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娃A va

                         

美国南部的夏季几乎从四月份就开始了，到七、八月份太阳便如火一般烘烤着大地，然而路边的花儿、草儿、树叶儿却仍倔强地在烈日中舒展着，仿佛正以这阳光所赐给它们的欣喜和明快安抚、滋润着人们燥热的心。整个夏季，差不多每周四天，我都要自己驾着车，在这花儿、草儿、树叶儿的迎送中去打工。我的打工对象不是脏乱的屋子，不是油腻腻的盘子和嘈杂的食客们，而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个很可爱的美国小宝宝，这令我滋生出丝丝温情又夹杂着点点烦忧。我的工作就是看护这个孩子，当她的妈妈不在家或没空守护她的时候，我要给她喂奶、换尿布、哄她睡觉、陪她玩耍、跟她说话、给她讲故事（尽管她还什么都听不懂）。

在这几乎所有留学生或其家属都在打工。自费的就不必说了，拿半额或全额奖学金的要给导师打工，就是奖学金高的学生，也抵不住上涨的房租、水电、医疗保险、学费、税，以及买车（旧车）、抚养孩子等各个方面的压力。在美国打工机会较多，但对于我们也有许多限制。如身份是F1的学生除了假期，只能在校园内打工，而这些学生的家属（F2）则不允许打工。在中餐馆打工因常有许多小费，收入较高，但也是最危险的：一旦有人举报，当地移民局将立刻派人查处，非法打工者就将面临遣送回国的处罚。到美国人家打工相对要安全得多，一般是做housekeeper（打扫卫生）, babysitter（看小孩）等。美国人其实很愿意找我们这些中国女性做这些活，一来我们大多性情温顺有诚实可靠，二来因这种用工、打工的不合法，他们可以付很低的工资，而迫于生计我们也只能接受这不公正的待遇。

我看护的孩子名叫爱娃（Ava)，当我第一次从她妈妈手中接过她的时候，她刚刚出生两个星期，非常弱小，浑身绵软软的，我小心奕奕地抱着她，笑着轻唤她的名字，她灰蓝的眼睛已完全张开，大而明亮，睫毛卷卷的，她似是而非地回望着我，静静地任我抱着，时而昏昏欲睡，时而又只因一个小小的动静就忽地浑身一颤，同时睁大了双眼，那眸子里又惊又茫然，真是个洋娃娃啊，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她。

爱娃的妈妈并不太挑剔，尽管我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她还是很快就让我上岗了。刚开始的一周，我是满怀着热情和新奇度过的。我很快学会了配婴儿奶、换尿布，以及一些带孩子的基本常识。爱娃的妈妈开始两天还时不时来看看我，后来就让我独自看护她了。按照爱娃妈妈的规定，我要每两个半小时至三个小时喂一次奶，三个小时左右换一次尿布，而且还得把这些时间记录下来。我开始想，美国人带孩子还挺科学的。不过有时候爱娃不到点就哭了，她一定是饿了，但我却不能提前喂她，只好不停地哄她，抱着她拍着她在屋子里走动，一边还唱些小曲子，很是辛苦。想想咱们国内的孩子在满月前一般是哭了就吃，吃饱了便香香地睡去，爱娃却只得熬到点才能吃。到了点终于可以喝奶的爱娃更让人心痛，她迫不及待狠劲地吸吮着奶嘴，那速度快得令人吃惊，我真担心她呛着，但她妈妈却说是正常的，可怜的爱娃，科学有的时候也挺残忍的。吃饱后的爱娃有点儿瞌睡了，不过我还得照着科学的方法用手掌在她背上轻拍，以便排出她吸进体内的空气，同时也有助于她肠胃的蠕动。我一边拍一边唱中文的摇篮曲：“知了你别叫，宝贝睡午觉，阿姨阿姨轻轻摇，摇啊摇，摇啊摇，宝贝睡着了，阿姨微微笑。”我一遍遍地唱，看她依在我怀中的样子可爱至极，象个小天使一样，娇小雪白，谁忍心去惊动她呢？

但接下的一周我就开始烦恼了。爱娃的妈妈在我第一天工作时就告诉我爱娃不爱睡觉，又特别喜欢人抱着她，但我未曾想到这小东西竟如此折磨人。一般象她这样大的孩子，每天能睡16-20个小时，每次至少能睡两小时，而爱娃，常常只是打个盹，而且她还不喜欢她的小床，在我怀中她看似熟睡了，一旦我将她轻放到小床上，不一会她就开始蠕动着小身子挣扎不休，直至要哭出声来，我不得不又重新将她抱起。她在我怀里倒是能多睡一会，有时候将近一小时。可是，宝贝啊，我忍不住低唤着她，小祖宗啊，你怎么一刻也不让我休息呢？我真想把她丢在床上任她哭个够，我的一些已有孩子的朋友告诉我说等她哭累了她自然会睡着的。可我怎么敢呢？我早已听说很多美国人家里都装有监视器，仅仅一枚探针就能洞悉屋内的情况。我有时候抬了头企图寻找那可怖的探针，当然是看不见，而找见了又能如何呢。你拿了别人的钱替人看孩子，又怎能丢开她任她哭泣，自己袖手一旁？再说那孩子的哭声如此清脆又哀婉，那是她的语言，她目前仅有的最强烈的表达方式，我又怎能克制住不去拥她入怀呢？于是我的手臂开始酸痛，于是我不得不在每天晚上在手臂上抹红花油。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其实我的腰也在持续地负重。

爱娃的父亲是医院急诊室的麻醉师，年薪估计有四十万，在这里也算是富人了。我常常抱着爱娃立在她家面朝花园的大玻璃门前，对她说：“小爱娃，你多么幸福啊，住着这么漂亮的房子，还有美丽的花园，你看那蓝天、白云、绿茵茵的草地，这一切多美好啊！”爱娃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应该是幸福的，至少在物质上如此，然而在精神上，我不久就开始同情爱娃了。她的父母是那种有休养但缺乏热情的人。很多时候他们都在家，但各做各的事，少有谈笑，一座若大的房子，尽管陈设优雅，却静得令人浑身不自在，我只能听见爱娃的喃喃声，空调送进来习习的凉风声，冰箱制冷时电机的轰轰声。我想着我自己的家，我朋友们的家，尽管家中贫寒，尽管时有争吵，但那是一个个充满了家的味道，充满了人性的生动的家。而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呢？更令人不可理解是，当我带着爱娃的时候，他们几乎不过来看看自己的宝宝。我原以为当我上班时一定是爱娃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美国法律规定父母不得将未成年孩子单独留在家中，要么随身带着，否则必须请人看护），而事实上，爱娃的父母常常至少有一人在家，但爱娃的母亲要花时间化妆，要去打网球、购物、跑步、骑自行车、会朋友等，父亲则在花园里摆弄花草，或腰间挎一小单放，戴上耳机、太阳帽去跑步，或呆在客厅悄无声息在手提电脑上玩游戏。比较一下我们国内的父母们那含辛茹苦、呕心沥血、无私和伟大的爱，你不得不惊叹于这对美国夫妇的潇洒。这或许也是许多美国人从小就非常独立，长大后并不赡养父母的一个背景的缩影。

有很多次，当我按时到她家工作时，她的母亲会告诉我她来不及给爱娃换尿布，要我赶快换，或者，说她昨天没空给爱娃洗澡，让我今天给她洗。唉，爱娃，当我换下你的尿布时，那尿布的折印印了你满满一屁股，皮肤已微微发红，散发着尿臭味，那一次性的尿布沉沉地涨满了几乎呈现透明状，那是至少五个小时未换尿布才可能出现的情形。可是爱娃仍冲着我笑，换完尿布的她高兴地晃动着那小胳膊小腿。哦，亲爱的小宝贝，我真是忍不住要响响地亲你。我怎能不爱你呢？可是当我不在你身边时，我又多么无奈。我知道你每晚独自睡在一楼厨房边的小起居室里，睡在那张并没有布置得很温暖的小床上，我知道你喜欢趴着睡，而你的父母却在二楼他们自己的卧房里，陪伴你的只是黑漆漆的夜，只是你床边一个小小的灰冷的监听器。仅仅五个多月的你就已经独自在这睡了五个多月！所以你总是渴望被抱着，你喜欢依在我暖暖的肚腹上，在我温软的臂弯里入睡。唉，爱娃！

爱娃一天天长大，她开始吱吱呀呀哼唱，她笑得象朵小向日葵，她会踮着脚尖在我双手的支撑下站立，会扭动小屁股，会支起她那胖乎乎的小腿，拱起小屁股，利用手劲、头劲，把原本趴着的身体整个翻过来仰面躺倒再朝着你笑……。而我，原本并不强健的身体，一天天觉得负荷的增加，很多个清晨开始被腰后的酸痛痛醒，医生建议我尽可能不再抱孩子了，我的丈夫也心疼我让我放弃这份工作。

亲爱的爱娃，再见了，我让我的好朋友接替了我的工作，她会如我一样地爱你。

我很难想象长大后的爱娃会是什么样子，她孩提时的纯真和热情会否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渐渐褪去？她是否还能记住那些曾为她打工的 Chinese Ladies？

沐昕
2001年