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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视小议

(2009-08-19 04:08:16) 下一个

来美国前,脑子里先有一种印象,到处种族歧视,黑白对立,水火不容。可是到美国后,在亚特兰大生活十几年,无论是工作场所,还是住宅社区,都很少看到有人公然表现出种族歧视或贫富歧视的言行。多数人礼貌友好,常来常往的人热情坦诚。少数人没有表情,你当然不能据此说人家看不起你。要是人人都冲你面带三分笑,反倒易惹疑思,担心自己的精神或其它什么方面出了问题。美国是万国之国,几乎所有的公共场所,一眼望去,五色混杂,大家熟视无睹;语言繁乱,无人诧异奇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当然不能说关于种族歧视的话题就彻底销声匿迹了,事实上依旧不绝于耳。并且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比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还要热门,因为民权民主大大提升了。在各族裔中,白人往往被看作一个整体,属于多数。他们大都含而不露,很少张扬固有的优越感,移民国家的包容性主要是由他们表现的。与他们相比,少数民族比较敏感,寻常不同之处,他们好像都能看出白人至上的影子。在少数民族中,黑人能量巨大,锋芒毕露,只要他们中有人登高一呼,马上就能搅得全城甚至举国浓烟滚滚。有胆量敢跟他们叫板的,真挑不出几个来。

 

黑人不仅对抗白人,而且对华裔也有很深的成见。我亲身遭遇两次。十几年前,在一家东方超市买东西,突然听见一声高亢激愤的怒吼:滚回中国去!循声望去,一个壮硕的黑人中年妇女眼中喷火,满面怒容,似乎理直气壮,尽露主人婆嘴脸。站在她面前的瘦小华人店员,用国语小声嘟囔着:那你回非洲去。显得软弱无力,大概自觉是外来户,底气不足。不知二人因为什么发生矛盾,但是一旦摩擦,马上就能引发胸中久蓄的种族情绪。这一点让我颇为吃惊。

 

有一年,在佐治亚州的海滨城市瑟宛娜,碰到一件直接针对我的事情。那天开车过一个十字路口,按规则我为主方向,应该不停顿地前行。对面一辆车要左转,他应等我过去后,无后续车辆,才能行驶。也许他有急事或其它什么原因,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车头已经违规伸到我的行车线内。我绕开他继续向前,那辆车内一个黑人少年大叫:中国佬,狗屎!我不想计较这种事,不良少年哪儿都有,我在那个年龄段也没好到哪儿去,但是种族歧视的侮辱还是让我怒火中烧了很久。

 

十几年前,刚来时,华人不多,声音也弱。有人一肚子委曲哀怨,顶多在私下议论。在国内一向以大汉族自居,到这儿缩身为少数民族了,情何以堪。就像好端端一个大小姐,嫁人后变成小媳妇,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被歧视感由此而生。近几年,娘家飞黄腾达了。华人胆气陡涨,挣面子,打官司,抗议种族歧视的事情也频繁出现在报纸电视上。

 

其实,比较而言,全世界二百多个国家中,美国可算作人类和睦相处的典范。些许口角算得什么,哪里没有?关键在于整个国家保持着温暖的五色混杂的宽容。到欧洲转一圈后,你会发现那里缺少包容的气度。在一片纯白中掺杂几点其它颜色,益发凸现异类。就像欧洲人和非洲人进入中国,犹如偌大一块烤得焦黄的烙饼上撒了几粒黑白芝麻,分外抢眼。在欧洲,到处可见蓝绿色的冷漠鄙夷眼神。海关检查看到中国护照,一定格外仔细核对,仿佛每个中国人都是可疑分子。从这一点说,我喜欢美国、加拿大、澳洲等移民国家。

 

“纯种”国家歧视较重,自不待言。“纯种”国家中,我的祖国歧视意识之深,又远在诸国之上。不是我有意诋毁,而是家教如此。

 

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一面温和微笑,主张“爱人”,其弟子子夏将此具体为:“四海之内皆兄弟”;另一面又坚持华夷之分、君子小人之别。孔子甚至严厉告诫:“毋友不如己者”。后一句在《论语》中被记载了两次,可见老师说的郑重,学生印象之深刻。混得不如自己的人,没有做朋友的资格,自然是受到歧视的。这句话的涵盖面极广,并不输于“四海之内”。试想若以自己是中等之人划界,则世上一半以上的人都不放在眼里了。如以“出于其类,拔乎其萃”的精英区分,满天下没几个人可以来往了。仅剩下的几个人再自视甚高,唯我独尊,互相歧视,就只好顾影自怜,关在屋里郁闷吧。魏晋时期的阮籍能对不同的人展露不同的眼色,史称“青白眼”。青眼所视,令人犹如冬夜痛饮一杯烈酒,浑身发烫。白眼翻出,立刻使人遍体冰凉仿佛置身南北极。你可以说他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也能认为他心胸偏狭,歧视异类。所幸他的名声尚佳,被历代视为士人的楷模,才无人针砭,而标以“名士派头”。是名士就有了成为时尚被人模仿的资本。以后歧视者便以白眼看人为标志,被歧视者则诉苦说遭了白眼。

 

精神上超高拔绝,特立独行的人看不上平庸者以及在思想品行上低下的人,就算有些不近人情,举止乖僻,至少在人格上并不令人恶心。从精神层面上辨别“小人”、“不如己者”,加以鄙弃,应是歧视行为的上品。假如中国到处可见的歧视,仅限于此,我要大大庆幸了。可惜中国人的歧视简直无处不在。它包括不同阶层、不同阶级、不同民族、不同种族、不同地域、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之间的歧视,古代今朝,无不如此。它丑陋不堪,是人类社会的罪恶之一。

 

小时候,我所在的小学是财政部办的,校规很严,平时不准越过围墙,到外边活动。有时一些学生隔着花墙的十字孔和墙外的孩子对骂,有的老师在调解的时候竟然说,你们是什么学生,怎么能和那些“野孩子”一样!说到“野孩子”三字时所带的轻蔑语气,我至今记忆犹新。它让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人是不一样的,有好坏、高低、贵贱之别。这大概就是孔子遗训“毋友不如己者”的现代版吧。从那以后,我们也称墙外的孩子为“野孩子”。有一次在家里说漏了嘴,被狠狠骂了一顿,认为说这种话像资产阶级或地主老财家的少爷。我虽然觉得有些冤枉,但还是感到了可耻。不知那位老师后来是否觉悟到曾经误人子弟呢?

 

上初中时,共产党的阶级路线已经提到压倒一切的高度,出身不好的同学在学校里根本抬不起头来,好事情一点儿轮不到他们。文革爆发,血统论扫荡了全国各地。随着被揪出和被打倒的范围不断扩大,写入另册的人也越来越多,命运也越来越悲惨。在校园里几乎天天可以看到归国侨生、黑五类子弟被人追撵暴打狼狈鼠窜的景象,那种堂而皇之的公然歧视,是一代人永远的噩梦。

 

曾经标榜“解放全人类”的共产党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彻底斩断母体的脐带。它一方面不断制造着新的被压迫被侮辱的群体,另一方面始终靠吮吸等级制一类旧胎盘污血滋养。中南海住户连摆放花盆的数量都有定制,毛泽东是八盆,陈伯达是四盆,很容易让人想起先秦时的“列鼎”“佾舞”,以及历代等级礼制。毛泽东对此有清醒认识,曾失望地表示他所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和旧社会差不多”。在共产党的阵营里,高等级的人看不起低等级的人,连忠厚的朱德元帅都曾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蔑视李作鹏中将不就是那个警卫员嘛。低等级的人在高等级者面前深感自卑,吴法宪中将在论及苏联人把斯大林认作父亲时说,他还不够格把毛看作父亲,只能把林彪、罗瑞卿视为父亲,言外之意,毛是他的爷爷辈。陶铸也曾表达过相似的意思,他愤怒于江青像骂孙子似的骂他们,但又说他还欠缺条件作毛的学生,顶多可以拜邓小平为师。也就是说,毛是他的“祖师”辈。一个少将对跟着上将之子作生意的儿子叹息,我们这种级别没资格和他们共事;一个大校之子被中将之女看中后,惶惶不安地说人家那么大的官我怎么配得上。少将和上将、大校与中将之间的差别远小于大官与平民,前者尚且痛感距离,平民将何以自处?

 

我上的中学地处远郊,附近被大小村庄围绕着。校内有许多农家子弟,学校将他们另外编班,他们也和家住城里的学生互不交往,后者称他们为“老玉米”。城里来的学生中也分成不同的圈子,其中官宦人家子弟优越感强烈,有自己的语言习惯,说起某人,一定要加上家是某院、某机关、父母是干什么的等修饰词,甚至干脆说是某人的孩子。这个习惯终生难改,如今五六十岁了,介绍起来仍然如旧,不忘出身。孔子动辄说“以吾从大夫之后”,那是有责任感的,所以对一些事情不能不提出自己的看法,“不敢不告也”,有点像过去一些恪尽职守的共产党员一样。现在说“XX之后”就和社会的现状完全不合拍,显出一种夕阳西下的落寞。

 

现在支撑各个城市生活的农民工,因来自农村和处于社会底层,饱受白眼,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在农村,大家也不平等。外来户地位最低,在各方面都会被压一头。我插队的西里原,有一个从山东逃难来的驼背老汉,流民加残疾人的双重身份使他成为全村男女老少取笑的对象。他终日放牛与牲畜为伴,远离人群。

 

城市里歧视更为严重,不同民族、不同省份、不同城市、不同地区,互相鄙视。一声“外地人”包含着多少透骨的轻蔑!本地人也不能幸免,许多城市都有一个或几个特殊地区为当地人不屑一顾。如北京的牛街一带是回民聚居区,我小的时候,每当有人提到那里,总会招来一些孩子口出秽语“猪尾巴蘸白糖、、、、、、”。以天桥为中心的南城,一直是贫民窟和犯罪的代名词,“好人家”轻易不让孩子到那边去。上海闸北区因集中着从苏北等地逃难打工的穷人,成为著名的棚户区。苏北人在上海人口中往往被极度鄙弃地吐出,几乎与草芥、牲畜同义。西安的“道北”,大部分居民是历年来从河南逃难来的穷苦人,城里的其他人即使状况更糟,也会自觉有一种高度,足以令其俯视道北人。

 

有先师教诲,复加耳濡目染,经久成习,并且随之飘洋过海,带到了异国。在美国,华人自身相互歧视,港台人看不起大陆人,老移民欺负新移民,比比皆是。而对黑人的歧视,更在诸族裔之上。许多人张口即呼“老黑”、“黑鬼”,不少人选择邻居的第一条件是不能有黑人。一个房地产代理商曾斥责一位这种人说,如果一个社区没有黑人,那你就是最黑的!这话说得好,认识透彻。如果没有黑人冲在前列,很多少数民族权益还不知何时才能争取到呢!不能把人家当枪使完,便弃之如敝屣吧,太不厚道了!

 

自己本在被歧视之列,却又看不起“不如己者”,这是自卑者特有的心态。许多对白人毕恭毕敬的人,内心充满了自卑,可是他们转脸就能在黑人和国人面前端出一副倨然傲然的模样。他们是可怜,还是可憎?

 

被歧视者往往报复性极强。毛泽东在北大作图书馆助理员时,曾受到胡适、傅斯年等人的冷遇,结果终生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无好感,一有机会便加以鞭挞羞辱。希特勒要灭绝犹太人,也和幼时的经历有关。

 

歧视者的心理其实是病态的、扭曲的,他反映并夸大着社会制度、文化风俗、道德习惯、肤色外表等方面的差异,从这些人中很容易产生虐待狂。

 

歧视的结果,无论歧视者或被歧视者是否承认,他们都乐于接受有暴力倾向的言论,并勇于付诸实践。然而不管他们是否愿意看到,二者之间其实存在着“循环之道”。古人已经指出:“倚势而凌人,势败而人凌;恃财而侮人,财散而人侮。”

 

我恭敬瞻仰马丁路德金的安葬地,并不惧孔夫子咒骂“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我赞赏“见贤思齐,见不贤而自省”,“不傲人以不如”。

 

我希望别人平等待我,我也愿平等待人。

 

我愿全球同颂一个口号:四海之内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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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大坐家 回复 悄悄话 陕西人形容谄媚之人常用“前襟长,后襟短”。
北雁南归 回复 悄悄话 好文章。
論勢利﹐或許可以說無有出我們大漢子民之右者﹐本人深有體會。請看著名右派相聲演員一段創作﹕看見下級﹐昂首闊步﹐後面的衣襟長了兩寸﹔看見上級﹐卑躬屈膝﹐前面的衣襟長了兩寸。形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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