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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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走了

(2009-08-17 04:10:17) 下一个

在陕北插队时,我们十人的小家庭不但与十几户乡亲们为邻,还直接融入粗陋贫瘠的黄土之中,与残存的林木为邻,与生长其间的动物为邻。在人与自然,自然与人的撕咬滚打中,度过了少年时代。与乡亲们为邻,在欣赏到纯朴的同时,也目睹了丑恶,它益添人生阅历的锻炼。与自然界的动植物为邻,眼见兴了旺了,眼见衰了败了,倍增历史沧桑的觉悟。

初到陕北,车过铜川,进入黄龙山。我曾惊异,满坡满谷,树木茂密,车行林间,全不似头脑中的陕北。印象中的陕北是小时候从电影或画报上得来的,到处光秃秃,鸟过不下蛋,兔子不拉屎。革命都是从穷山恶水中发展出来的,这种地方出刁民,历来为当权者头疼。胡思乱想,还没醒过味来,车已出了黄龙山,进入宜川县境,那景致才与心目中的印象吻合起来。覆盖厚厚黄土的高原被雨水冲刷切割得支离破碎,从高处望去,大地的胸膛上疮痍纵横。虽不是寸草不生,但绝少树木。偶尔一棵两棵孤零零地矗着,像是《鸡毛信》中的消息树。

从县城西行,顺着川道拐几个弯,景致逐渐变化:先是两边坡上荒草没人,然后灌木丛生,终于有了抱团聚伙的树木。

及至西里原,半坡以下长满了灌木丛。有低矮的酸枣刺、狼牙刺,还有高大的楗子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灌木。

春天,第一次下到南沟干活,沟里林木茂盛,参天大树你挤我推地覆盖了沟底和两旁的山坡。一条小溪在沟底曲折地潺潺流淌着,夹岸热热闹闹开着无数不知名的鲜艳野花。沟底泉水旁,有一棵被雷电劈成两半的大树,树身粗大,仍带焦黑,像童话中的老树精一样,伸展几枝短粗的枝干。在大树的荫蔽下,无论太阳如何火红,这里永远渗出丝丝凉意。我有点喜出望外,这儿简直不像是陕北的地方,全无荒漠的气息。我看得陶醉忘我,不知今日何日,直当是远古,浑以为身入桃花源中。面对良辰美景,尽情欣赏大自然吧。没有纷争的人类,没有苦恼的情感,天清水澈,花木芬芳,这不就是古代贤人梦寐以求的世外仙境吗!乡亲们说,我们这里属于半林区。因此可以利用的资源多得足以让开发较早的荒原秃岭区眼瞪得“瓷”了,时刻要扑过来疯抢,县上沿公路设置了好几道盘查关卡。

 后来到离村四五十里的晋寺庙梁修公路,那里是林区,从未破坏过的原始森林。树木多了,密了,粗了,大了,反而不如南沟的风景让我迷恋。也许那里没有可亲的乡亲们,没有可爱的伙伴们。任何风景都是因人而异,因情而异。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草木茂了,各种动物也就隐身其间,不时现个身影,露个小脸。

 陕北一些县的志书上,记载过老虎的行踪。现在早已无处寻了,或许周老虎能在此拍到真假难辨的照片。 晋寺庙梁的森林里有凶猛的豹子和野猪是千真万确的,夜半寂静时,我听过豹子的嘶吼。附近有个猎人曾只身力搏豹子,像武松打虎一样击毙了大虫,勇气过人,可惜功夫差了一点,丢了一只胳膊。尽管技不如武二郎,仍受到当地人尊崇,赠绰号“陈豹子”。这头独臂豹子绝非那位四肢俱全的周老虎可比。亲眼见过豹子和野猪的人,那就多了去了,修路时常听人说起。夜晚无事,摇曳的煤油灯把人脸照得半明半暗,土窑的墙上似有鬼影幢幢,修路者躺在麦草铺成的地铺上,聊着当地的新闻:不知哪里的飞机,还是气球,撒了许多传单,公安局和民兵拉网搜寻,有人偷偷看过,都是光头威严戎装像。更有一号傻妞,见印刷精美,二皮呵呵的作了糊墙纸。美则美矣,偏好显摆。结果被公社干部凶神恶煞饱修一顿,差点锁了去送监。更多的是各村绯闻,谁和谁有染,哪个老汉扒灰,哪家叔嫂暗通,说到高兴处,每每漾起一片淫笑。有位河南逃荒来的矮小跛脚汉子,貌不惊人,却是著名的淫贼。他一来,当晚就开讲实况剪辑,绘声绘色,吸引了许多年轻小伙。他自吹方圆几十里的婆姨都跟他有一腿,要不是被人捉住打坏一条腿,说不准就有两腿。可是只要重要的第三条腿完好,他就不屈不挠,勇往直前。忽然有一天早上,大家发现他和另一个山东小伙不见了。那厮受不了艰苦,耐不住枯燥。这一去不知几家婆姨又要着了道,又要惹翻几多汉子,天晓得能否保住小命。那位山东小伙平日不吭不哈,见谁都是满脸堆笑,谁知竟是在逃杀人犯。他逃亡深山老林去做白毛男。据说,这一带的森林深处,有不少身份可疑的人在开荒种地种大烟,我想那些人肯定不全是坏人,那年月,苛政猛于虎,人们宁肯与豹子野猪杂处,也不愿生活在人间。至今想起,仍要发一声浩叹。

 西里原附近,没有豹子。见过一次野猪,不大,可能尚未成年,不谙世事,贸然闯到无遮蔽的地方乱溜达,撞到公社武装干事的枪口上。分了我一点肉,想不起是什么味道了。

 有一年冬天,刚下过雪,公社干部来视察。他们带了枪,大方地借我一支五零式冲锋枪,却小气地送我两发子弹。我雄赳赳地挎枪踏雪,打算射得两只野鸡回来炖一锅,有二年都忘了世上还有肉这种东西了。上原后,往南沟方向,没走多远,意外地发现一只毛色泛黄的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平伸着,正毫无戒心地散步闲逛。我想狐狸肉虽然不如野鸡好吃,但狐狸皮可是永久纪念。想象中,我的炕上铺了一块狐狸皮,见者无不夸赞我的枪法神了,我谦虚地抱拳连说小意思,小意思,随便玩玩,本来嫌它臊,不想招它,可紧躲都躲不开,哭着喊着求我收了它。我按捺住兴奋的心情,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向狐狸靠拢,到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停下,趴在雪地上,举枪瞄准,缓缓扣动扳机。奇了怪了,我揉揉眼睛,子弹不知打到哪里去了,狐狸毫发未伤。它抬起迷死人的狐媚尖脸四处张望,大概没发现什么(千万别是蔑视我),悠闲地迈着小碎步走了。我手忙脚乱地拉拴准备打第二枪,子弹却从枪栓处掉出来了。我慌里慌张地拣起,掉下,拣起,掉下,最后竟翻遍周遭五米,全无踪影。眼睁睁地看着狐狸款款地划着优雅狐步扬长而去,气得当场就要吐血。这也太欺负人了!太不给我面子了,哪怕装作受伤,嚎叫惨逃呢。以后别再让我见着你!

 狼,当地人称为“猡”,是我们刚到西里原时,经常出没于周围的动物。我们有三次相见机缘。第一次是村里的猪羊饱受狼的骚扰,夜晚狗叫声此起彼伏。官劳达在狼的必经之路埋下夹子,捕获一头。肮脏的灰白杂毛,龇牙咧嘴的恶形恶像,使我对它的肉味都提不起兴趣。好像并不好吃。第二次,在原上干活,老乡突然大叫狼,狼。只见一头体积硕大的狼在沟底急速狂奔,追赶着羊群。因为太远,看不真切。放羊的老范挥舞着斧子,使劲呐喊,我们在原上也高喊助威。好像还是狼咬伤了羊。第三次是最危险的一次。那天,我们几个知青到公社拉粮。返回时天黑了,还下大雨。过了郝原,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微弱的手电光顶多照亮两米多远。所有的人都闻到一股浓烈的皮毛腥臊味,虽然手电筒照不到任何东西,可每个人都毫不怀疑在我们身边至少有一头狼,甚至几头狼相随,伺机而动。那股浓烈的腥气一直伴随着我们,不断刺激着我们的鼻孔,刺激着我们的神经。看不见它,却比看见它更感恐怖,因为你不知何时何方将向我们发动突袭。我们紧握棍棒,一刻也不敢放松,不时挥舞呼喝两下,借以壮壮紧张的小胆。有一刻我想该死的狼,别再折磨我们了,赶紧扑上来,三两下解决,定个输赢。就算我伤了,也比没完没了的提心吊胆强。打虎亲兄弟,凭我们哥儿几个,收拾你狼日的,小菜一碟。乱棒齐下,剥你的皮,吃你的肉!那五里路,好像走了一年。直到村口,那股腥气才消失,我们提着的心终于放下。说实话,我的手抽筋了,腿软了。摊到炕上,立刻昏睡过去,人事不醒。

 羊鹿子,应该是黄羊或鹿,最为常见。看到它们三五成群,优雅轻快,身姿俊美地跳跃奔跑,给人以力和美的感受。记不得是谁曾夹过一只,全村分食了它的肉。现在想想,很有点残忍。后来我弄到一副羊鹿子角作为室内装饰。

 野鸡也不少,原头沟里,总能听到、看到一两只“咕咕”叫着滑翔低飞,一个起落大约五十米左右,看着不远,你却永远别想追上它。刚开始我们还信心十足地拼命追赶,几个回合后,不得不承认“暴瓜”(意为别傻)了,这盘菜上不了我们的小石桌。

 随着半坡的灌木丛和沟底的树木越来越少,或者说我们的到来加大了破坏力,没两年,在西里原的周围,狼、狐狸、野猪、羊鹿子就绝迹了,野鸡只是偶尔一见。官劳达等人收起夹子,不再使用,用不着再费心提醒我们打柴时留神脚下。

原来不起眼的小动物这时一下子变得稀罕起来,有野兔、松鼠、蛇。记忆中,野兔跑得极快,很难捉住。夏季麦田里常见,半大孩子最爱疯撵,满头大汗,嘴里嗷嗷叫着。大人一般不动,有时用烟袋杆指着笑骂,我把你个憨娃,闲得球疼。

松鼠,老乡叫“毛戈利”,不知是否匈奴、鲜卑、党项或突厥语的孑遗,反正听着不像汉语。它们在崖畔上爬行蹦跳,怕人,不易接近。老乡们不喜欢它,因为春天播种时,它会从地里把玉米种子刨出来快活地搬回家去,,弄得出苗不齐,影响收成。我也不喜欢松鼠,别看它蓬松的大尾巴比正牌老鼠顺眼一点,但鼠头鼠脑改不了贼眉眼。说到底,它还是鼠,最大的本事还是偷。 

 在西里原见过两种蛇,一种是绿色的草蛇,无毒。一种是土灰色的蝮蛇。两种都不大,见过最大的也就手指粗细,一米左右长短。

 

 几十年过去,现在,那里还是半林区吗?大概连小动物也没有了。乡亲们被通知要搬迁,西里原要退田还林。我们驱赶了动物,自然驱赶了我们。我当年的邻居,喜欢也好,厌恶也罢,都将从原住地消失。即使将来林子长成,动物复归,也不再是我和乡亲们的邻居了。想到此,心中不由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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