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轻松谈生死

十几年前送走了最后一个至亲长辈，不久，便陆续收到同辈朋友的讣告。有的遭突发事故，有的暴病身亡，有的恶疾缠身，久医不治。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每个人一出生就必须面对的死神嘴脸越来越清晰了，他既不丑也不俊，面无表情地在身边盘旋舞蹈，随时准备发出同舞的邀请。而且不容任何借口谢绝，只有当他及时醒悟发错了请柬，你才能像某些幸运儿一样悠悠还魂。

没有几个命题能同时招致高深的哲学家和浅薄的世俗人一齐严重关注，生死是其中之一。有关的论述多如牛毛，大体说来，不外乎表露了恐惧、无奈和豁达三种情绪或境界。

贪生怕死是多数人的本能反应，所以才会被人普遍利用来恐吓威胁震慑以达某种目的。西晋江东才子陆机被谗害，临死前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从这句遗言里，不难听出一种颤栗的悲戚。与他同死的弟弟陆云有“笑疾”，平时动辄因一点小事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史书没有记载他最后的笑声。对着断头刀，他再也笑不出来，顽疾“痊愈”了，这应该是恐惧的功劳。

有些人一辈子根本享受不到什么，从肉体到精神从没有嗨翻过，如同行尸走肉，最差的说法是牛马不如，最高的赞美是像熊猫，却依然恐惧到绝不把赖活换取好死。

养生是恐惧的副产品。希望活得久一些，人之常情。适度适时适人的养生有推迟死期的作用，但若追求长生不老，千方百计搜寻“不死药”，像历代帝王一样，则是螳臂挡车，徒留千秋笑柄。

既然自然规律不可抗拒，有人就放弃了垂死挣扎，束手待毙，虚弱地顺从索魂的牛头马面走进鬼门关，哆嗦着喝了孟婆汤，蹒跚着踏上奈何桥。他们并不是真心顺时应变，只是无奈、无力，爱谁谁吧。

真正参透生死，大彻大悟的，为数极少，中国古代，唯庄子一人而已。他是从妻子死后领悟的，开始，他也像一般人一样悲伤哭泣，很快便意识到这世界原本无生无形无气，从无变有，丛生变死，和四季交替同样自然。人活着，而且长寿，不过是自取其辱。人死之后，再没有君王的压迫，没有臣子的卑微，没有民间的疾苦，这种快乐，给个王位也不换。生不过是天地的赘瘤，死则是痈疮的自然化脓，生死一体，生即死，死即生。谁要把死亡当作人生的屁股，不厌恶，不稀罕，就有资格与我为友。妻子要安静的长眠于天地之间，我却呼天抢地，愚蠢捣乱，这不是违背自然，不通生命的原理吗？我要鼓盆而歌，为妻子温柔送行。将来我死，不要厚葬，就曝于日月山川原野，鸟啄虫啮都可以，我决不厚此薄彼。

这种让卡夫卡都倾心不已的生死观，比之往生、解脱，大休息都来得洒脱豁达，让那些恐惧哭泣、富贵养生、丰厚殓葬者相形立显猥琐。

在中国古代影响最广远的，当是生则立德、立言、立功的三不朽说与死有泰山鸿毛之别的等级说。由此，固然可以产生令人敬仰的烈士、英雄、大丈夫，但是帝王将相布衣平民，陵墓坟丘土包也是与此相应而生。把生死赋予某种意义，严格来说，有悖于平等理念，是庄严与邪恶的共生土壤。

人生有意义吗？初始，与其他动物没什么两样。意义是在人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加工提炼或灌注的，不是自然生成，而是人为所致。因此评价因人而异。死亡也是这样，自然的、正常的死亡有什么意义？非正常的、强加的死亡才被赋予某些意义。如果把这点作为等级区分的理由，则是对那些不求私利，没有以死交换身后事愿望的死者的亵渎，是对大多数没有本钱以死作交易的凡人的蔑视。这种区分对生者能起到标杆警示的作用，而对死者毫无意义，除非认为人死后有知。

既然生死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其意义也是人言人殊，那么对生的疯狂消费享受和对死的精心打造修行，便成为在平凡意义上的生死之外摆在人们面前可供选择的两条道路。

所谓疯狂消费享受人生，是指透支身体和时间，五毒俱全，为所欲为。它导致的结果，往往是因病、因罪提前死亡，而且死状极其痛苦。虚妄的地狱吓阻不了他们胡作非为，只要活得爽，怎么死都不算事儿。

对一般人理解的活得久的长寿没兴趣，对哲人所说的“死而不亡”、精神长存的“寿”无欲求，对享足福德智慧，抛弃各种烦恼的“圆寂”毫不羡慕，一心求得好死。我的一位半师半友曾说，有些人一辈子不求名，不求利，对人间的各种享受不屑一顾，他们不养生，只养死，不喜欢赖活，宁愿好死，专心修炼，图个摆脱困扰、避免辗转病榻，求得无疾而终。这种人多存在于佛教中。他们看开了生，却纠结于死，生前死后对他们都不重要，要紧的是死法，不累人、无痛苦的瞬间逝去。相对于越来越多的人在晚年常年大把吃药、行动不便，疼痛不止、卧床不起、儿嫌友疏，一拖就是几年十几年来说，无疾而终的结局太诱人了。可惜，不是人人都能想做就做到的。不知要何等因缘际会，多少代苦行修炼才能换来。

我不愿赖活，也不苛求好死，不相信地狱，不幻想天堂，一切顺其自然，不管来什么，我都坦然接受，不怨天，不尤人，如有余力，就低吟浅唱一曲《信天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