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各种媒体有关斯诺登目前所陷困境的报道,我不禁想起东汉时党锢之祸中有相似遭遇的张俭。
张俭在《后汉书/
党锢列传》中有专门记载。他本来对历史并无特殊贡献,早就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只是因据说出自谭嗣同的一首有争议的绝句而唤醒了人们的记忆。他生长在官宦之家,心高气傲,颇具正义感。早年坚守清名,拒绝一位品行有亏的官员举荐。后来上书弹劾宦官侯览残暴乡民,被人诬陷结党营私而遭通缉。张俭被迫逃亡,所到之处,“望门投止”,人们敬重张俭的人品,把他评选为“八俊”或“八及(能吸引人们效仿)”之一,宁肯受牵连家破人亡,自愿为他提供了庇护与生活所需,甚至一些官员也自动放弃捉拿张俭邀功请赏的机会。张俭的个人品质有闪亮点,但更让人感慨的是当时社会那么多人仗义行侠,不惧强权,不怕牺牲,保护揭露黑暗丑恶的正义之士,为此付出了“伏重诛者以十数,宗亲并皆殄灭,郡县为之残破”的惨重代价。由此可知,原来古代华夏人没有那么冷漠,没有那么懦弱,他们把正义与政府法律区分得相当清楚,知道什么是枉法,什么是正义,并且敢于支持正义。由此还可以知道,正是有这样的社会基础,才会出现稍后的英雄时代。如果张俭穿越时空,来到今天的中国,我很难想象他“望门投止”会受到陌生人热情温暖的接待,很难想象他会安然度过被通缉的黑暗时期,能够想象的则是他一定会以手加额庆幸活在东汉。
转而再看斯诺登的逃亡之路,就没有丝毫温馨的体验。小斯放弃了高薪工作与舒适的生活,出于良知,勇敢揭露了美国在国内国际“反恐”事业中不断扩大化的行径。对这种有利于保障美国人民权利与维护国际间公正关系的正义行为,因事涉机密与颜面,美国政府的激烈反应,不难理解。然而可以从中受惠的各国政府表现得异常冷血与怯懦,少数几个国家嘴上说不怕美国施压,行动上却极为迟缓,瞻前顾后,反复权衡,处理方案一拖再拖。细想想,美国的恫吓固然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大概还在于各国都有一屁股擦不干净的屎,唯恐收留斯诺登会为本国叛徒照亮前程。他们并不在乎斯诺登的个人命运,几乎没有意愿联手制止美国的侵权,甚至连谴责美国的反恐扩大化错误也不愿多提。他们实际上是默认并鼓励了网络侵权与攻击的合法性,不难想见未来各国势必掀起更大程度越界窥密行为的恶浊浪潮。
斯诺登做决定时恐怕根本没想到“望国投止”会行不通,以为各国政府具有私人的道德水准,同时把自己看得太重。殊不知国际上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事,历来停留在书面上,绝少付诸行动,往朋友两肋插刀的事倒史不绝书。何况斯诺登还不是国家,仅仅是个可怜卑微渺小的人。人们再一次真切感受到,国际关系没有正义可言,有的只是冷酷的利害取舍。
如果早三十年,斯诺登完全不必担心出路问题。但是时代不同了,两大对抗集团不复存在,国际间关系不再能截然划分,传统意义上的“东方叛徒”不再被西方庇护,而西方“叛徒”也不再是东方的香饽饽。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进步,以意识形态决定庇护与否,恶心羞辱对立国的意图远比尊重被庇护者大得多,与良知、公义毫无关系。
完全不受意识形态与霸权压力影响,摒弃玩弄国际政治的游戏,出于良知、公义,为斯诺登提供避风港的国家,在当今的世界,有吗?有,乃全球之幸,世界之光;无,乃全球之悲,世界之羞!
张俭是幸运的,他的挺身而出并不孤立,背后站着无数坚定的支持者。斯诺登的奋不顾身则换来了无立锥之地的报答,他是悲壮得可怜,豪勇得辛酸的猛士。人们关心他的出路,说到底是要检验自由、民主、正义的理想。
当广告牌上的油彩剥落时,看到的是锈迹斑斑的底色。
世界是丑陋的,也是美好的,丑陋的是政治,美好的是有良知的人们。
但愿鲜花广场不是火刑的演示台,但愿斯诺登不要成为当代的布鲁诺,至少他的命运应该比搁浅的鲸鱼、流浪的猫狗强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