诂”,更坚定了向学术界全面开火的决心。两年后返乡。至此,其学说基本定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